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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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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雖說要“捉奸”,可是再給他十倍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地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地放下,以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後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後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臺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為興奮,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情都給太後遣開了。

只聽得太後說道:“你知我已盡力而為。我這樣的身分,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宮裏走來走去。我踏出慈寧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麽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要不然就通知我,讓我押他去拿經書。”太後道:“我可不敢勞你的駕。你在這裏,什麽形跡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這等大事,還管什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後道:“有什麽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無事地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後的聲音,定會當做是個老宮女在埋怨自辯。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決不致聽錯,聽他二人說什麽“搶了功勞”,那麽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找到了窗上一個小洞,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後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裏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孔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後道:“我和你同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後道:“那又有什麽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他。”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在陰溝裏翻船。這就去吧!”

太後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板,燭光下青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她將短劍插入劍鞘,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麽個機關。她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入劍鞘,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先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麽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後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寧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韋小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放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蹄,管叫嚇得她死去活來。”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是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鑲紅邊,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後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後殺了董鄂妃後據為己有,料想就是這部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麽屁用,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裏。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後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不及想,一低頭便鉆入床底,心中不住叫苦,只盼太後忘記了什麽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尋自己,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一人躥了進來,果是個女子,腳上穿的是雙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綠,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後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地就此送命。

只聽得那宮女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麽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她用什麽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後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裏不住咒罵:“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打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後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走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後怒道:“你說什麽?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麽要她幹什麽去?”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麽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將她害死了。”太後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地道:“你索來膽大,心狠手辣,什麽事做不出來?”

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後叫那宮女為“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燈光下見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後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麽?”那宮女伸手拿起,說道:“是女人的腳。”太後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吧?”太後又驚又怒,道:“什麽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裏?”

太後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裏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搞鬼吧?”

太後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後左手拉開櫃門,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後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倒下來,壓向太後。太後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後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櫃中宮女倒櫃擲衣,令太後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後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衫中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衫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出,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只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的雙腳只偶爾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兵刃。韋小寶斜眼向太後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臺中已有一支蠟燭給掌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支蠟燭也快快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支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管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寧宮中本來太監宮女甚眾,鬧了這麽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後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窺探。

只聽得嚓嚓聲響,桌椅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招招兇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有限,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淩厲,挖眼、搗胸、扣頸、鎖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為什麽還不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地從床底爬了出來,堂而皇之地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裏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找經書,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躥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發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發。就在這時,灰衣宮女雙手松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泉湧,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未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女裝,混在宮裏。”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地倒了。

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細,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讚道:“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已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晚間極為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那宮女“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鰲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

韋小寶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後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姊姊,你又怎麽稱呼?”

那宮女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太後床底下幹什麽?”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後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後,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裏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後是給那假宮女殺死的,假宮女則是太後殺的,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後已經死無對證,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沈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又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說也是那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我,那為什麽?”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茍且之事,倘若洩漏了半點風聲,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便隱在墻角之後。

韋小寶記掛著方怡和沐劍屏,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聲喧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嗎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我屋裏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你屋裏?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他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沖出。

三人跌跌撞撞地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裏幾名侍衛奔來。為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麽人?”韋小寶叫道:“是我,你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地道:“桂公公,聽說慈寧宮出了事。”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是!”帶領眾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著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掛念著太後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亂之下,什麽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眾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裏,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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