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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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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什麽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嗯,他的外號,叫做……叫做……”頓了一頓,才道:“叫做‘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長江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掙臉,不能讓他在外人之前顯得洩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沒法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實我是什麽江湖好漢了?跌入長江,立刻淹死!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得幹幹凈凈。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時有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幾等於三人之所食。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兩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再推遲半年吧。”茅十八道:“那為什麽?”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彩,打輸了更加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肚掛腸?”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吧!”王潭道:“好!”伸手入懷,嗆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揮掌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徑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下搶進,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側身轉在樹旁,啪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上樹幹。這棵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一拍,樹上黃葉便似雨點般撒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揚,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卷”,單刀自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筋鬥,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兇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給刀光逼了出去。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響動,十餘人騎馬奔來,都是官兵打扮。十餘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垓心,為首的軍官喝道:“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幹,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躍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啦!他們沖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眾官兵道:“這位兄臺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吧?”

為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地跟我們去吧!”

茅十八道:“你們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敗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吧!”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跟茅十八一夥,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罵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麽?”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不過聽說你在窯子裏大叫大嚷,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胡虜舐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那軍官眼露兇光,喝道:“鰲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為的便是捉拿天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與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了,兩位這就請便吧。”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鰲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麽?”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麽,茅兄,你好像不是天地會的兄弟,卻幹嗎要大說天地會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胡虜,做的是英雄好漢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茅十八怒道:“什麽?你譏笑我不是英雄嗎?”他為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有什麽訊息,說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那個陳近南什麽的,鰲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說道:“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鰲少保,這鰲拜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鰲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鰲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鰲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了。姓茅的,閑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吧!”

茅十八道:“哪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

吳大鵬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

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王兄弟約定了,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漢和茅兄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夥,哪有這麽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腿一夾,縱馬沖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閃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將他摔了出去。

眾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讓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垓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二人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地退出圈子。眾軍官也不知這幹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誰也不加理會。待得眾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著?茅大哥他們只三個人,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我如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

吳大鵬揮掌劈倒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

史松一聲長嘯,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擋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長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啪噠一響,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落下風,左腿上給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圍著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力一時打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軟鞭越使越快,但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倏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行走不便,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來,本來只須向前躥出,或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於是單刀對準敵鞭鞭梢拍落。史松陡然放手,松脫鞭柄,那軟鞭一沈,忽地兜轉,迅速卷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軟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擡起身,驀地裏白影晃動,無數粉末沖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為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紮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也嗌住了,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松,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只一擦便即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忽地冰涼,一柄單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眼見無幸,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史松肚中,隨即轉身又躲在樹後。

史松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處,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無心戀戰,轉身便奔,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為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適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沒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天靈蓋,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居然殺了一個官老爺,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地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晃晃地立足不定,只像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麽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我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惟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沒什麽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十分欽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會宏化堂屬下的小角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弟兄眾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揚,啪啪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下的軍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本來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著的也即氣絕。

茅十八低聲喝彩:“好掌力!”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地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後過去,馬兒要飛腿踢你。”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韁繩,那馬倒甚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你回家去吧!”韋小寶問道:“你到哪裏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嗎?”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沈,罵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

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漲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為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為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十分兇惡。

韋小寶很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哪裏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麽?”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哪裏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沖,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哪裏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到了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道:“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沖,滿口汙言穢語。

茅十八更加惱怒,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更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下。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怎撇得下馬匹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力竭,回頭看時,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已不過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總不成繼續追打,將他打死?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只好搖頭退開。

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起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韁,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罵:“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沒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臉,當即破涕為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裏?”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羨慕,又想自己殺了史松,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允。”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沖,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麽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允。”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裏,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十分兇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麽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很。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掛念?”韋小寶道:“我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也不掛念。”

茅十八一提馬韁,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你不敢帶我去,因為你打不過鰲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道:“誰說我打不過鰲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趴在地下,大叫:‘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沖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起,橫放鞍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鰲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帶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準定不會摔下來,騎了五六裏路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趁早別試,小心摔斷了你腿。”

韋小寶要強好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麽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下,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擡右足,踏入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朝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只腳夾住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風生,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媽媽啰,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裏有餘,勢道絲毫不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沖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沖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麽事?”那漢子道:“有匹馬溜了韁,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麽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襲青綢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裏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腿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喲餵,哎喲餵!”

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地摔下馬來,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麽?”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哎喲餵……”哼哼唧唧地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裏,見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家飯店去打尖。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肴雖不少,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面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面,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地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肴,便只醬肉、熏魚、鹵水豆腐幹、炒雞蛋。那群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風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單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眾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趟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陛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餵,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說:“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胡虜……”

他說到這裏,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只烏龜是吳一龜,兩只烏龜是吳二龜,三只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嗆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茅十八邊打邊罵:“吳三桂是大漢奸,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個幹幹凈凈……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對準一只穿布鞋的腳,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嚓的一聲,那人半只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

桌子底下黑蒙蒙的,眾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察看,卻給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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