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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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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掀開桌子,板桌連著碗筷湯面,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鉆了出來。那小腿遭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鉆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地擲出去。只聽得“哎喲”、“啊喲”慘呼聲不絕,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為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臉頰,都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吧!”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

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桌子底下鉆出,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地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助拳,否則茅十八寡不敵眾,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激於義憤,痛斥漢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說,太瞧不起人啦。”那人並不答理,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車乘馬而去。

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來頭?瞧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幹凈些。”見飯店中老板與店伴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吧!”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韁,說道:“你扳住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那有什麽稀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韁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鷹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僻所在,養好了傷再說。”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什麽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嚇什麽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朵邊說了句什麽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兒別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鰲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什麽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罵,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雲南沐王府到底是什麽角色,又有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韋小寶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跟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了。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看不由得滿臉怒色。

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麽又怪起我來啦?”茅十八怒道:“你鉆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麽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麽還能當咱們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只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

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行徑,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鉆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武功,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惡狠狠地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麽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麽?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麽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跡,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倒可以,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麽打緊?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汙言罵人,口中得放幹凈些。”韋小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不罵,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的,人家為什麽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鉆入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武功,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趁早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為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為師,豈不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為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事,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為徒,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麽稀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為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麽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麽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地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敵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家夥,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

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松手放開韁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韁,那坐騎倒乖乖地行走,並不跟他為難。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麽?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稀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為什麽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什麽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麽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麽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韋小寶道:“什麽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什麽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幹凈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

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為什麽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麽國公。”

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什麽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麽害怕。”

茅十八道:“什麽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為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為了他的子孫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

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什麽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犬……”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犬,你對我怎麽又不客氣?”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是忠良的後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家之人。豈不為天下萬人唾罵?”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說個屁?”

茅十八問道:“什麽叫做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麽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豪傑,於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什麽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麽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覆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各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胡元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兵趕出塞外,如何打得蒙古兵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清兵。漢人大勝而韃子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春、沐英三人最為聽眾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元兵之時,加油添醬,如火如荼,聽眾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麽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根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麽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覆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麽銅角射象什麽的,又是怎麽一回事?”

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諂。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裏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鬥……”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韃子自然生得比咱們中國人高大些。那達裏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一聲大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響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麽事?”韋小寶道:“原來達裏麻哇哇大叫,聲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得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爾還來幾句半通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見達裏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一箭,向達裏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百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向達裏麻的大嘴射到。那達裏麻也是英雄好漢,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兇,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吶喊:‘不好了!’達裏麻回頭一看,只見十名將軍胸口都穿了個洞,鮮血狂噴。卻原來沐王爺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了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哪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穿十,有個名堂,叫做‘穿雲箭’。”

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韋小寶道:“達裏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聲:‘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來箭夾住。正在此時,天空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只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裏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兒,已不容易,怎地還分左眼右眼?’擡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裏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極!這是聲東擊西的法子。”

韋小寶道:“也算達裏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韃子八名大將。韃子身上多毛,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員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繞著彎兒在罵自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裏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聽得隔江響號,元兵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想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道:“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保駕。”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兵士,齊聲吶喊,同時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沒命地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裝樣地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鱉蝦蟹。”

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身子細小,螃蟹甲魚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只甲魚,買一只螃蟹,再買一只蝦兒,用繩穿了,掛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哪有這等閑功夫去胡鬧。”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兵士,從江中拾起十八只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來吃了,便沒事了。這是沐王爺大吃毛王八!”

茅十八笑罵:“小鬼頭,偏愛繞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見韃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吶喊,作勢渡江,如此多次,卻並不真的渡江。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韃子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眾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沖將過去。韃子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韃子兵前後保護,料知必是達裏麻,當即拍馬追上,喝道:‘韃子達裏麻,還不下馬投降?’達裏麻道:‘我……我不是達裏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哪裏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道:‘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裏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韃子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了,哼了一聲,卻也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到城外,只見城中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掛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為懷,心想這梁王高掛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護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後帳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禦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麽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韃子,好像達裏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吼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地往後帳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禦賜的金便壺,你道是尋常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在前帳召集眾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者:命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洩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叫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嗎?”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道:‘命你帶二萬官兵,在五裏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裏,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裏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早晨,劉白二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只,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吶喊,探子飛馬回報:‘啟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道:‘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啟稟元帥:韃子大開北門,城中湧出幾百只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沖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什麽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什麽家夥?”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家夥身子比牛還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做長鼻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地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沖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沖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只消一亂,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臉有憂色,沈吟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漸漸沖近,喝道:‘放田鼠!’那一萬多只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鉆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眾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沖入韃子陣中,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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