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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事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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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事外之事

雨下得急,路上的人走得也急。

她沿著人家的屋檐走,濕了半身,如常蓬松蜷曲的頭發沾了雨水,貼緊頭皮,尾端耷拉在頸間,發尾凝了雨滴,全數晃進衣襟裏,濕了又濕。

玉笙什麽也沒有想,甚至走哪條路都不曾去想,但她的路如何走,終究都通向了喬山。

喬山公園裏再不見成堆的人,被摧落的綠葉沾濕貼地,粘了泥印,缺了棱角,仿佛歷經滄桑,終於殘破也坦然地結束。

她看著走了無數遍的路,有所心安。玉笙想著她的房子,便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房子一旦離開了人就會老得很快。

走過坡路,她看到了她的房子,見它安然無恙,許是喜悅過度,竟要令人熱淚盈眶。

玉笙冒雨跑進屋檐下,慌慌張張地翻開包來找鑰匙,可她找了又找,也不見鑰匙,索性將包裏的東西都倒出來,蹲下來再找。

彼時,雨幕裏駛來一輛車,樹影擋著,雨聲掩著,她沒有察覺,直至影子倒到門前,忙亂找鑰匙的手陡然僵直。玉笙不動聲色地理了理貼在臉上的頭發,神情輪換幾番,才起身來。

車門從另一邊打開,傘面伸出了車頂,傘下掩著的人轉而走過來。

“你怎麽……這樣回來了?”

玉笙神色安靜,抿在一處的嘴唇輕微地動了動,似是有人伸手扼住喉嚨,她低頭清了清幹澀的嗓子,才又擡頭來回應:“我忘了拿傘。”

鐘徊餘光掃過地上的東西,又道:“看來是不只忘了拿傘,先去我那兒吧。”

“不用。”她斷然回絕,傾斜過去的眸光隨之一楞,眉心輕皺起,玉笙註視著他的眼睛,像是在找什麽,而後又如常地說,“您送這麽些東西過去做什麽呢?”

他停頓了有時,隨即說:“我們不是要結婚嗎?這是應該有的東西。”

“我什麽都沒有,但也什麽都不缺……情意於您並非是什麽必要的東西,於我也不是,我也不覺得與您所有過的一切,讓我失去了什麽,所以,補償是沒有必要的,既是沒有必要的東西,又何必……何必損失了財物又叫他們來作賤?”她低頭去掩著眼裏晃動的淚霧,聲音卻還如平常,“什麽都會過去的,所以沒有什麽是必要的擁有……我不曾強求他們為我停留,又怎麽會去強求你?”

她說罷,顫抖不止的身體忽然便鎮定了,深呼一口氣,似也放下了。

玉笙雙手交疊,指腹輕撫過那戒指,漸而握住它朝外摘除,他隨即握住她的手制止。

“你如何便要認定這是強求呢?”

她擡眸看著,心底五味雜陳——他怎會知道她了解他比他想的還多?

“我不確定自己想的是否如實,但您若是需要娶周家小姐,那就不該來娶我……我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連周家門楣都觸不及的私生女,周老爺只有四個兒女,他們講求家世,周家不行的話,還有梁家、吳家、陸家,他們都有適婚的女兒。”

“玉笙。”

原是平靜的鳳眸應聲起了波瀾,搖搖欲墜的淚水漫過眼眶溢出,玉笙屏著呼吸,往後抽回自己的手,面前的人卻雙手捧上她的臉,竟低頭來貼緊她的臉,“對不起……在起初,我確有所圖,後來,我也糾結自己所做的事,然後去想其他辦法,可是都免不了要與人結婚,這在以前,是我不太會考慮的事,我對這樣的關系向來有些抗拒……但與你相處是極好的,若是要結,我便想和你結這個婚。”

事實遠不如謊言動聽,卻叫人著陸一般的心安。玉笙擡手覆上他手背,輕輕握住,各自飄遠的目光凝聚於彼此,他擡動拇指掃過她眼下,隱約可見的臉上見了笑容。

天暗了,雨下得稀疏,暗裏吹的風夾著寒意,搖著若隱若現的樹,張牙舞爪。夏天已經淡去。

後來,玉笙留在他漂亮的房子裏,住了幾天。她清楚,沒了與陸家的婚約,他們不會再管顧她的去留,哪怕死活。

她在下個月便要與鐘先生離開燕臺。他們不舉行婚禮,只去登記了結婚。為此,他們都松了一口氣。

“過陣子就該掉完了。”他澆著花園裏的洋玫瑰,又說,“但那頭的木槿、桂花就該開了。”

玉笙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說是:“你許是看不到它們開。”

“翼州府各處都有桂樹。”

“這我知道,此前蘇倩從翼州回來時給我帶了桂花糖。”

鐘徊揚起一側嘴角,回道:“還有桂花糕、桂花酒,桂花栗子糕最好。”

伏在檐廊欄上的人眼睛一亮,轉頭朝他看去,雀躍自語著:“那可得要去嘗一嘗。”

他說,他們可以趕在桂花開前抵達。玉笙聽著也不禁有所期待。

午後,他們便各自出門去忙了。玉笙在天和飯店前下了車,輕車熟路地朝二樓走。

“玉笙。”

蘇倩向她招手示意,她步履也隨其輕快,“你真的要在下個月離開燕臺?”

“嗯,這些天陸續在收拾東西。”

“真是沒想到會這麽快。”蘇倩喃喃低語了一句,隨後看著她說,“玉笙……今天約你出來,其實是周二爺找到我的。”

“周錦言?”

“嗯,他許是一會兒就到了。”她說此,挪開視線,低眉似有思慮,“還有一件事。”

玉笙呷了一口茶,點頭讓她繼續說,蘇倩凝眸看了她片刻,猶是鼓足了氣,說:“江姨在前段時間就回來了。”

放要落桌的瓷杯瞬時定在半空中,怔楞的眼眸逐漸浮上血絲,蘇倩趕忙道,“她一直在我那兒,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擔心她。”

“玉笙,她此前是做得不對,但說到底是扶養你長大的姨媽。”

玉笙淡然說:“她如今回來,是因為周老爺給我留了遺產。”

蘇倩之前在報紙上看到過周家遺囑的事,心裏有諸多疑問,只是還沒問出口,周錦言就到了。

“那你們聊,我有事要去回個電話。”蘇倩借故離開,給兩人騰出了談話的空間。

周錦言神情凝重,掩在眼鏡後的眼睛仿佛定在那一點,一刻也不動。

玉笙先道:“您有什麽事要與我說嗎?”

“……你當真要離開燕臺?”他的聲音聽著有些奇怪,像是染了風寒。

她直面他的目光,停頓了一下,再點頭回應。

“在燕臺不好嗎?”話說出口,他垂眸抿緊了唇,玉笙陡地心覺酸澀,又沈默了良久,才回道:“……我會回來的。”

周錦言再擡眼,目光仔細撫過她眉眼,頷首答道:“我與錦熙說過了,在翼州府,有事都可以去找她,她會幫你的。”

“嗯……她回來了,你知道嗎?”

“知道。”

玉笙說:“她許是不能自力更生,倘若她過不下去了,你可以幫幫她嗎?到我回來的時候就可以。”

“……嗯。”

兩人要談的話其實並不多,只是字字句句說出口是覺沈重,因而費盡了力氣。

他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要離去,玉笙陡然喊住了他——“周錦言……真沒想到竟是你陪我最久。以前,我總希望他們走時跟我說一些有期望的話,但他們總是走得很急,只有一次,住河對面的一個太太,臨走時與我道別,還送了我一盒點心,說他們還會回來……我也會回來的,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背對她而立的人,下巴收緊,頭微微低著,一塵不染的眼鏡片兜住了幾滴水,隨著呼吸的幅度抖滑下去,落進他衣襟裏。

“嗯……好。”

玉笙點點頭,雙唇張合幾回才道:“天要冷了,註意身體……謝謝你。”

周錦言沒有回應,只是臉繃得依舊緊。他走出天和飯店,原是要開向司政府的車轉了道,朝城外的方向駛去。

他楞楞地盯著窗外,人聲、海聲交錯,漸漸地,被回憶裏的幾聲哭聲掩蓋。

“這眉眼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母親一邊嘆著,一邊搖著木床哄著床中哭鬧不止的孩子,他離得不遠,看見那圓潤的小臉兒哭得通紅,母親只得俯身將她抱起才停息。

“我給她取名叫玉笙,’惟有神仙自騎鶴,玉笙吹度月中閑’,再過一兩個月,玉笙就滿兩歲了。”

他走上前,彎腰下來,伸手剛碰到那紅彤彤的小臉兒,她立即貼進母親懷裏。

母親笑著說:“她已經認人了,多抱幾次就熟悉了。玉笙乖,這是爸爸呀,叫爸、爸。”

那小得不可思議的嘴巴裏學著母親發聲:“帕、帕……”

“是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母親顯得比他還激動,將孩子放到他懷裏。那是他第一次抱她,那樣一小團身體在他懷裏扭來扭去,仿佛呼吸聲再大一點都能傷到她,

母親很喜歡這個孫女,以至於知道父親在外面與別人生兒育女的事也沒有心思顧及,也使他沒有發現她已病入膏肓。那時他的學業還未完成,是因母親的訴求中途回來的。

倘若她沒有病逝,或許這一切都會改變。玉笙可以認他這個父親,也會在母親的愛護裏長大。

可是一切都隨著她的離世走向不可扭轉的現在——局勢不穩,錦熙出嫁,他要娶妻。母親臨終前,讓父親不能送走玉笙,找人好生養她。

所以,他找來江琦的堂姐,買下喬山的那座公寓,允諾她每月的撫養費除外額外的費用。直到他在海外又過了四年回來,才知江嫣愛慕虛榮的秉性,拿了點錢打發著一個隨便的人來照顧玉笙,便整日花天酒地。

他想過將她趕走,可那時玉笙已經六七歲了,她依賴江嫣,便只得盯著江嫣好生照顧她,但那個女人無孔不入,逮著機會還是胡作非為,她何其會拿捏小孩子的心性,隨便幾次的示好,就把人套牢了。

周錦言想起她做的事,還是恨得牙癢癢。

泛起白沫的海浪朝岸邊湧來,回憶戛然而止。周錦言從包裏拿出一份折疊規整的報紙,海風卷起紙邊,他低頭看著其間一則婚訊,短短幾行字看了不知第幾遍。

他掏出煙,銜一支在唇間,手掌攏著搖晃的火苗點燃了煙,海風即刻裹去白煙,讓他的臉始終清晰著,隨後,他點燃了報紙,在風的助力下,火燒得極旺,燒灰被卷得漫天飛舞,最後,盡數掉進海裏。

阿琦,玉笙都結婚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想讓她留在燕臺的,但她如你一樣口齒伶俐,說起話來不饒人。其實,嫁什麽人都無所謂,旁人越是攔著,她反而越起勁,覺得非這樣不可,就像我們……我了解過她嫁的那個人,雖不是什麽很好的家世,父母親都已離世,好在品行不算差,性情溫和,談吐也不錯。你肯定也不會想到,他的父親竟是你曾最喜歡的那位作家,鐘見山。

周錦言抽完煙,將打火機放進包裏,轉身往回走去。

“家父名作見山,是名作家,因早年患了病,便舉家搬去了海外治病,我母親是洋行職員,是我如今職業的啟蒙人。”

“聽聞那位姓鐘的外交官,是你的叔父。”

“他與我父親是同屬一族,但並沒有多大的關系,聯系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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