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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魚戲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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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江沒回鳥舍,而是去了藏雨樓。

季玉山的院子裏有一片青石磚壘成的水池,池裏夏天會種一些碧綠的碗蓮花,隨風搖曳很是好看,靈江就站在水池邊,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久久不曾動一下。

季玉山出門洗墨筆,剛好看見神出鬼沒的靈江小鳥一副心事重重的鳥樣,他拎著墨筆坐到水池邊,在離靈江遠一點的地方將墨筆浸在水裏洗刷,溫聲問:“少俠有心事?”

聽見動靜,靈江轉頭看了他片刻,然後面無表情的移開視線,繼續望著水中的倒影,不曉得在思索什麽。

季玉山將洗好的墨筆放在一旁,自己往靈江身邊蹲了蹲。

過了一會兒,沈迷倒影的小黃鳥這才低聲說,“我在想殷成瀾。”

季玉山猝不及防被臊了一下,臉默默紅了一點點,“你不是每天都見他嗎?”

都這樣了,還想啊。

靈江撩起眼皮,一雙眼睛烏黑烏黑的露出疑惑,“每天見不能想嗎?”

季玉山噎了一下,倒是能想,但就不能一只鳥偷偷地想嗎,跑到他面前害相思,考慮過他的感受嗎,老臉都被臊紅了。

靈江說完就不吭聲了,垂著頭,望著水池裏一圈一圈幽綠色的漣漪,他在想為什麽當初沒見到人時,他覺得那人神龍見首不見尾,難以捉摸,現在見到了,看見他長什麽樣,聽見他說話,可他依舊覺得殷成瀾是個迷。

就像萬海峰頂的濃霧,有光打薄時,以為就能看透濃霧後面有什麽,可誰知真的放眼去看,卻只能看見綽綽約約的輪廓躲在霧的後面,看不了更清楚,只覺得更加神秘難測。

靈江站在池邊伸出鳥爪心煩意亂的撩了撩冰涼的水,目光從水池裏晃到身邊的書生身上,見季玉山不知道也在想什麽,坐了沒一會兒,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在想什麽?”

季玉山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撐住下巴,隨口答道,“殷成瀾啊。”

說完,忽然感覺周身驟然冷了下來,一道銳利的視線毫不留情的射到了自己身上。

季玉山連忙搖搖頭,坐起來,“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是在想,殷閣主今日派人來帶給我的消息。他說他們找到裴江南了。”

被江湖通緝的裴江南找到了,奪妻之仇的仇人擱在眼前,季玉山卻猶豫了,他能拿裴江南怎麽辦,影兒自願跟他走的,一紙婚約說撕就撕,絕情的讓他心寒,他不是胡攪蠻纏的人,既然影兒心不在他身上,季玉山難受是難受,憋屈是憋屈,可也不會上趕著去糾纏她。

季玉山好不容易從情傷的打擊裏回過神,躲在他那位友人嚴楚的家裏療養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一封家信將他叫了回來,爹娘告訴他,是影兒的父親求他,讓他念在他自幼跟影兒一同長大的份上,幫忙找找影兒,好讓爹娘也曉得她過得好不好。

季玉山比那位影兒姑娘重情義的多,央不住影兒她爹苦苦哀求,這才答應幫忙尋找她。

影兒私奔的人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乃是臭名昭著的江湖大盜,季玉山多方打聽,也沒打聽到有用的音訊,無奈之下才想到了江湖第一情報閣。

只是裴江南最近不知道犯了什麽事,惹得江湖各門派聯合追殺,行蹤飄忽不定。按尋常的案子來接,馭鳳閣要的錢不多,不過起用的信鳥等級也不同,這裴江南的下落就也不可能短時間內回覆他。

屋漏偏逢連夜雨,又聞影兒她娘因為傷心過度病倒在了床上,眼看就要命不久矣,臨死之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再見見閨女,季玉山想讓馭鳳閣加急尋找到裴江南,又拿不出重金,愁眉不展了好幾日。

聽聞他要幫忙尋找他那跟人跑了的未過門的娘子,他那位好友嚴楚當時就生氣了,惱他好壞不分,讀書讀傻了。直到季玉山離開,嚴楚都沒願意見他,不過就在半個月前,季玉山最發愁的時候,嚴楚派人送來了一樣東西,說拿此物去見殷成瀾,對方必定開山門迎接。

這也就是殷成瀾會親自見他的原因。

對此,馭鳳閣也用了情報網和最上乘的信鳥,未出五日,就將裴江南的蹤跡清清楚楚的帶回來了。

季玉山又發愁,等找到了人,他就能將影兒帶回來嗎。若是影兒有點良心,肯聽他勸還好,若是她不願意,跟定了裴江南,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怎麽能打得過人家。

靠之乎者也滿嘴廢話嗎,簡直天方夜譚。

聞他愁的是此事,靈江甩掉鳥爪上的水珠,漫不經心道,“裴江南是嗎,我幫你,我還欠你一個鳥情。”

季玉山苦笑,“你在狼山救了我,我帶你去見殷閣主,其實早就扯平了。”

靈江在心裏掂量了下‘救他性命’和‘見殷成瀾’哪個比較重要,然後很不給季玉山面子的選擇認為後者更重,“沒還完。”

雖然被幫忙是很值得高興,不過顯然猜到靈江想的什麽的季玉山很是郁悶,真的不能拒絕被秀嗎。

既然打算幫助季玉山,靈江便不耽誤,飛到幼鳥舍裏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裏面裹了他的鳥飼料,抓在爪子裏,當天下午和季玉山一同上了聽海樓,在書房裏見到了人。

趁季玉山和連大總管在一旁寒暄客氣,靈江扭吧扭吧飛到了坐在窗邊觀景的男人身邊,他先落到雕花紅窗的角落,然後才沿著細窄的窗臺慢慢走到了殷成瀾眼皮下面,仰起頭。

殷成瀾墨發如瀑披在肩後,山風將幾縷發絲佛到了鬢角旁,他應該是常年不曬太陽,皮膚和頭發黑白分明,形容俊美如玉。

靈江放肆的看了他片刻:“我去助他,會盡快回來。”

殷成瀾將目光落到他身上,小黃鳥頭頂的呆毛迎風搖晃,煞是可愛,不過殷成瀾眼神沈穩,竟然也沒笑,平靜道:“你想去哪便可以去,不必向我匯報,六隼都攔不住你,馭鳳閣中也沒人能攔你。”

他低沈的嗓音中有一絲不明顯的沙啞,好像那種大病初愈的人說話,靈江忽然覺得他的臉白的過分,是缺少血色的蒼白,但殷成瀾坐在碧石的輪椅上,肩背挺直如松,又根本不像是生了病的樣子。

只好在心中皺皺眉,義正言辭道:“我是你的鳥兒。”

所以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去向。

殷成瀾因他這五個字挑起眉,話是這麽說也沒錯,不過怎麽聽著這麽別扭,他本來不應該在這上面糾結,但大概是別扭到他很想糾正一下,於是眨了下眼,“不防你在鳥前面多加個字。”

信鳥什麽的就順耳多了。

靈江哦一聲:“我是你的鳥鳥兒。”

一旁的季玉山聽見這句話,險些一頭栽進茶水裏,根本想象不出來身高八尺、清高驕傲的靈江少俠怎麽說出的這句話。

殷成瀾沒見過靈江的人身,比季玉山承受能力好一點,不過盡管如此,聽見他多加的這個字,表情也不甚明顯的扭曲了一下,心想:“我跟鳥較什麽真。”

於是趕緊讓他走了。

季玉山手裏的東西原本現在就打算給殷成瀾,不過被男人拒絕了,要他先找到裴江南之後,他們再做交易,表現出馭鳳閣生意往來的誠懇。季玉山不勝感激,在天還亮著時帶著靈江下了萬海峰,按照連按歌給的地址趕去。

天黑之前他們到了沿海的小鎮上,季玉山正尋找住宿的客棧,肩頭的小黃鳥忽然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季玉山扭曲著臉,揉著耳朵,幹笑問:“你應該不吃肉吧。”

靈江用‘你怎麽能說出這種廢話’的目光冷冷掃他一眼,在他耳旁道,“進這裏。”

季玉山擡頭,看見靈江小鳥要進的那家店鋪的牌匾——鳥籠專賣鋪。

等再次出來,季玉山手裏多了只罩著黑布的鳥籠,而他身旁也多了一位頎長冷俊的公子。

季玉山挨著靈江走,壓低聲音問,“真的有人在跟蹤我們?什麽人?”

靈江嗯了一聲,眸子掃向身後,淡淡道,“馭鳳閣。”

他瞇細了眼,長長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眸,“殷成瀾在調查我的身份。”

季玉山驚訝。

靈江收回視線,冷淡的走在前面,“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主動接近他,暴露身份,自然會引他懷疑。”

不等季玉山問,又道,“他懷疑我也是應該的。”

他來歷不明,又通人性,若是先前被人利用,故意接近殷成瀾,以達到某種傷害他的目的,也是說得通的。

靈江並沒有打算解釋,與其解釋,不如任由他調查,查個清清白白,自己相信。

季玉山舉高鳥籠,撥了撥罩在外面的黑布,“那這是什麽意思?”

靈江蹙著眉,他單是個鳥,會說點話,那人就調查他了這麽多日,若是被殷成瀾知曉自己還能幻化成人,又多了層身份,恐怕更加不會信任他,所以短時間之內,靈江並不願意暴露人形。

況且,他本來就是只鳥,能不能幻成人對於他想要殷成瀾訓他這一目的完全沒有任何幹系。

雖是這般想著,靈江眼底卻劃過不易察覺的黯淡。

季玉山沒想到他還是個心思縝密的鳥,知道原委後便自顧自答應替靈江保守秘密,還配合的拎起鳥籠,將手指伸進去,裝出一副逗鳥的模樣,故意提高聲音道:“小鳥鳥,給你買個籠子,你要乖乖睡覺。”

靈江被他蠢的不忍直視,轉過了頭。

按照馭鳳閣的情報,不到三日,他們就找到了裴江南的下落,季玉山被靈江強迫著連夜趕路,幾乎沒休息過,直到靈江利索的翻身下馬,盯著荒郊野外的一座廟宇,說了句,“找到了。”

季玉山便一屁股從馬背上掉下來,頂著烏青的黑眼圈,打著帶淚的哈欠望去,一條黑影撞開廟宇的破門,連滾帶爬落到了地上,狼狽的爬起來向季玉山沖去,撞開他的肩膀逃走了。

季玉山被嚇了一跳,不等他反應過來,一只手拎著他的領子將他往後一拽,讓開了路,隨即六七道影子也從廟宇中追了出來,追著前面的影子殺去。

他驚魂不定,“剛剛那是?”

靈江翻身上馬,“裴江南。”

季玉山驚訝,仰頭看著馬上的人,“我記得裴江南只穿白衣,你去哪?”

靈江神情冷淡,一手拎著韁繩,另一只手往身後一摸,不知從哪摸出了他那雙八棱梅花錘握在手中,垂眼道,“在這裏等我。”

說罷,不等季玉山回應,一騎絕塵而去。

裴江南是江湖大盜,武功一般,但輕功如踏雪尋梅,不留痕跡,縱然此時受了傷,在交錯的樹林間也穿行自如,很快就將身後追殺的人甩遠了。

那些人見追不上,紛紛從身後取出弓箭,裴江南見狀,頭皮一麻,追殺他的這些人是盛箭山莊的,極其擅長百步穿楊。

箭自然比人要快很多,風中很快摻入尖銳的嗡鳴聲,裴江南側身躲過,一道淩厲的風擦著他的肩膀釘在了身後的樹上,裴江南肩頭火辣辣的一疼,來不及多看一眼傷口,數道利箭追至身側,破風聲緊密如雨。

他腳步一頓,抽出腰上的劍,身形一轉,與他們廝殺開來。

不過沒多久,便落了下風,身上傷口越來越多,一人用刀壓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挑,裴江南手中的劍就飛了出去,他赤手空拳與追殺者纏鬥,沒註意到腰後一道刀光悄無聲息冒了出來。

偷襲的人舉起刀斜著從裴江南的脖頸上砍去,剛落下半寸,刀尖忽然遇到阻礙,一只牛頭大的八棱梅花錘神出鬼沒的出現,往前一送,將刀尖推了回去。

從刀尖傳到手心的力量似有千鈞,那人虎口頓時一麻,瞪大眼,看見那只笨拙的兵器的錘柄握在一個冷峻的青年手中,偷襲者璇身跳上半空側踢裴江南的腦袋,在他歪頭的瞬間,刀刃砍了過去,誰知那青年手中的武器看似笨重,卻靈活極了,腕子一翻,讓刀刃撞上八棱錘,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聲,另一只手中的八棱錘如黑雲壓頂般的揮到了偷襲者的頭上。

教那玩意錘上一腦瓜子,非要腦漿飛濺不可,然而八棱錘卻只是貼著那人頭皮擦過,在空中掄了半輪月後被青年收到了身後。

“你是什麽人?”那人驚魂不定。

一場廝殺過後,靈江氣息半分都沒亂,將兩只錘用一只手拎住,彈了下衣角的灰塵,輕飄飄道,“我要帶他走。”

追殺者將裴江南和靈江圍了起來:“他手裏的東西誰不想分一杯羹,你若想帶他走,先問過我們答不答應。”

說罷周圍的人一同攻了上去,靈江將被踢暈的裴江南丟出陣外,與他們廝殺起來。

裴江南歪在地上,背對著為了他廝打的幾人,原本緊閉的眼忽然睜開,趁身後打的激烈無暇顧及,施起輕功逃走了。

那群人察覺到裴江南逃了,又自知自己不是靈江的對手,便停了手,忍著怒意氣喘籲籲道:“此人陰險狡猾,這次逃走,怕是又很難找到蹤跡,你我鬥個死活也沒用,不如各憑功夫,誰抓到算誰的。”

靈江也住了手,平靜的整了整衣領,他這副閑庭自若的模樣讓那群人氣的牙根發癢,好像剛剛那句話只是為了掩蓋自己功夫不行用的借口,更可氣的是,還真是借口。

說罷,從廟宇追殺裴江南過來的人互相對視一眼,不情不願離開了。

靈江將八棱錘往身後一丟,施法藏了起來,然後不緊不慢的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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