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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魚戲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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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並不好走。

慘淡的濃霧緩緩遮住了圓盤似的銀月,剛剛還月滿西樓,這一會兒霧霭已經將月色徹底罩了嚴實,只留下黯淡的月光將人間照的一片淒清。

季玉山一腳踏進半人多高的荒草時就後悔了。

聽人說的那條近路藏在遠松嶺的邊上,彎彎繞繞,一端從鬼哭狼嚎的遠松嶺蔓延出來,另一端連著筆直的官道,從他剛剛打聽消息的地方穿過遠松嶺需要兩天,但如果能找到嶺邊上的這條小路,沿著路走,不出一日就能穿過這片鬼哭狼嚎的野山嶺。

季玉山知道有近路能抄,但顯然他不知道幾乎是沒有外地人能找到這條所謂小路,更不知道如果摸迷了方向,一個不小心就會誤入遠松嶺。

遠松嶺是一片深山老林,不以湖光山色聞名,也不以懸崖峭壁顯赫,自有一派令路人聞風喪膽的本事,那就是遠松嶺吃人。

故而也有人稱其吃人嶺。

遠松嶺吃人並非傳說,單是今年年初,就有獵戶冒死從裏面擡出了兩具屍首,屍體遍布牙痕,肚子被撕爛,裏面的心肝脾肺都被掏光了,每到夜裏,遠松嶺就會傳出淒厲的嗚咽聲,好像冤魂索命,簡直聞之駭人,聽之可怖。

季玉山是個倒黴催的,像這種倒黴事往往能正好砸到他腦袋上。

他已經在心裏預料到了自己的下場,只好將懷裏的包袱裹的更嚴,走的瑟瑟發抖,腳下的路被越發茂密的枯草擋住了,一腳踩進去,幾乎看不見路在何方。

一聲淒厲的嗥嚎從不遠處揚了起來,將季玉山嚇的一個狗吃屎,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往屁股下一摸,拿出硌著尊臀的東西,借月光,湊到眼前一看,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根還未被啃凈的大腿骨,森森白骨上還掛著幾縷鮮紅的血絲,他被嚇的快魂飛魄散,竟然還從那根大腿骨上認出來幾枚牙印。

如果他沒猜錯,這應該是——

荒草叢的深處無風晃動,噠噠噠的聲音從遠處漸漸包圍了過來,烏雲將月光徹底掩蓋,一片慘白的深夜裏,一群眼冒綠光的餓狼終於被鮮活的人味吸引了過來。

狼群並不直接撲上去,而是像打量欣賞獵物一般,將他圍住,用鼻子嗅他周圍的味道,似乎是在判斷他對它們而言的可否有威脅,然後張開腥惡的嘴,淌著口水,露出了鋒利的犬齒。

就在頭狼張開猙獰猩紅的嘴時,忽然,一聲微弱的撲騰聲傳了過來。

季玉山擡起頭,看見不遠處一只什麽東西跌跌撞撞在半空飛著。

那玩意兒飛的極其驚險,顛三倒四,上上下下,眼看就要飛過這片生吞活剝的吃人現場,那東西的翅膀卻極其不給力的在半空繃直,然後,像一塊石頭,就這麽硬邦邦的掉了下來,正好掉在狼群中間,季玉山的腳旁。

季玉山作為倒黴蛋,又遇見了個倒黴玩意兒,於是在命懸一刻之際,伸手一撈,將那玩意兒撈進了手心,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渾圓的小黃鳥。

他心裏哀嘆道:“小鳥啊小鳥,你掉下來是為了替在下被咬的嗎,可你這麽丁點大,只能塞個狼牙縫啊。”

狼群幽綠的眼睛盯著季玉山,夾著尾巴,發出急不可耐的吞咽聲,頭狼蹄子刨著地面,揚起脖子對著月亮嗥嚎一聲,率先沖了過去。

季玉山往草堆中一滾,他自以為滾了老遠,實則只是笨拙的翻了個身,大腿被狼爪按住,猩紅的嘴張開,餓狼噴出一股腥惡的熱氣朝他腿上咬去。

季玉山驚恐的閉住眼,將手裏的小鳥往後一拋,既然他能飽腹狼群,就不用小東西再塞個牙縫了——鋒利的犬齒穿透褲子撕咬上他的大腿,在即將貫穿他的血肉時,壓在他身上的重量卻猛地一輕。

頭狼重重地飛了出去,摔在一旁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

季玉山一縮大腿,蜷縮成鵪鶉,抱著膝蓋睜開了眼。

他的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青年,那人甚是俊美,一身勁裝打扮,氣質極為清冷,鬢如刀裁,目似寒星,劍眉微凝著往季玉山身上一掃,眉目間流露出幾分漫不經心的疏漠。

青年手裏拎著兩只牛頭那麽大的八棱梅花錘,用腳尖碰了下地上的季玉山,嗓音略帶沙啞:“能走嗎?”

季玉山一個骨碌爬起來,抓住手裏的包袱,說:“少俠,有狼!”

“不瞎。”青年身形一轉,一錘砸向沖過來的頭狼,那狼很是強壯,狼爪鋒利,站起來估摸也有一人之高,然而被他這一錘砸的直直飛了出去,狼頭凹下去,濺出一窪腥紅滾燙的腦漿。

季玉山下意識想叫一聲出來,被青年看了一眼,尖叫聲便被掐斷在了喉嚨裏,半個音兒都沒敢再吐出來。

頭狼已死,其他的狼盯著兩個人,發出躍躍欲試的低吼聲,一只先撲了上來,緊接著,群狼立刻發起攻擊。

青年大概沒想到狼群依舊不休不饒,眉間攏起三分不耐,縱然如此,他依舊語氣平靜的對身後的季玉山道:“讓讓。”

然後不等季玉山讓開,狼群已經撲咬上來。

青年站著沒動,乍一出手,梅花錘直直砸向一只狼的脖頸,只聽骨骼一聲錯裂,那只狼在半空便已死透,摔在地上時,頭顱扭曲的歪在了一旁。

狼是群居動物,極其擅長圍捕獵殺,迎面的狼沒吃到好處,有狼就從身後偷襲。

季玉山剛想出聲提醒,青年身後像是長了眼似的,擡手將一只梅花錘丟了出去,通體幽黑的八棱錘精準的撞上偷襲的兩頭狼身,沈甸甸的砸在地上,將兩只狼壓在了錘下。

也不知是青年用了內力,還是那梅花錘過於沈重,那兩頭狼被壓住的瞬間,肚腹受力擠壓,噗嗤一下,狼肚破裂,肚裏的內臟嘩的噴了出來。

周圍的枯草被濺上惡血,血水順著草莖慢慢滑落,躲在草叢中的狼群一而再再而三的撲殺失敗,終於長了記性,股中夾著尾巴,不甘心的嗚咽著,慢慢倒退,退出幾丈後,一轉身,鉆進了漆黑的夜色中。

青年長身玉立在一地狼屍中,微仰頭,打量著四周荒山野嶺。

季玉山在動物腦漿和肝臟中努力壓下胃裏翻滾的惡心:“多謝多謝”。

看見身側的八棱梅花錘,就打算幫忙拿過去還給青年。

誰知他握住錘柄擡了一下,竟絲毫擡不起來,只覺得這玄黑的的錘器似有千斤旦重,於是沈住下盤,把包袱往身上一甩,雙手握住錘柄,憋了口氣,卯足了力氣將青年的梅花錘擡起了二寸,再往上擡,就擡不動了。

季玉山雖不是練武之人,也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竟然連將錘器擡起來都覺得費勁。

他甩著酸疼的手臂,紅著臉看著青年:“太重了,要有多少斤啊?”

聽見聲音,青年從黑郁郁的野樹林間收回目光,走了過來。

他一走動,季玉山發現異樣了,原來剛剛狼群撲過來時青年竟然半步都沒有動過,就這麽站著殺退了狼群。

不等季玉山在心底驚嘆青年的武功卓絕,便眼尖的看見青年左腳腕上纏著白紗,此時紗布下有血跡隱隱洇了出來,他立刻驚道:“少俠,你受傷了。”

青年穩穩走到他身旁,像拎雞毛撣子似的輕松將八棱梅花錘拎了起來,低頭看了眼腳腕的紗布,皺了下眉。

他的表情就像是被螞蟻夾了一下,根本不值得季玉山大呼小叫,把一雙梅花錘用一只手拎住,從腰間解下酒囊,咬開瓶口,對著自己受傷的腳腕淋了下去。

血水遇酒氤氳的更快,沒一會兒,腳腕上的紗布就徹底被血洇透了。

季玉山在一旁單是看著就已經疼得心肝直顫。

青年找了棵大樹,靠著樹坐下,擡起眸,月光從雲層中露出臉,皎潔的月光映入他眼裏,漆黑的瞳仁像是有琉璃似的泛著光,一雙眸子真真生的好看極了。

他一邊快速解開腳腕的紗布重新包紮,一邊問:“萬海峰下什麽時候有狼的?”

他走了才不過十二三日,怎麽就有狼占山為王了。

這青年名喚靈江,是萬海峰上馭鳳閣的一只信鳥。

季玉山蹲在他跟前,看他解開紗布,露出血肉模糊的腳腕,他腳上不知有什麽東西,像是一圈生銹的鐵環箍在上面,鐵環的一邊因為走動摩擦嵌進了肉裏,將腕子割的一圈挨著一圈陳年老舊的傷疤。

季玉山看的直齜牙咧嘴,詫異道:“這裏是遠松嶺,萬海峰要往北邊走,這邊靠南了。”

他說罷,就見這位剛剛還‘虎狼之窩我自游刃有餘’的青年渾身明顯可見的一僵,那張清俊無比的臉龐浮出一抹覆雜。

季玉山被他這表情弄得心裏一緊,忙問道:“怎麽了?”

靈江將腳腕重新包紮好,神情肅穆,緩緩說:“我走錯路了。”

南轅北轍大發了。

季玉山道:“走錯路很正常,人又不是鳥,辨別錯方向常有的事,我剛好也要到萬海峰,少俠不如與我同行,路上做個伴……”

話沒說完,就見靈江將八棱梅花錘往身後一扔,那沈甸甸的兵器不知被他丟到了何處,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季玉山睜大眼,想說什麽,就看見了令他更震驚的一幕。

靈江站起身,皺眉看了看自己的腳,低聲默念了一句,就這麽光明正大毫不掩飾的在季玉山面前幻化成了一只通體渾圓、羽毛淺黃,頭頂一撮呆毛的小黃鳥。

小黃鳥擡起受傷的小爪,單腳直立,仰起頭,張開小翅膀,淡淡示意他伸出手。

季玉山前半夜被餓狼撲食險些命喪黃泉,後半夜被人在面前變成了鳥,這沖擊一前一後,將季玉山夾擊的要死要活,他在混亂的腦中勉強維持了一點清明,艱難的在心裏做了對比,不得不承認親眼看著一位俊美的公子轉眼變成一坨屎黃屎黃小鳥的驚悚程度更勝一籌。

靈江也不著急,任由他震驚,垂著腦袋啄了啄綁在腳爪上放信的小竹筒,將蓋子啄開,從裏面倒出了幾粒自己私藏的小米粒,意興闌珊的啄了起來。

季玉山哆哆嗦嗦從萬馬奔騰的想法裏回神,把小黃鳥托在手心,喃喃道:“少俠是馭鳳閣的信鳥?”

靈江慵懶的坐在他手上,從毛茸茸的翅膀下撇出一根細細的丫形鳥爪,露出腳腕上那只刮的他滿是傷痕的鐵環。鐵環是馭鳳閣信鳥的身份象征,環上還刻有信鳥的編號,只是不知這鐵環是不合爪爪,還是怎麽的,將靈江的腳爪磨得這麽嚴重。

季玉山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摸索著走山路,又道:“馭馭馭鳳閣都是鳥人嗎……怪不得能讓江湖忌憚……”

靈江懶得搭理他,一句廢話都不想說,任由他托著,走出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嶺,往萬海峰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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