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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魚戲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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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玉山不僅是個倒黴蛋,而且啰嗦的很,他們走了一夜,天邊浮出魚肚白,季玉山已經將靈江的祖宗十八代都問了一遍,靈江半個字都沒回他,於是他就一股腦把自己祖宗十八代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

以至於讓靈江在昏昏欲睡中聽了一出他七舅姥爺家的姨娘是怎麽和鄰居家的漢子勾搭的戲碼,靈江雖然覺得他特煩,但礙於自己鳥品極好,嘴上積德,也沒懟他,默默的心想,七舅老爺氣的胡子都白了?可管他鳥事。

於是在季玉山手裏一翻身,把屁股對著他,腦袋縮回翅膀裏繼續睡了。

翻過遠松嶺後,路就好走多了,官道蜿蜒在青山綠水中,行至半日不見人煙,唯有白雲漂浮清風陣陣,山谷中鳥鳴清脆婉轉,再一低頭,見手裏捧著的一坨毛茸茸的鳥,聽著耳邊清脆的鳥叫聲,跟這小東西唱出來的似的,教季玉山越看越歡喜,忘乎所以起來。

他嘚吧嘚吧又說了一日,有點口幹舌燥,就從包袱裏摸出水囊灌了兩三口,邊喝邊眼不離手裏的一坨,對小東西幾乎有點愛不釋手。

小黃鳥在他手心四腳拉叉睡的死沈死沈,他看見被系在小黃鳥爪上的小筒子,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摸了過去。

就在他剛碰到竹筒時,旁光不經意的一掃,剛好和小黃鳥對上了眼。

靈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醒的,豆大的小黑眼清明銳利,沈默不語的盯著季玉山的兩根手指。

那目光就像一柄鋒利的小刀,已經抵在了他手指邊上,只等他下手,就要付出丟掉兩截手指的下場。

季玉山被他這麽一看,渾身一個激靈,驟然從靈江毛茸茸圓鼓鼓的模樣上清醒過來——這只鳥可是能震殺狼群,拎起千斤旦八棱梅花錘的小鳥,和山谷裏那些會唱歌的妖艷賤貨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他噌的縮回手指,結巴道:“我我我想看看你腳傷好了嗎。”

靈江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炸著小翅膀換了個姿勢,奶兇奶兇的嗯了一聲,把爪爪縮進肚子下面,張開尖尖的小嘴,打了個冷酷的哈欠。

他筒子裏的消息不重要,否則馭鳳閣三萬多只信鳥,也不會讓他去行信,但即便再不重要,靈江作為馭鳳閣信鳥一員,還是有些職業素養,不會讓任何人碰他筒子裏的信。

睡了半晌,感覺腳爪上的傷好了些,靈江就默默地瞇起小眼,盤算著自己這一趟究竟迷了幾回路。

他覺得凡人對鳥有些過分的嚴苛,認定了鳥不會迷路,然而靈江從破殼開始就不怎麽能記住路,經常出去吃食之後再回來,就尋不到屬於自己的那只鳥窩了。

但靈江認為這不算個問題,尋不到窩就到別鳥那兒去擠一擠就成了,就算沒鳥願意和他擠,三山六水也總有他一處落腳地,活的十分肆意,頗有‘醉倒落花前,天地為衾枕’的灑脫。

不過壞就壞在他不是山谷裏唱歌的萌物,乃是江湖第一情報閣的信鳥,找不到歸巢的路是大忌。

於是只好淪落為馭鳳閣中三萬只信鳥中的老末,和老弱病殘為伍,提前過起了養老的日子,偶爾被分配幾個不重要、又路途險峻的送信任務,大概就是死在半路也頂多換幾句訓鳥人的謾罵,轉眼就將他這只小鳥忘幹凈了。

他可謂是混吃等死的一把好手。

不過,也會有那麽一兩次,靈江臥在窩裏聽著風從萬海峰下吹到崖頂,吹瞇了他的眼睛,他就想,既然老天給了他獨一無二的靈性、一身蠻力和妖術,真的就是為了讓他投胎來鬼混的嗎,還是說方便他跟別的小鳥打架占個上風?

靈江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漫不經心的聽著半路撿來的人聒噪,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基本當成老和尚念經,催眠的他昏昏欲睡。

忽然,他睜開眼:“你剛剛說什麽?”

季玉山一楞,自己那點廢話像受了驚的兔,頓時散的一幹二凈,腦中一片空白,楞是想不起自己說了什麽,苦思冥想了半天,才道:“我說我有個尚未過門的娘子,但是跟人跑了?”

靈江頓了頓:“你節哀,下一句。”

季玉山猶豫:“帶她跑的人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大盜裴江南?”

裴江南算有點名氣,武功很好,按這書生的細胳膊瘦腿來看,基本搶回無望,靈江表示同情:“再節哀,下一句。”

季玉山眼珠向上翻著,努力回想自己那一堆廢話的順序:“我去馭鳳閣是想要拜托殷閣主幫我尋找裴江南的下落?”

靈江的眼裏飛快的閃過某種情緒,仿佛有細碎的光暈在他圓溜溜的瞳仁中一掠而過,然而稍縱即逝,來不及看清,那抹微弱的光就又蟄伏進了小黃鳥幽深的圓眼下,好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枚小石子,漣漪散去,就又平靜如初。

季玉山摸不著頭腦:“還要再往下嗎?”

靈江從他手心落地,幻化成人,側頭看他,俊眉微凝,清冷的臉上竟然有種似乎想說點什麽的意思。

季玉山見他模樣,受寵若驚的望著他,立刻做好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打算。

靈江擰眉思慮片刻,擡起眼看向官道外的崇山峻嶺,將目光放遠,好一會兒,才淡然道:“你能見到殷成瀾?”

殷成瀾這三個字,靈江再熟悉不過了。

馭鳳閣便是他一手建起的,閣中三萬只信鳥猶如訓練有素的暗探,晝伏夜出,不動聲色被送入江湖,潛埋在每一個江湖人的身側,織構成一張馭鳳閣獨有的、囊括五湖四海的嚴密的情報網。

情報網將無數江湖人士的身家性命、生平、過往辛秘牽在一起,而收網的另一端就握在殷成瀾的手上,但凡他想知道,便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靈江所謂的熟悉,只是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聽了不知多少遍,然而對這個人卻連一面都不曾見過。

萬海峰千丈萬仞,馭鳳閣臨峰而起,環峰而建,鳥舍與房屋星羅棋布多不勝數,再加上它又是鳥中老末,無論是鳥還是訓鳥人都地位低下,一年到頭根本接不到重要的情報,更別提能見到神出鬼沒萬鳥之上的閣主殷成瀾。

所以乍一聽見有人要去見他,靈江就忍不住有些詫異,心裏隱隱攢動,對這個在馭鳳閣中無處不在又根本見不到的人起了三分念想。

季玉山道:“能啊。”

靈江冷冷清清的臉龐有了人的情緒波動,忍不住問:“他長什麽樣?”

季玉山從包袱中取出一封信:“沒見過,僅書信來往過,看字跡游雲驚龍、骨氣洞達,筆酣墨飽,頗為疏朗蕭散,應當是位卓絕驚艷的人物。”

說完頓了下,驚訝道:“少俠竟沒見過殷閣主?”

下意識覺得靈江既會說話幻人、武功又好,應該在馭鳳閣大有作為才對,殊不知這位少俠人模鳥樣,懶散的出奇。

靈江這才仔細看了眼身旁的季玉山,書生打扮,衣著素氣,五官周正,模樣能看,具備文人墨客的典型啰裏啰嗦,尋常的不能再尋常。靈江不清楚這麽一個尋常普通的人怎麽會與殷成瀾書信來往,並還能親眼見人。

據他所知,只有機密等級極高或事關重大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與殷成瀾接觸,尋常情報通信皆是由閣主手下的大總管全權負責。

等等,這書生也不完全是沒有特色,畢竟他還有一個被江湖大盜裴江南拐跑的未過門的娘子。

想到此處,靈江忍不往他頭頂瞥了一眼,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好像遠處幽深的樹林已經在上面一片翠綠。

“你還知道什麽?”

“嗯?”季玉山疑惑。

靈江負手走在前面:“關於他。”

望著靈江筆挺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背影,季玉山回想與他相識的這兩日。

兩日以來,除了剛見面問的一句話後,這是靈江第二回 主動與他交談,縱然說話的語氣似乎依舊冷冷淡淡,但季玉山敏銳的發現他掩在清冷下不易察覺的波動。

季玉山心想,這只小鳥也並不如他所表現的無動於衷,寡言少語。

季玉山絞盡腦汁的將他知道的、關於殷成瀾江湖傳言一一說給靈江聽,哪知靈江越聽,眉頭皺的越深,最後腳步猛地一停,轉頭,眉目間有厲色,道:“殷成瀾是渾身長滿了鳥毛的怪人?說此話的人是看不起鳥毛,還是看不起人?”

靈江瞪著他,讓季玉山感覺他好像在等著自己怎麽狗嘴裏吐出象牙,忙幹笑:“鳥毛挺好的,保暖整齊,他一定是見識短淺,沒見過像少俠這種鳥毛。”

靈江冷哼一聲,看起來對江湖上流傳的言論很是不滿,縱然如此,仍舊讓季玉山繼續說下去,恨不得將他嘴裏所有關於殷成瀾的事都知曉的清清楚楚,半個子兒都不拉下。

季玉山帶路,二人又翻了座山,季玉山專門從城裏走,上茶館說書人那裏買了一本江湖異事錄,挑出馭鳳閣的部分,跟在靈江身後,像念之乎者也似的,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的朗讀江湖八卦。

然而靈江對馭鳳閣在外怎麽聲名顯赫,令江湖人忌憚,情報網的信鳥如何遍布天涯海角都不感興趣,只有提起‘殷成瀾’三個字時,他臉上冷若冰霜的面具才裂開一道縫,從裏面流露出煙火氣兒的好奇。

季玉山讀道:“只見殷成瀾突然站了起來,眾目睽睽之下開始脫衣裳,然後渾身長出了羽毛,嘴裏尖叫一聲——”

靈江:“放屁,他不是鳥。”

“好好……八大門派提劍冷聲道,殷成瀾你這只不是鳥……”

頭頂艷陽高照,天沒亮那會兒季玉山便被靈江催促起來讀書,想當年他考狀元時,爹娘都沒他這般殷勤督促過自己。

讀至中午,季玉山口幹舌燥,氣喘籲籲的往路旁的樹上一靠,面條似的滑坐在地上,擦著額頭的汗,算是徹底走不動了,蔫了吧唧揮了揮手,說:“少少少俠,你跟殷閣主到底什麽仇什麽怨?”

靈江環著手臂,站在他面前,俯視看著他,簡潔說:“無。”

季玉山喘了兩口氣,使勁咽下吐沫星子滋潤喉嚨:“不是仇怨啊……那就是就是你暗戀他?”

按照平常季玉山這個斯文敗類來說,他萬萬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但被強迫一邊趕路,一邊還要有感情朗讀每一句以‘殷成瀾’開頭的江湖八卦後,季玉山覺得自己耳朵邊嗡嗡直響,殷成瀾像蚊子一樣在他天靈蓋上飛個不停。

雖然還沒見過人,季玉山覺得自己已經對殷閣主心理排斥了。

他本來以為靈江必定又要罵一句,‘胡說什麽狗屁’,哪知卻見那青年一怔,清俊無比的冷淡面容竟躥出一抹很薄的紅。

這回,換季玉山怔住了。

靈江別開頭,眉尖一顫,低聲說:“胡說什麽狗屁……我只是……聽聞他是訓鳥好手,想問他可否願意訓一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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