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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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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有些發亮了,看起來第二天不會再下雨。起義者們在酒館裏談著天,對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充滿了希望。盡管夜間的死傷令人沈痛,可他們相信一定有援軍會來呼應他們,戰局一定會朝著利於他們的方向扭轉。

三點四十的時候,安灼拉回來了,靜悄悄地踏進酒館,沒有引起過多的註意。少數幾個見到了他的人也都熟知領袖的沈默,沒有試圖拉他進入話題。人們仍舊在愉快地討論著充滿希望的前景:早晨六點,一個“他們做過工作的”聯隊將倒戈;午時,全巴黎起義;黃昏時刻,革命爆發。

安灼拉徑直走向柯林斯的一個角落,那裏公白飛獨自靠墻坐著,只有柯洛娜在旁邊,除此之外別無他人。學生和工人們已經聽過了公白飛的談話,如今他們轉而去圍繞著古費拉克了,給向導一些稍微休息的時間。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公白飛睜開了眼睛。

“情形怎麽樣?”他問。柯洛娜聽見他們談話,湊近了過來。安灼拉看了她一眼,沒有阻止,但又向周圍瞥了一眼確保沒有其他人聽見他們的談話。

“全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沒有援軍。”他壓低聲音,清晰、肯定、充滿信心地說,“不會有希望了。”

柯洛娜輕輕吸了一口氣,嘴唇抿緊了。公白飛的臉色略微發白,但神色鎮定。他只沈默了短短的一剎那:“那麽,沒有必要讓所有人都一同送死。”

“我也是這麽想的。”安灼拉說,“方才我走到天鵝街轉角的時候,看見六樓一個小窗口上點著蠟燭,映出一位等待著的老婆婆的影子,或許就是我們之中誰的母親。但願在這兒死去的兒女和父母越少越好,我們應當盡可能將大家送出包圍圈,街壘只需要三十個人防守就足夠了。”

“傷員要送走,然後我們還剩下三十八個人。再走八個,他們可以幫忙攙扶傷員。”

“那麽,我們應當告知他們。”安灼拉回答。他站了起來,接過柯洛娜遞過去的鑰匙,就要大步走回人群之中。柯洛娜輕聲叫住了他。她也站了起來,好像在抑制什麽激烈的情感,雙頰緋紅,唇角幾乎是帶著一絲微笑的,可眼睛裏卻又看得出害怕的神色。

“所以,天亮時我們就都要死了。”她輕聲說。

安灼拉莊嚴而平靜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現在願意吻一吻我嗎?”

她將一只手伸了過去,懸在空中。安灼拉接過那只手來,低下頭,將她的手背湊近唇邊,吻了一吻。柯洛娜就要抽回手來,但安灼拉轉而用雙手握住了那一只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胸口。

柯洛娜幾乎像是陷在夢中,在生與死分界的陰影裏她仿佛已然不在真實的人世了。她的手掌下感受到安灼拉心臟的跳動,應和著她自己的心跳,兩個聲音的韻律漸漸統一,終於合為一體了。她忘了蠟燭的微光、木地板上的臟汙、坐在一旁的公白飛以及議論的人們,她忘了即將到來的曙光和死亡,她只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像是被什麽超然的力量定住了。仿佛有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一瞬間,他們站在那裏,四目相望,誰也不曾動一下,最後,安灼拉踏前一步,於是他們可以呼吸相聞了。他微微低下頭,在柯洛娜的額頭上再次印下了一個吻。

在昏暗的燭光下這兒仿佛並不是一個被搬空的小飯店,而是一處教堂、一處聖壇。那是一個無比純潔、無比高尚的吻,旁觀者會將其誤認為神明給聖女的吻。但是對於身在其中的相愛的人來說,不容錯認,這是一個情人間的吻。嘴唇和額頭只輕輕一觸便分開了,他們兩人都對著彼此微笑,吃驚而又無可名狀地幸福,這種幸福仿佛光暈一樣從他們身上發散出來,使他沾著血汙的金發和她撕破弄臟的衣衫都帶上一種神聖的美了。

“啊,如今我可以隨你欣然赴死了!”柯洛娜輕聲嘆息道。

“而我卻寧願你可以活下來!”安灼拉回答。

這在愛情中是常有的:兩顆交相輝映、光芒燦爛的心,是會浸染對方的光輝的。一時間他們的身份仿佛出現了奇妙的對換:始終四面周轉、退讓求全的柯洛娜甘願赴死,而無畏無懼甘願為革命獻身的安灼拉卻反倒希望對方活下來了。

“我會永遠追隨你。”柯洛娜說。

他們彼此凝視,彼此微笑,兩人皆已忘言。沒有別的什麽好說了,這短短幾句話和兩個吻就是以生命和信仰許下的承諾。不知道在那兒站了有多久,終於,他們被一聲輕輕的咳嗽打斷了,公白飛站在墻角,看著他們。

“我真的不願打斷這一刻,”他說,帶著歉意的微笑,“但天就要亮了。”

的確,天空已經由純黑轉變成隱隱的灰色了,地平線上仿佛有一絲曙光照出來。要送走其他人,現在必須趕快。安灼拉最後對她點了點頭,他們松開了手,柯洛娜站在原地,目送他往人群中走去了。

在逐漸轉白的晨曦中,安灼拉雙臂交叉,走到了人群正中,聽了聽他們愉快的議論。而後,他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地說:“整個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三分之一的軍隊壓在你們所在的這個街壘上,還有國民自衛軍。我認出了正規軍第五營的軍帽和憲兵第六隊的軍旗。一個鐘頭以後你們就要遭到攻打。至於人民,昨天還很激奮,可是今晨卻沒有動靜了。不用期待,毫無希望。既沒有一個郊區能相互呼應,也沒有一支聯隊來接應。你們被遺棄了。”

人群在剎那間安靜了。柯洛娜遠遠地望著他的側影,含著淚水,含著微笑。她轉目在人群中尋找其他的朋友們:古費拉克、弗以伊、博須埃、熱安,還有好幾個人被其他人的身影擋住了。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和公白飛類似的神情,蒼白,然而堅決。

只有短促的一剎那沈默,而後一個聲音喊道:“就算情形是這樣,我們還是把街壘加到了二十尺高,我們堅持到底。公民們,讓我們提出用屍體來抗議。我們要表示,雖然人民拋棄共和黨人,共和黨人是不會背離人民的。”

在眾人應和的熱情歡呼中,柯洛娜對公白飛低語:“沒有人會主動撤退。安灼拉會需要你的勸說。”

公白飛早已預料到地點了點頭,走到前面去了。在安灼拉作過他的演講之後,他繼續用那種富有同情和熱誠的語氣勸說傷員和醫學生,以及有家庭負擔的人離開。他講到守著孤燈的年邁父母,講到妻子與姐妹,以及被遺棄的孩子。

眾人沈郁地低下了頭。有人喊:“那麽應當讓女人們先離開。”

“我們不會離開!”一個激怒的婦女的聲音響起來了,“我們同樣能夠戰鬥!”

“我不認為婦女們應當享有優先離開的權利,或者說,義務。”柯洛娜提高了聲音說道,她也走到前面去了,和公白飛並肩而立,“公民們,請註意,我們此刻談論的是對革命、對家人的義務,這種義務未必是與性別直接相關的。有父母、妻兒、承擔著家庭責任的人應當離開,我知道此刻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是甘願為革命犧牲的偉大勇士,不錯,可是你們只有犧牲自己的權力,你們無權犧牲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孩子。請把你們的熱情儲存起來,留待來日吧!革命不是一日之功,倘若你們能將後代教育成為新一代的革命者,那麽同樣是為共和國作出了至高的貢獻。同時,我也請求我的姐妹們不要自私,不要為了證明自己而逞強。想想你們的丈夫、想想你們的孩子!我知道在這裏的婦女們有好幾個都是母親。對共和國的愛是偉大的,但也想想對你們懷抱中孩子的愛吧!伊莉莎,你的女兒難道不是才滿三歲?妮娜,你是識字班最受歡迎的老師,沒有一個學生不愛戴你。你們在別處有同樣偉大的貢獻,何必將生命虛擲於此?”

在他們的輪番勸說下,人群動搖了。古費拉克催促道:“快些!天就要亮了。”

“我們這裏實行民主制度,大家來投票決定。”安灼拉說。

於是人們開始互相揭發。這個說:“你該走!你有三個孩子。”另一個說:“你快走吧!你的兩個女兒需要母親。”在亂紛紛的爭辯中柯洛娜走到馬呂斯身邊,向他說:“您也該走。”這使馬呂斯吃了一驚。“我?我有什麽呢?”他苦笑著說。

“難道您不愛珂賽特嗎?”柯洛娜問。

這個名字使馬呂斯一陣震動。“珂賽特!啊,上帝作證,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愛她了!”他大聲說,“正是因為我這樣愛她,我才不得不到這兒來。”

“為什麽?”柯洛娜平靜地問。

“因為她就要去英國了。她要離開我了,而我什麽都做不了!和珂賽特分離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要我在失去她的世界上活著,不如叫我把生命獻給她!”

柯洛娜輕輕地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她低聲自語,而後又擡高了聲音,使馬呂斯能在紛亂的吵鬧中聽見她的聲音:“這是沒有必要的。如果您愛她,如果她也愛您,您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向她去求愛。”

“我!”馬呂斯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苦笑一聲,“她家怎麽可能同意像我這樣一個一貧如洗的人向她求愛呢?”

“我允許了。”柯洛娜說。

馬呂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雙手還插在頭發裏忘了拿下來,那副呆樣讓柯洛娜不由得笑了一聲:“怎麽。您加入ABC這樣久了,您不知道我是珂賽特的姨媽嗎?”

馬呂斯張了張口,仿佛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柯洛娜伸手摸了摸口袋,發現自己已經沒有紙張,於是向馬呂斯問:“您有紙嗎?”

馬呂斯伸手在口袋裏摸了一摸,翻找一陣,最後只在胸口找到那一封信。柯洛娜直接將它從他手中拿過來,展開去看,上面是珂賽特的字跡有些匆忙地寫著:

“我心愛的,我父親要我們一大早就去露西女子學校。這幾天我們都會待在學校裏,如果巴黎的局勢不對,就立即出發去英國。珂賽特。六月四日。”

這封信只是堅定了柯洛娜的決心,她確信了馬呂斯也同樣是珂賽特心上牽掛的那個人。於是她在信紙的反面用鉛筆潦草地寫了一行字,想了想,又添了一行,而後把它原樣塞回信封裏,遞給馬呂斯。“我相信您的人品不會私自拆開來看吧?”她問。

馬呂斯仿佛這時候才魂魄回歸。“您,您――”他激動得全身發抖,雙手想要去抓她的肩膀,忽然想起她是個姑娘,又觸了電一般地縮回來,“您是說真的嗎?求您不要同我開玩笑!您不知道珂賽特對我的意義,她是天使,她比天使還更美、更純潔,人間的言語根本不足以形容。您不知道那次她沒有去盧森堡公園,我在石凳上坐了一整天,直到夜裏十二點鐘。她就是我整個的生命。您真的允許我再見到她嗎?”

“我允許您再見到她,但不保證更多。這樣的許可只有珂賽特本人能給。”柯洛娜說,“您既然心裏最重要的是愛情、而不是革命,那麽就沒有必要在這兒犧牲。您去吧。”

她將馬呂斯推到選出來的撤離者那一列中。離開街壘的鑰匙是她提供的,沒有人對此有疑問。

最後,投票結果決定傷員應當被全數送出去。另外的八個人中,包括兩個醫學生,兩個女人,加上四個有家庭負擔的年輕男人。傷員裏頭,不少人不願意走,比如弗以伊便一直抗議,說自己不過受了點輕傷,仍可以繼續戰鬥。但最終他們還是走了。街壘留下三十個人,其中包括五位女性。安灼拉、公白飛、古費拉克、柯洛娜和博須埃都在其中。剩下的人整備好他們的武器和子彈,到了戰鬥的崗位上。天已經逐漸發白了,微弱的晨曦足以供他們從容自若地談笑。“如果這兒有顏料就好了。”柯洛娜說,“我心裏還有一幅畫。我真想把它畫出來!”

“您會後悔嗎?”站在她身邊的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工人問。柯洛娜回以一笑。

“這是我平生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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