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茲爾說得一點沒錯。

除了料理一部分財產問題、偶爾參加應酬、偶爾給芳汀回信，柯洛娜幾乎將全部時間投入到了繪畫上面，每天在畫板前站好幾個小時。可是，她所畫出來的畫面，巴茲爾並不滿意――柯洛娜自己也不滿意。

“如果放到一年前，我不會相信這是你的作品，柯洛娜。”他委婉地責備道，“你熱愛繪畫，也有天賦，可我在這幾幅畫面中看不見感情，這是運用了純熟技巧的作品，卻不是藝術。如果是個男畫家，這也就可以了，但對於你，你明明可以做到更好。”

柯洛娜怏怏地聽他點評，沒有答話。巴茲爾怕自己語氣太重，又放緩了聲音安慰她：“其實你不必這樣著急。你的技巧基本已經完備了，在此之上，越要繼續提升，越是艱難，越是漫長。何況，對於藝術來說，人生體驗的不同也會帶來表現手法的不同，你現在還很年輕，不急於一時，更不應該去模仿那些你還沒有體悟的主題和風格。你只需要表達自己就好。”

“我明白您說的道理，但是……也許我是太著急了吧。”柯洛娜低聲承認道，

“或者也許是你現在的事情太多了。你現在又要管理家產，又要學法律、學社交禮儀，又要作畫，還要抽空惦記你的父親和姐姐？”巴茲爾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學生，“這可不是一般小姑娘該過的日子，柯洛娜，你該給自己放個假了。”

“倘若我不肯吃別的小姑娘沒有吃的苦，我又有什麽權利說我要一般的小姑娘得不到的自由？”柯洛娜下意識地反駁，頓了頓，又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是想反駁您。我……我想我也許確實花了太多時間和那些律師、貴族們打交道。”

巴茲爾寬容地對她微笑。“沒什麽。我明白，要和金錢或者法律打交道都很不容易――但作為畫家，去看看巴黎的春天，不好嗎？”

陰雨綿綿的日子已經終於過去，隨著春日的到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柯洛娜走在聖日耳曼大道上，四下顧盼，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她看見街頭的花壇和樹木已經綠意遍布，路邊的小咖啡店裏學生們暢談著，衣裝整齊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有的腋下還夾著一本書。形形色色的人群是那樣歡欣而生機勃勃，幾乎讓人會一時忘記巴黎的諸多苦難――

就在這時，前頭人群裏，一個流浪兒橫沖直撞地跑了過來。

那孩子像是有什麽急事，跑得很快，沒收住腳，一頭撞在她前面幾步的一個學生身上，那學生被撞得往後趔趄一步，流浪兒亦往旁邊倒過去，又撞進柯洛娜懷裏。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柯洛娜這日作了男裝打扮，那孩子一邊說著，一邊轉身要繼續往前跑，被她一把抓住。那孩子掙紮一下，轉身要用腳踢她，柯洛娜側身一躲，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將兩手反剪在背後。孩子踢不到她，嘴裏不住地叫起來：“唉！先生，您這是幹什麽！我不過是撞了您一下，連您的衣服都沒弄臟！請放開我，先生，我媽媽還在家裏生著病，妹妹才兩歲，您發發慈悲！”

“您為什麽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呢？”先前那個被撞的學生走到了她身邊勸她，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您瞧，這孩子是無心的，他也已經同您道過歉了。即使您不肯原諒他，又何必為了這點小事而耽擱您的時間呢？”

“倘若他是無心的，我也不會同他計較。”柯洛娜答道，“您何不從他身上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出您和我的錢包呢。”

學生面露驚訝。令柯洛娜吃驚的是，他卻沒有直接動手搜查，而是彎下身問那個孩子：“是這樣嗎？”

“放開我！我才沒有幹，快放開我！”

“偷東西是不正當的行為，騙人也是。倘若你真的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難，你可以直言，我願意幫助你。”那學生仍舊彎著腰同流浪兒講話，“如果你真的偷了錢包，我也希望你能夠將它們還給我和這位先生。”

“我沒有，我才沒有！您放開我，先生！”流浪兒叫道。

“如果你這樣堅持，那麽我就只好招呼那邊的巡警過來了。”柯洛娜警告道，“把你送進監獄對我並無好處，所以你乖乖地把錢包還回來，那麽我們就可以相安無事。現在，我放開你一只手，不許耍什麽小花招。”

事實上，那個巡警已經註意到這邊的動靜，朝他們走過來了。她說著放開一只手，男孩果然乖乖地在身上掏出兩個錢包，往那個學生的手裏一塞。“快放了我！”

“請等一等。”學生說，他迅速打開自己的錢包，拿出一個五法郎的銀幣放在男孩手裏。男孩驚訝地看他一眼，掙脫柯洛娜的手匆匆跑了。巡警已幾乎走到他們跟前，見此就要追上去，柯洛娜往旁邊走了一步，擋住了他。

“只是這孩子走路不當心撞到了我身上，我教訓他兩句，警官。”她笑著說，“這兒並沒有什麽犯法的事情。”

並不是每個警察都像沙威那樣信仰法律。這個警察聽了她這樣說，再看旁邊的學生也沒有要報警的意思，也就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走開了。柯洛娜這才和那個學生對面。“感謝您救回我的錢包。”學生微笑著向他致謝，“不知為此我可以怎樣報答您？”

“您無需報答，畢竟我也是為了救回自己的錢包。”柯洛娜同他禮貌地頷首致意。

“當真沒有什麽是我可以為您做的嗎？”

“我感謝您的好意，但這對我來說，是順帶罷了。您無需費心。”

“那麽，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

學生微笑著同她道別了，他相貌只能算平常，但笑起來時平和而舒展，讓人覺得心底裏安靜下來。“――對了。”她忽然想起來，又叫住對方，“倘若您不介意，我倒是有個疑問。”

“請說吧。”

“那個孩子偷了您的錢包，倘若您一時心軟，放他走了，我也能理解。可您為什麽又要給他錢呢？”

“那孩子有個生病的母親。五法郎應當夠請一次醫生了。”

“您真的信嗎？”柯洛娜感到有點荒謬地笑了起來，“那是個街頭流浪兒，先生。一個正直的、只想給母親治病的孩子不會練就這麽純熟的偷竊手法，我想那只是用來騙您心軟的說辭罷了。”

“也許吧。可萬一是真的呢？”

柯洛娜沈默了片刻。“您是個了不起的人，先生。”她真心誠意地說，“再會。”

她第二天真的再次見到了那個學生。

那天下午她在河邊坐到薄暮時分，畫了好幾張街景和咖啡館內景的速寫，正擡頭觀察路邊行人的時候，見那個學生夾著幾本書，急匆匆地從外面走過，他偶然目光往旁邊一瞥，於是也看見了她。兩人彼此禮貌地點頭微笑一下，也沒打招呼，他就走過去了。

當隔了一天，柯洛娜與那個學生第三次在咖啡館裏對視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巴黎是個大城市，在茫茫的人海中，連著偶遇三次，可以說是巧合至極了。“我發誓，我沒有尾隨您。”她開玩笑道。

“我也沒有。”學生帶著溫和的笑意回答，他為柯洛娜拉開旁邊的椅子，邀請柯洛娜坐下來，“請允許我再次感謝您拯救了我的錢包。我是公白飛，眼下在馬賽讀書。”

他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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