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馬賽下了船。第二天，卡頓帶柯洛娜拜訪了當地的古費拉克子爵家。

子爵四十餘歲，滿頭黑色的卷發，是個性情開朗的人。柯洛娜對他滿懷興趣：她在巴黎接觸的貴族中，還沒見過這樣萬事不經心的神氣。他看起來沒有平民的操勞，卻也不帶貴族拿腔拿調的扭捏。他顯然十分敏銳，但對所觀察到的結果卻又並不介懷。卡頓帶著柯洛娜一道參與談判――埃弗瑞蒙德家族曾在法國南部有不少家產，卡頓如今要賣的是一座位於馬賽的大莊園，這園子能賣個極高的價格，向來並不缺錢的柯洛娜聽了都暗自吃驚。子爵沒有過多地討價還價，兩個人客客氣氣地商定好了價格，正是先前卡頓同她說過的一個對雙方都最公道的價錢。

這是個在巴黎貴族間會被目為異類的人，但柯洛娜倒並不討厭他。生意談成了，剩下的便是社交，子爵熱情地邀請他們在家中住下。到了晚上，卡頓問：“你怎麽看古費拉克家？”

“子爵先生嗎？他是個怪人，不過，也是個有趣的人。我很好奇南方貴族是否都像這樣。”

卡頓的臉上似乎帶了一絲微笑：“不。在南方貴族之中，也很少有子爵這樣立身正派的人。”

“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卡頓對此報以一笑。

她猜想古費拉克子爵定然是父親的什麽朋友，因為第二天早餐過後，卡頓仍舊沒有辭行，子爵也沒有絲毫要委婉謝客的意思。早飯過後，柯洛娜觀察到父親似乎仍想略作盤桓，擔心他們礙著自己在，有些事情不便討論，便向子爵先生提出，想要去參觀他家的書房。

子爵先生似乎有些意外，但仍客氣地答應了。柯洛娜等待他安排一個女仆或管家引自己前去，但沒等到：這時門口傳來交談的聲音，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便經過門廊，到了客廳。

“父親！我才剛回來――聽說家裏有客人。”年輕人說著走進來，那是個少年人――幾乎剛剛脫離男孩子的年齡，瞧起來和柯洛娜差不多年紀，相差不到一兩歲。他個子瘦高，相貌機靈，眼睛裏流露出一股無拘無束的神氣，見到柯洛娜和卡頓，便立住腳優雅地向他們行了個禮。

“這是埃弗瑞蒙德伯爵先生和他的女兒，柯洛娜埃弗瑞蒙德小姐。”子爵先生為他們介紹，“至於這孩子，您也該猜到了，是我的兒子，今年剛十五歲。我正準備再過兩年，就送他去巴黎求學。不如就讓他為令愛擔任向導。”

“我的榮幸。”小古費拉克先生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柯洛娜看向卡頓，卡頓對她點點頭，仿佛十分樂見她出去似的。於是她提起裙裾朝子爵先生行了個禮，便跟隨小古費拉克離開了。

“你要從哪兒看起？”出了客廳，小古費拉克問她。

“書房？”

對方似乎有點詫異，但未置一詞，領著她沿一道回旋的樓梯上到二樓。“就在這兒。”他推開門，為柯洛娜展示四壁的圖書，“我另外有個小書房，或者說你更想看看那兒？”

“我想那就太打擾了。這兒就好，很謝謝您。”

對方露出了有點古怪的神色，柯洛娜感到奇怪，但隨即就被滿架圖書吸引了註意力。“看起來令尊是個喜愛歷史的人。”她隔著書櫥玻璃，輕輕撫過幾本書的書脊，“這幾本書都很珍貴，我曾經也想要看，但已不容易買到了。”

“真的嗎？對歷史有研究的姑娘可不多見。”

“那麽您現在見到一位了。”

“哦，請別誤會，我不是在質疑您，我是在讚美您。”小古費拉克輕快地笑了起來，“您如果感興趣，可以借回去看。”

“我的確感興趣，謝謝您的美意――但還是算了吧，我還不知道是否以後還有機會前來拜訪呢。”

“說得也對。畢竟現在我們都還年輕。再過兩年，我就要去巴黎學習了。”

這回答實在很古怪――借一本書，關他們的年齡什麽事？柯洛娜疑惑地望了望小古費拉克。“您要去巴黎嗎？那太好了，如果到時候我們還在巴黎，希望能夠有榮幸招待您。”出於禮節，她客套地回答，“不過，或許那時候我剛好隨父親回英國居住，那就要遺憾地與您錯過了。”

這著實只是普通的客套話，其中包含的真心並不比任何一個貴族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意更多。但小古費拉克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哦，我想您父親會打算讓您在巴黎久居的。”

柯洛娜有點感到荒謬地笑了起來，覺得這場對話越來越雞同鴨講：“怎麽，我都不敢確定。您竟比我還更了解我的父親嗎？”

小古費拉克看了她一會兒。“您不知道您此次前來，是為的什麽嗎？”

“……是因為家父要出售一座位於馬賽的莊園，而令尊剛好有意做個買主。”柯洛娜回答，但她想起這次反常的留宿，想起父親主動帶她出行，逐漸感到不確定了，“……難道不是嗎？”

小古費拉克眨了眨眼：“您的父親是這樣告訴您的嗎？”

“事實上，我的父親對此並沒有多說。”柯洛娜說，她越發地不確定了，“倘若您聽到的是另外一種理由，請您告訴我。”

小古費拉克猶豫了一下。

“讓您由我口中聽到這件事，實在是種冒犯。但是倘若您一無所知，恐怕會是更大的冒犯，那我就不客氣了。就我所知，您的父親似乎有意同我的父親結一門親事。”

柯洛娜扶著書櫃玻璃門的手晃了一下。

有那麽片刻她身子有些晃動，仿佛像是站不穩當，又像是馬上要奔出門去。小古費拉克不由擔心地向她走了幾步。但她幾乎立刻又站穩了，臉色平靜，只是稍微帶一點蒼白。“據我所知，您有個哥哥，已經說好了親事。我想令尊――和我父親――有意說親的並不是他吧？”

小古費拉克聳了聳肩：“是我。”

“那麽，您對這門親事是怎麽想的呢？”

小古費拉克很是吃驚的樣子：“您問我嗎？我沒怎麽想過。何況，我的想法並無太大意義。您也是貴族，您該明白，在貴族的婚姻中，結親的往往是兩個家族，是雙方的父母，而不是青年男女這兩個人。”

“您說的一點兒也不錯，恐怕對於許多貴族青年來說，身為被買賣的貨物，談論自己的價格是沒有意義的。”柯洛娜說，“但是――雖然我只與您見了第一面，容我冒昧猜測――您並不是一個喜愛這種束縛的人，是不是？您先前還說要到巴黎去讀大學。到時候您作為一個有了婚約的未婚夫，或者作為一個單身的時髦青年，哪一個身份更快樂些、更自由些？您心裏也是清楚的。”

小古費拉克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介乎被逗樂了和沈思之間：“我明白了，您不太喜歡這門婚事。”

“您能明白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不用直接說出口了。”柯洛娜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諷刺。

小古費拉克大笑起來。“好吧，坦白說，我也不願意這麽早就被婚姻束縛住。並不是對您有什麽意見――我還想多過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現在可也太早了。”

“那太好了，希望您能理解――我對您也沒有什麽意見。但我不想被父母訂下婚約，然後突如其來地成為某個我既不認識、也不了解的人的夫人。”

“那麽，好消息是我們意見一致了。不好的消息是，恐怕這件事情並不由我們兩個來決定。”

“我想，這件事情還沒有正式地定下來，也沒有宣揚出去，就總有回轉的餘地。何況，不瞞您說，我總覺得這不像是我父親會做的事情，既然和您達成了一致，那麽回頭我就可以好好地問問父親了。您也可以與您的父親談談。”

“與父親談談――您可真是說得輕描淡寫。我希望事情能同您說的這麽簡單，不過試試看也沒什麽壞處。那麽，您還要借書嗎？”

“謝謝您的好意，但讓您失去一個未婚妻，再賠上一本書，那就太殘忍了。”

小古費拉克笑了。“那這邊請吧，也許我有幸請您參觀一下我們家的花園，那可是我母親的驕傲。”

事實上，柯洛娜意外地發現，在他們兩人直來直往地交談過一番，彼此達成了暫時的同盟之後，小古費拉克變得更可愛了。

當然啦，她始終對自己被不明不白安排了婚約心存芥蒂，在她眼中，他怎麽也可愛得有限。但這點偏見不影響她觀察到他是個熱情似火的少年，在將“訂婚夫妻”的身份變化為“盟友”之後，他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她心裏甚至暗自有點埋怨卡頓這個安排：如果不是這個婚約，她很願意和他做個朋友；但現在，柯洛娜暗下決心，以後不再跟小古費拉克有什麽往來――這真的、真的太尷尬了。

小古費拉克就沒有她這樣的顧慮，他好像天生會討姑娘們歡心，笑話一個接一個，到最後柯洛娜都被逗得放下芥蒂，笑了起來。他們在屋裏走了一圈，在花園裏盤桓了一陣，直到再次回大廳的時候氣氛才重新嚴肅下來。“我建議你裝作和我不太談得來的樣子。”小古費拉克說，“我不知道你要怎麽和你的父親‘談一談’，但我也需要理由來說服我的父親。”

這對於柯洛娜來說一點不難，她將臉一板，立刻作出客客套套、彬彬有禮的模樣來：“當然，樂意效勞。”

小古費拉克噗嗤一聲笑出來，又趕快忍住。“你倒是個有趣的貴族小姐。”他低聲說，而後令她走上了通往客廳的走廊。

兩位正在閑聊的父親都將目光投了過來，柯洛娜看不出來他們是否滿意，只是做出一副客氣而疏遠的模樣，徑自回到卡頓身旁。如她所想，卡頓很快提出告辭，當她提起裙子向子爵先生行禮的時候，小古費拉克在父親背後對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再次重申！只有安灼拉一條感情線！一條！（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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