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小古費拉克先生怎麽看？”晚上，卡頓問。

柯洛娜從畫紙上擡起頭來：“您問我的觀點嗎？他是個優秀的青年，是貴族裏頭難得不裝腔作勢的人，我們談的很愉快，只在一件事情上稍有分歧。”

“是什麽呢？”

“我們都覺得，在貴族家庭間訂立的婚約是並不需要理會當事人意志的。區別只在於他認為被售賣的物品沒有資格為自己議價，我則很想向他證明，這也不盡然。”珂洛娜說，仔細地看著卡頓，“父親，您以為呢？”

她每說一個字，卡頓的臉色就更白一分。“你是覺得，我帶你來這兒，是來賣女兒的嗎？”他慢慢問，“你難道認為你自己與那座莊園是放在同一地位上的？”。

“當然不。”柯洛娜立刻回答，她想要偎到卡頓身邊去，但忍住了，“但坦白同您說，父親，我很生氣，也很困惑。在小古費拉克先生說出來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我以為您絕不會這樣早早地就想將我嫁出去。我才十四歲。您為什麽這麽心急呢？”

“你已經十四歲了。”卡頓說，“這對女孩子來說，已不算太早了。”

“這怎麽講呢？我不喜歡您這樣說話，父親――倘若我是男孩子，就不算早了？這其中的區別在哪兒？”

“區別在於，只有兒子能夠繼承爵位。更不用提，法律上――你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柯洛娜一時無話可答。“――但，”她說，“但是，我不在乎爵位呀！”

“這種事情不是你能夠不在乎、就不在乎的。”卡頓苦笑起來，“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在乎。查爾斯也是，他年輕的時候主動放棄了自己的繼承權。我不否認，他沒有爵位也同樣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情，如果沒有特權，是辦不成的。你不是想要成為畫家嗎？你是個女孩子，柯洛娜。倘若你以貴族小姐、或貴族夫人的身份成為一名畫家，那會是一樁逸事、一樁美談。倘若一個平民姑娘想要成為畫家？那只會引來人們的嗤笑。評論家們甚至不需要看過你的畫，只需要憑借你的性別就可以把你貶低得一無是處。”

“而那是不公正的。”柯洛娜仰起頭來，她望著坐在壁爐旁的卡頓，眼睛裏閃著火光，“假若人們僅僅憑借身份、憑借性別就來論斷我，那是不公正的、不正確的。那麽我應當同這種不正確的事情鬥爭，而不是選一個貴族結婚，低下頭順著他們的路走下去！”

“沒錯，你說的道理是對的――可世界不是依照公道運行的。”卡頓緩緩地說，“我的孩子，你以為你同他們鬥爭，就有用嗎？不，你只是一個平民姑娘，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你踩在腳下，你要發聲，沒有一家報紙肯刊登你的辯護；你要展示畫作，沒有一家畫廊肯接受你的作品。你可以拼盡全力鬥爭，對他們來說卻不痛不癢、無關緊要。”

“您說的對。可假若每個人都這麽想，這種不公道的事情會永遠持續下去，也許有些平民女孩子有繪畫的天賦，有寫作、騎馬、研究科學的天分，卻被埋沒一生，而未來的女孩子們也會繼續被這樣壓制、埋沒。總要有人起來鬥爭！為什麽不能是我？”

“因為，我不願、也不能看到這樣的鬥爭是以我唯一的孩子的未來為代價的。”

柯洛娜沈默了。

“何況，這並不是你唯一的一條路。”卡頓勸說道，他主動坐了過來，緊靠在柯洛娜的身邊，“你有其他方式達到同樣的目標。你仍舊可以作為一個貴族小姐、或一個貴族夫人成為畫家，讓人們承認，女人中也有出色的畫家。為什麽非要選擇艱難的道路，我的孩子？”

“我沒有選擇艱難的道路，爸爸。我只是選擇了正確的那條路。我沒有辦法說出大道理，可是……可是我眼看著世界上不公道的事情，我眼看著人們承受不該受的苦難，我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

卡頓沒有說話。

“爸爸。您不認同嗎？”柯洛娜問，轉過臉，傾著身子，去看他的臉。

“我認同……我認同。”卡頓緩緩地說，他的聲音像是在顫抖，柯洛娜驚恐地看到他的眼中仿佛含著淚，“你看到了人們的苦難，想要去幫助他們，這是很偉大的事情……但是，我的痛苦呢？你自己的呢？”

柯洛娜抱住他的手臂。

“可是，爸爸，如果您把我嫁給一個貴族，讓我從此以後過貴族夫人的生活，我也不會幸福的呀！”她懇求道。

“你想怎麽辦呢？”卡頓嘆息著問她，“你沒辦法繼承爵位。你打算怎麽辦呢？”

柯洛娜張開嘴，又合上了。

說實在的，她不清楚――她當然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繼承爵位，但那是在卡頓死後的事情了。她從沒想過這些，她覺得卡頓還能活很久，她的父親一定可以長命百歲。她預想過與芳汀的分別，也親歷了同達內一家的長久分離，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父親，因此被卡頓這麽一問，竟答不上來。父親有一天會逝世，到了那一天之後，她該怎麽辦――這對她來說，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只是談論這個話題都令她害怕，仿佛這很遙遠的未來，並沒有她所想象的那樣遙遠。

可是，她也知道，這樣的答案是沒法說服卡頓的。

“我――”她說，腦子飛轉，在惶惑不安中努力尋求一個解決方案，“我――那麽我就盡早成為畫家。您瞧，我現在還是個貴族小姐呀。一旦我成為了畫家，總不能說等我頭上不再有爵位，我作為畫家都要被除名？他們已經承認了我的能力，不能再反口否認，我想人還不至於不要臉到這個地步吧，您說是不是？”

卡頓苦笑。“你把人想得太好了。……可是，你要用多久呢？”

“巴茲爾說我現在的水平，已經可以試著發表作品了，我們先前商定是，為了穩妥起見，再過兩年才開始發表作品，可是他既然說可以，那麽我更努力一些，多畫一些，也可以嘗試。倘若我兩年內真能夠作為畫家在巴黎立足，您就不要再提婚約的事情，好嗎？”

“好，如果你能做到，我就答應。”卡頓說，“可你總不能永遠不結婚呀。”

“我怎麽不可以呢？像是您，像是馬德蘭先生，不都一直沒結婚嗎？”

“我們是男性，可你是個女孩子。你值得有愛人、有家庭、有自己的兒女。”

“父親，您要是這麽說，那我也要說，女孩子同樣值得有事業、有功名、有自己的理想並有追求理想的權利。”

“你的理想是什麽呢？成為畫家嗎？”卡頓問，他充滿憂慮地看著自己過於不同尋常的女兒。

“我沒想好，成為畫家也許是吧，但也許只是一部分。我希望能夠在自己被困在婚姻中之前找到它。”

“在那之後呢？”

柯洛娜沒有回答。但卡頓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在心裏聽得到那個答案。

――在那之後，我會為追求它獻出一切，也許包括我的生命。

如果他沒有把柯洛娜教成這樣一個姑娘該多好呢？如果他沒有教她識字、教她學畫，讓她讀書，沒有告訴她什麽是正義、剛強與抗爭，如果他就把她教成一個溫和柔順的姑娘，沒有什麽才學，沒有什麽主見，那也沒關系。他的爵位和錢財足以為她安排一個衣食無憂的下半生。

可那樣的話，她的熱情會被湮滅，她的聰敏會被掩蓋，她的才學和天賦一生一世也得不到施展。她會失去作畫時的激動，閱讀時的沈醉和目睹苦難時的憤懣不平，她失去創作美的能力和抨擊醜惡的勇氣。那樣的她也就失去了靈魂。卡頓如今望著自己長大了的女兒，感到難以想象一個柔弱、順服、不識字的柯洛娜。那只是她的一個空殼。

“如果你是個男孩子，那該有多好？”他嘆息道。

“我也時常這麽想。”柯洛娜回答，“您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這麽想，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的生命將會輕松多少……所以，我才希望，以後的女孩子們，能夠不再懷抱這種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榜單要求，今天雙更。

以後若無特殊情況繼續隔日更。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特殊情況。臨近年關作者忙到要吐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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