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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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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娜不再願意去參加那些宴會了,卡頓反而要求她去。

他如今輾轉承襲了埃弗瑞蒙德這個姓名下的爵位,自然也繼承了這個姓氏下的財產――那些產業無疑在大革命時期損失了不少,但曾經的埃弗瑞蒙德公爵兄弟富可敵國,如今仍舊保留的部分哪怕僅有當年的一小部分了,也實在蔚為可觀。為著不結下仇人,卡頓又將其中的一大部分慷慨地讓了出去,他不在乎財富,只擔心自己會因為利益的分配而給柯洛娜招來敵視。

結果是,他最終拿到手的部分不足埃弗瑞蒙德公爵當年財產的十分之一,這些財產他又有意地對外隱瞞了至少一半。可剩下的一半財富,也足以整個社交界聽說這個名字了。卡頓沒有親生的子嗣,沒有正當的繼承人,倘若他過世時她尚未嫁人,這樣一筆財富不免有可能為她招來災禍。因此,卡頓盡管怎樣不願意,也不得不事先帶著她熟悉社交界,讓她見識這其中的種種規矩和風景,也教給她怎樣防備背後捅來的刀子。他甚至在聖日耳曼大道上另買了一棟宅子,帶著柯洛娜搬到了那兒,免得她住在蔔呂梅街這件事惹人嘲笑。

柯洛娜縱然不感興趣,卻幾乎從不違逆父親的意願。她不再沈醉於華服美飾,只是把那些梳妝打扮的技巧當做學法語一般學習,把那些社交辭令和隱語當做研究數學一般研究。她天資聰穎,學什麽都學得有模有樣,哪怕從未經歷過社交場,也能很快作出一副端莊大方的貴族小姐模樣,仿佛生在一個貴族豪門一般。

只是,平日無事她更願意換了男裝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閑逛。她喜歡看那些條石鋪成的街道,公園噴泉裏的天鵝,大路旁的雕塑,路燈蒙著灰塵的舊燈罩,看展列名作的畫廊以及汙水橫流的小巷。她像一顆幼苗,漸漸將自己的根系沿著巴黎紮了下來。

卡頓終於拿到特赦令時,柯洛娜幾乎已經將半個巴黎摸熟了。

當然她不免迷過幾次路、丟過幾次錢袋,被巴黎的頑童耍弄過幾回。不過,由於她是扮了男裝出的門,倒沒有遇過更棘手的問題。後來,卡頓見她對探索巴黎這樣有興趣,便告訴了她一個叫她留意的名字:芳汀。

他沒有說芳汀到底是誰,柯洛娜卻立刻意識到,這必定是卡頓一直關心著法國報紙、時不時跑一趟法國的另一個原因。她對此傾註了極大的熱情,可要在巴黎找一個普通女工,真如在森林裏找一株小草。她尚未得出關於這個名字的半點消息,冉阿讓的特赦令便拿到手了,於是柯洛娜隨卡頓前往蒙特勒伊。

這是一八二零年的十二月。十四年前的秋天,卡頓乘車到了蒙特勒伊,在當地的孤兒院接回了一個金發的小嬰兒。如今他再度乘著馬車走上相同的一條路,仍舊是天色昏沈,仍舊是寒風瑟瑟,車輪的軋軋聲也同十四年前相差無幾。而柯洛娜卻已長成一個甜美可愛的少女了,她如今學會穿衣打扮,一日比一日更顯得漂亮,雖說眼下她只穿了一件樸素的酒紅色外套、黑裙子與黑色的鬥篷,那顏色和飾物的搭配也無不透出細心來。卡頓望著她,心中便感到一陣甜美,如同望著一朵正在盛開的花。但這又讓他痛楚地想起那個被遺失了的孩子,那個本該是她的姐姐的姑娘。如果他能早十四年找到芳汀,他又能為她多做多少事情!

他們在蒙特勒伊下了車。卡頓早已知道冉阿讓如今化名為馬德蘭先生,並做了當地的市長。這些年來他和冉阿讓有過通信,這個名字是冉阿讓親筆在信中承認了的。自他來了之後,蒙特勒伊的繁榮發展,卡頓在報紙上也看到過。但記者的筆鋒畢竟不能替代自己親眼所見。

因此,雖然特赦令已經生效,但到了蒙特勒伊後,卡頓隱瞞姓名,並沒有第一時間去見馬德蘭。他裝作外地旅客,傾聽著人們的交談,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引導談話的方向,聽他們對馬德蘭先生的看法。柯洛娜一開始跟在他身邊,一天之後見蒙特勒伊確實是個平靜安樂的小鎮,卡頓也就放她自己到街上亂逛了。

他們頭天已將港口和旅店附近走了一遍,柯洛娜於是選了個相反的方向走。她看見一排公寓樓,便打算往那兒去――她向來擅長討好公寓看門的老媽媽和那些坐在水井旁洗著衣服閑聊的婦女。然而走著走著,她卻突然從後面被撞了一下。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倒是那個撞到她的人實實在在摔在了石板路上。那是個生得很美卻憔悴蒼白的姑娘,這一摔把帽子摔掉了,帽子下她的金發剪得很短,幾乎是光著頭。她手裏攥著一封信,因為攥得太緊,手指在石板路上擦破了。

柯洛娜看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見她在寒冬裏單薄破舊的衣衫,頓時就不生氣了。她匆忙掏出自己的細麻布手絹,為她揩拭手上的傷口。剛一握住她的手就嚇了一跳:這樣冷的天,這樣破舊的衣服,可那姑娘的手卻發著熱。“姐姐,您還好嗎?”她關切地問。

“您知道猩紅熱是什麽嗎?”那姑娘不答反問道。

柯洛娜被問得摸不著頭腦。她擡頭捉摸著那姑娘恍恍惚惚的神情,回答了:“是一種病。”

“孩子也會害這種病嗎?”

“也會的。”

“害了這種病會死嗎?”

柯洛娜望著她:“您的孩子生了這種病嗎?”

“我的孩子!是啊,小珂賽特,我的孩子生了這種病。他們問我要四十個法郎,哈哈哈,四十個法郎!這些鄉下佬真是有趣。我上哪裏找四十個法郎呢?”

“怎麽,我聽說馬德蘭市長捐錢修了這裏的醫院。”柯洛娜有些吃驚地問,“市長據說是個好人,他不能幫一幫您嗎?”

那姑娘臉上的恍惚頓時轉成了怨恨。

“市長先生!要不是他攆走了我,要不是他把我從工廠裏趕走,我也不會受這些苦難,我也不會見不到我的珂賽特了。我的孩子,現在她生了病,她有可能要死了!”

她一邊這樣恨恨地說著,一邊卻又落下淚來。柯洛娜將手絹遞給她,那姑娘連手絹帶她的小手一起握在手掌裏。“啊,原諒我吧,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流淚,看向柯洛娜的眼神極盡溫柔,像看著她自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的!忘了我同你說的一切吧,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姑娘,願上帝保佑你!”

就這麽放棄卻並不是柯洛娜的性子。“您為什麽被市長趕出了工廠?您不能再去求他收您回去嗎?”

“要我去求他,絕不!那個鐵石心腸的人,如果他真的像人們說得那麽好,那麽值得尊敬,他也不會狠心把我趕出來。我還曾經尊敬過他!可是他呢,他完全不顧我的孩子的死活!”

這與他們幾日來打聽到的馬德蘭先生的名聲完全兩樣。柯洛娜疑惑地眨了眨眼,決定記下這件事,再去查問,或者告訴自己父親。“那您打算怎麽辦呢?”她又問,“這四十個法郎,您要從哪兒出呢?”

那姑娘出了一會兒神。“你從廣場那邊來嗎?”她問。

柯洛娜點了點頭,她確曾經過廣場。

“那個怪車,那個牙科醫生,他還在那兒嗎?”姑娘又問。

柯洛娜經過的時候,也聽到了那個醫生追著另一個生得齊整的女工,問她願不願意拔牙。她立刻就明白了,不禁嚇得倒吸一口氣。“不行!絕對不行,這太嚇人了!”

“你告訴我,還有什麽辦法呢?”年輕的母親問。她流露出的那種哀愁,就連鐵石心腸看了也要心軟。柯洛娜猶豫片刻,望了望四下沒人,便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小把錢幣來。這一小把錢零零碎碎,共計有十一法郎另十五個蘇。她又找了個角落,背對著街道,拉那個姑娘站在她身前擋著,從貼身衣服的小暗袋裏拿出兩個拿破侖金幣。

她把這一小堆錢統統倒在手帕上包好,遞給了那位金發姑娘。“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有些發愁、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拿著吧!這些錢對我來說不是什麽大事。請您用多出來的錢去看看醫生,您的手燙得嚇人!”

那姑娘驚呆了。她抖著手拆開手絹,將那堆錢看了又看,數了又數,忽然一聲呼喊,拉起柯洛娜的手,流著淚親吻。“謝謝您,謝謝您!您是上帝派來的,一定是!您救了我的珂賽特,也救了我!我以後日日向上帝祈禱,日日感謝k。我的孩子不會死了!”

這五十一個法郎對柯洛娜來說,其實也不過她的零花錢罷了。她被這樣熱烈的感激嚇了一跳,又覺得不好意思,於是怎樣也不肯告訴那姑娘自己的名字,同她辭別了。她繞著樓跑了一圈,又繞回來,偷偷瞧著那姑娘進了附近一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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