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群人急匆匆沖進卡頓家的時候，卡頓仍舊坐在沙發上，但他看起來好些了――沒那麽像墳墓中爬出來的幽靈了。他擡著頭，當柯洛娜飛奔進屋子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柯洛娜一口氣沖到沙發邊，幾乎是撲倒在他的腳下。她跪坐在地毯上，將卡頓的一只手捂在自己的雙掌掌心之中，看看卡頓，又看看馬奈特醫生，稚嫩的臉上流露出不想妨礙醫生、又不願離開父親的激烈矛盾。馬奈特醫生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就坐在那兒，她才安穩了。

這件事給柯洛娜帶來的沖擊遠比大人們想象到的更加嚴重。她一直以來生活在和平安詳的樂園之中，在卡頓的羽翼之下成長。父親若不能說是她的全部，至少也相當於她的半個世界，她從未想過這雙堅不可摧的羽翼有一天也是會垂落、傾覆、斷折的，這是世界上那些不變的事物中的一部分。而今這一條不變的法則忽然動蕩了，這孩子自然心神不定。而且，不同於她母親，柯洛娜向來不是一個在意外變故面前只會歸於驚慌失措的人。意外和苦難是能夠鍛造打磨她的。

但是，周遭的人全沒有一人聽見命運對柯洛娜敲下的第一錘。他們盡皆將關切的目光投註在卡頓的臉上。卡頓擡起一只手，阻止了醫生打開他的醫藥箱。

“我沒有得病，醫生。”他低沈地說，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我收到了這個。您看看就明白。”

馬奈特醫生接過了信紙，露西和達內湊到他的兩邊，小露西好奇而擔憂地在一旁看著，手放在柯洛娜的肩上。達內最先讀完，他發出一聲低呼：“怎會這樣！”

他震驚地看向卡頓，“這是真的嗎？”

“哦，我的上帝！”露西這時也低呼道，一只手輕輕地掩著嘴，滿臉的難以置信，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同情與哀傷。柯洛娜坐直身體想要去看信，但卡頓卻堅決地按住了她。柯洛娜不敢在這時候同卡頓爭執，她只好又坐回去了。小露西也向信件傾過身子去，柯洛娜瞥見達內對她作了一個口型，像是在說一個名字：雷蒙娜，或者雷曼娜。

“我查過了，地址是真實的。送信人說這位米裏哀主教在當地極有聲望。”卡頓回答說，“我準備立即啟程，查證此事。”

“這麽多年。”馬奈特醫生忽然嘆息一聲，他的聲音像是一下子蒼老了，“這麽多年，我們犯下了這樣大的疏失，居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柯洛娜問，“父親沒有病嗎？發生了什麽事？”

“抱歉嚇到了你。”卡頓說，對她俯下身來，他的眼中換成了另一種柯洛娜仍舊讀不太懂的神色，先前那種眼神是讓她害怕，而如今卡頓的眼神讓她感到莫名的難過，“我只是收到了不太好的消息。”

“您要啟程？”柯洛娜問，“現在？去哪兒？”

“去法國。”

“法國！立刻嗎？”

“立刻。”

“那您得帶著我一起去！”

就連臉色蒼白、神情黯淡的卡頓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達內責備道：“不要任性，柯洛娜！不能帶你一起去。”

“我沒有任性。”柯洛娜說道，“父親，您看看您現在的臉色，您要一個人去，我怎麽放心？我怎麽能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您？求求您，帶我一起去！”

“路上會很苦，而且很遠。我恐怕無法照顧好你，柯洛娜。”

“我不怕吃苦。我不會耽誤您趕路的，您不需要照顧我，我可以照顧自己！”

“我不能帶你去。”卡頓只是這麽簡單地說。

“那您就得帶上別人。我不放心您自己去。”

“讓小西德尼陪你去，”達內斷然說道，“或者我也同你一道。柯洛娜有一點說得對，你這副樣子確實不能讓人放心，我的朋友。”

卡頓沈默了片刻。這是一段極度壓抑和不安的沈默，當他再度開口時，說的卻是全不相幹的話題：“小露西，你介意安頓柯洛娜去睡覺嗎？天已經晚了。”

“怎麽，您先是不帶我去法國，如今直接要趕我走了。”柯洛娜坐直了身體，皺起了眉頭，“我惹您生氣了嗎，父親？”

“沒有，不要多想，孩子。去睡覺吧。”

“如果我沒有惹您生氣，您為什麽如此堅決地不讓我參與、甚至不許我知曉你們正談論的這件事呢？”

卡頓沈默了一瞬，再開口時他的聲音預示著沒有爭辯餘地的堅決：“去睡覺吧，柯洛娜。”

盡管柯洛娜倔強而獨立，經常不聽管束，但卡頓對她實際上是有權威的。這權威並不在於他的嚴厲或懲罰，只在於柯洛娜太愛他而不忍反對。她如今聽出自己已經沒有獲勝的機會了，只好站起身來，偎到了卡頓的身邊。

“那麽，您吻一吻我吧。”她說，半是妥協，半是道歉。

卡頓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柯洛娜允許自己被小露西領走了。她換了衣服，躺上床，熄滅了蠟燭，而後雙手交握在胸前，靜靜地躺在床上。她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除了胸脯起伏之外，連平整的被罩都不曾弄亂。然後，不像是在睡夢中翻身，倒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她才扭動了兩下身子，在被子上弄出不規則的皺紋來，而後翻了個身，面朝著窗戶。

在黑暗中，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白色的細線。因為光太微弱，線與線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如果剛巧一團雲飄過來遮蔽了月亮，地上就只有一團模糊的稍微亮些的影子了。黑夜裏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睜著，凝視著那團混沌的月影。

柯洛娜並未入睡。她的精神的確是疲憊的，手腕也因為拿了一天的畫筆而隱隱發酸，但是經歷了這樣超乎尋常的事情，而又被排除在外之後，她毫無睡意。柯洛娜只是靜靜地等著，凝神諦聽。地上的影子明了又暗，清楚之後又模糊。她聽見窗外的風聲和夜蟲的鳴叫，還有在安靜中逐漸清晰起來的有規律的“嗒、嗒、嗒”，分辨不出是鐘表的走動還是她自己的心跳聲。然而，厚重的兩道木門堅決地阻隔了臥室與客廳，她心知肚明客廳裏他們在談話，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嗒、嗒、嗒”的聲音數到了第四百二十五下，門框忽然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門開了。一個人影靜悄悄地走到柯洛娜的床邊，俯下身來，是小露西。她看見的只有安詳的小臉、甜美均勻的呼吸、以及在睡夢中仍舊微微皺起的秀眉。柯洛娜仿佛已經睡熟了。小露西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低頭親了親柯洛娜的金發。

“可憐的孩子！哦，可憐的卡頓！”她低語道，走出門去了。

門一關上，柯洛娜立刻就睜開了眼。什麽意思？她想知道，可是不行，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十一歲的柯洛娜有著許多二十一歲的青年都比不上的耐心和沈穩，她繼續望著那一團月光，數著心跳，等待著。

又過了六百三十下。門框再次輕輕一響，這次柯洛娜不需要對方走到床前就聽出了腳步聲：是卡頓。他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長久地註視著柯洛娜，讓小姑娘心底甚至隱約懷疑卡頓是不是已經看穿了她在裝睡。然而，他最後也只是伸出手來，為她掖了掖被角。

柯洛娜有點期待他也說句什麽，或者吻一吻她的額頭。但卡頓什麽也沒有做，就這樣轉身離開了房間。細微的哢噠一響過後，他帶上了門。

柯洛娜立刻從床上小心地鉆了出來，沒發出半點聲音。她赤著腳跑到門口，耳朵貼在門板上，屏息斂氣，靜靜聽著。傳來一聲模糊的吱嘎響聲，客廳的門被關上了。於是柯洛娜雙手握住門把手，一邊用力往上舉著，一邊推開了門。

以往門板底部經常與門框摩擦的地方十分順利地滑開了，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柯洛娜赤著腳，像只小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客廳門口，耳朵貼著門框。她如願以償地聽見了客廳裏微弱的對話聲：

“――都有責任。你當年直接救的是我的性命，西德尼，倘若要追究誰對雷蒙娜負有責任，那麽也理應是我的責任更重些！然而我和露西因為家庭拖累，竟將追尋的大部分工作讓你擔負了，這本就使我深深慚愧，你已經做了太多的工作，我的朋友，請不要如此苛責自己！”

“無論你說什麽，都改變不了一件事實，我是那個去孤兒院的人。我本應更詳細地問清楚一切，而我被雷蒙娜的死震駭，竟忘記了這一點，以至於犯下如此重大的過失。請不要再勸阻我了，查爾斯。倘若我不立刻查清楚這件事，我感到無法面對雷蒙娜。”

查爾斯達內嘆息了一聲：“好吧，好吧。但是我必須得跟你一起去，我堅持這一點。你的公文包沒有帶回來，是嗎？或許我們可以共用我的箱子，如果你不介意。”

他們接下來談論了幾句旅行準備的事情，一切很快敲定，柯洛娜敏捷地向後一竄，躲到了廚房的門後，如果有必要，她還可以順著廚房側面的小門躲去地窖。不過看來不必如此：客廳的門開了，卡頓看都沒有朝廚房看一眼，徑直去了他自己的臥室，或許是去收拾衣服了。

柯洛娜趁機踮著腳尖重新溜回自己的房間，小心地重新關上門，鉆進被子裏。她的兩只小腳已經冰涼，但她渾然不覺，只是反覆地想著方才偷聽到的那兩句話。

――顯然，卡頓當年曾經救過達內夫婦的性命，這件事還牽涉到一個叫做雷蒙娜的姑娘。現在那姑娘已經死了，但似乎還發生了什麽事情和她有關，卡頓正是要去查證這件事。他們還提到了孤兒院。再加上卡頓有意不讓她參與，柯洛娜心中逐漸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不讓我參與，是因為這件事和我有關嗎？她默默想。

一切奇詭模糊的念頭像是黑夜裏的蝙蝠群，在她腦海中盤旋飛舞。雷蒙娜為什麽會死？卡頓沒有及時找到她，還是他們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雷蒙娜到底是誰，卡頓的妻子、女友，他們的朋友，或者和我有關的什麽人？卡頓說“本應更詳細地問清楚一切”，難道關於我的身世、我的親生父母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

最終，所有的念頭指向一個最明顯、最有可能的結果：雷蒙娜，她是我的母親嗎？

在內心的一片紛擾之中她險些錯過了關門的響動，但寂靜無聲的夜晚使得那一響太過明顯，柯洛娜還是聽見了。她再次跳下床，跑到窗邊，小心地將百葉窗扒開一條縫隙朝外窺視。在月光下，兩道她十分熟悉的身影穿過花園，走上大街，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卡頓和達內連夜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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