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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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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娜全然不知卡頓此刻是怎樣的憂心如焚――他曾經徘徊過、迷茫過、掙紮過,他懷著必死的心情來到巴黎,然而偶然的一個機緣告訴他,或許這一切可以避免。只不過是因為那少女的金發讓他想起露西,他善意地幫了她一把,而少女隨口一句話竟然向他吐露了一個這樣大的秘密!有了這個秘密在手,也許查爾斯達內不必再從露西身邊被奪走,也許他有一種方法,可以守護這個美滿善良的家庭。

可是,需要的是怎樣的代價!他自己的生命,他是在所不惜的。現在要做的事情,卻是他要去欺騙一個無辜、天真的少女,利用她的好奇心――他還不知道雷蒙娜已愛上了他――利用她無知無畏的沖動騙得關鍵的可以救命的證據。德發日夫婦會知道這事嗎?如果知道,他是親手把她推向火坑了!她日後過的該會是怎樣的生活呢?

不。卡頓努力說服自己,她畢竟是德發日夫婦的女兒。那對夫婦無論如何鐵石心腸,沒有人會真正忍心對自己的女兒太殘忍的。何況雷蒙娜應當也有保全自己的智慧,也許她不敢說出真相,那就再好不過,他們可以一同回到倫敦,而德發日夫婦,只是被挫敗了一次陰謀而已,仍舊可以一如往常地生活下去。不論如何,那是未來的事情了,而查爾斯達內是切切實實地在監獄裏被關押了一年零三個月,第二次拘捕又近在眼前了!難道他能因為未來的風險而眼看露西家庭的破碎嗎?難道他有權因為拯救好友而欺騙無辜的少女嗎?

這件事或許也有風險,也許雷蒙娜本身就參與了父母的密謀,瞧她說起犯人被斬首時那副冷漠的模樣,好像那些人的生命根本不能算是生命!那種殘忍不是每個少女都具有的。不過,這種風險是微不足道的,他並沒有做什麽,如果雷蒙娜要去密告,也只能告他一個人,且並無勝訴的把握,不會牽累達內夫婦。可是如果她之後反應過來,告訴了父母這件事――所以,要快,趕快行動,一旦那封信到手,立刻通知達內一家離開,越快越好!

而他自己――他不知道。也許他會留下,也許他不敢留下。德發日夫婦會對自己的親女兒手下留情,可不會對他如此。卡頓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動作卻不曾停頓。雷蒙娜一鉆進後廚,他立刻轉頭張望,見街上空蕩蕩的沒人,便一個箭步竄到櫃臺上。那裏放著一疊記賬用的白紙,邊角被油煙和汙垢染成黑黃色,有些上面還沾了酒漬。卡頓飛快地抽了一張上面寫了些字的紙,又從下面抽了兩張看起來最為陳舊的白紙,疊成小塊,塞進袖口中。

他剛剛做完這一切,雷蒙娜就從後面出來了,手裏揮舞著一個小盒子:“瞧!卡頓先生!”

她湊到卡頓跟前,笑嘻嘻地招呼他一道躲在屋角,眼睛裏閃著那種少年人常有的惡作劇的興奮光芒。他依言過去了。雷蒙娜將門板關上一半,這樣一來,在街上經過的人們就看不見他們躲藏的這個角落了。

雷蒙娜將小盒子打開,裏面只有幾張陳舊的,邊角呈現黃黑色的紙張。她將發脆的紙張小心地拿出來,展平,輕聲地讀起來:“我,不幸的醫生亞歷山大馬奈特……”

她停住了。“怎麽!”她細聲說,“原來還是他的老丈人呢!”

這天真到近乎殘忍的少女發出了毫無心肝的咯咯笑聲,覺得這很有意思。而卡頓,沒有什麽能夠形容卡頓在這一刻受到的沖擊。怎麽!原來揭露這一切的竟是馬奈特醫生,是那位可敬的醫生!他親筆寫的這一封信將會把查爾斯達內送上斷頭臺!他的內心極大的震動了。如果事情當真如此發生了,查爾斯將會是什麽心情、露西將會是什麽心情,這一慘劇又會給那老人帶來怎樣的打擊!這一刻他下定了決心。也許雷蒙娜會受到父母的處罰,但那也不會超過達內一家的慘劇的。

“您怎麽啦?”雷蒙娜問,“您沒有跟我一起在讀嗎?”

卡頓回過神來。“沒有,我的眼神不太好,讀起來慢。”他溫聲說,“您先讀吧。”

少女毫無懷疑,她繼續看起來,時不時地念出聲:“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病人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垂死的少年……那女子還有一個妹妹活著……埃弗瑞蒙德侯爵……”

她將信念完了。“怎麽!”她輕聲說,“原來那個埃弗瑞蒙德做過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真是殺了他也活該!”

“這字太小了,我看不清,不過我聽您念到一七五七年。”卡頓說道,“那時那犯人還是個小孩子吧?”

“管他呢!”雷蒙娜說,“父親死了,兒子自然要還他的債!”

公平來說,這不能怪她。雷蒙娜是德發日夫婦的孩子。從她小時候起,她接觸到的所有人已經使她自然地形成了這種冷酷、殘忍的觀念,這種年深日久的堅冰,即使愛情的火焰也不可能在片刻間融化的。

但這句話讓卡頓說不出的心冷。一個甜美動人的年輕姑娘,怎麽心底裏居然可以這樣的無情!他對這姑娘的一點憐憫也被這句殘忍的話澆熄了。“請您原諒。”他說著接過了信紙,“我眼神不太好。”

他擡頭張望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光源。後面的櫃臺上點著半只蠟燭,發出微弱的光線,卡頓於是背過身去,借著燭光閱讀。雷蒙娜探頭望著街上的動靜,不敢湊過去,於是卡頓的背影就將他身前的動作全部擋住了。

片刻之後他讀完了信,將那薄薄的紙重又折成小方塊,放進了小鐵盒裏。在這過程中,他已經用那寫了字的舊紙替換了信紙,雷蒙娜一點都沒有註意到。她只顧著緊張父母什麽時候回來,看他讀完信,趕快奪回小盒子,也沒想著檢查,奔到後面去了。

等她出來的時候,卡頓已經不見了。

啊!他去哪兒了呢?這可憐的姑娘站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四處張望,像是做了場夢一樣。真有這個人嗎?他怎麽一轉眼又消失了,連聲再見也不說呢?她伸手入懷,摸到了她珍而重之藏在懷中的兩條緞帶。這麽說這不是夢了,可是那位從天上掉下來的英俊的先生呢?

雷蒙娜在疑惑不解的時候,卡頓已經三步並做兩步,沖到了露西暫居的那條偏僻的小巷中。小巷和德發日的酒館離得並不遠,在卡頓此時急切的心情下,路途顯得更近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他仿佛是穿了赫爾墨斯的神靴,只用了那麽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跳上狹窄的樓梯,氣喘籲籲地在敲露西家的屋門了。

此時,普羅斯小姐和克倫徹先生正打算提著籃子出門采買呢。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露西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於是,普羅斯小姐氣勢洶洶地將門打開了。她是準備著同這不合時宜的來訪者做一番搏鬥的,不管口頭上還是肢體上,但是,剛剛看清敲門者的名字,她就失聲叫了出來:“哎呀,卡頓先生!”

“西德尼!”查爾斯和露西同聲叫道,醫生和洛瑞先生也吃驚地站了起來。西德尼卡頓大步越過普羅斯小姐,伸手入懷,掏出一塊已經發黑發黃,折成四方形的小紙片。馬奈特醫生一看到那張紙片,臉色立刻變得雪白,全身都顫抖起來。卡頓走向爐火,將那紙片扔進火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燒成灰燼。在場的人中,大約也只有醫生的目光能比他更專註。而其他人則用迷茫不解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

“你嚇到我了,卡頓先生!”露西開口道,“你為什麽神情這樣嚴肅?臉色如此蒼白?你不為我們感到高興嗎?”

她的聲音將卡頓的思緒拉了回來。“請原諒!”他說著轉向了他們,“請原諒我的無禮,但現在沒有過多的時間解釋了。快走,或者我該說,快逃!德發日夫婦打算第二次告發你們,上帝保佑,讓我偶然間得知他們的陰謀,證據剛剛在你們的眼前化為了灰燼,但不離開這裏,終究是不保險的。趕快離開這裏,趁著他們回來之前!”

其餘的人,被他的激動駭住了,又是害怕、又是迷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卡頓走到露西身前,雙眼凝視著她:“您還記得我托付給您的秘密嗎?”他問道,“您還相信我嗎?”

露西全身都在顫抖,但她眉宇間露出的神色是專註而堅定的,“是的,我信您!”

“快走!”馬奈特醫生一直失了魂似的望著那爐火,此時仿佛才回過神來,他忽然這樣叫道,“快走吧!”

出於對朋友的信任和這一年多來無窮無盡的擔驚受怕,沒有人再問別的問題。屋內立刻亂作一團,衣服和被單要疊好,日用雜物收拾起來,錢包裏的鈔票清點好了,各人的護照都拿了出來。這一切忙亂,還要在一聲不響的情況下進行,務必不能發出一點聲音給鄰居覺察。洛瑞先生趕出門去,雇兩輛馬車,其他人則忙著把一切東西裝箱打包。大家雖然不知道實情,但是在卡頓那種急切的神色和馬奈特醫生不同尋常的舉止下,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種迫在眉睫的緊迫氣氛,有些不重要的東西,甚至便直接丟棄了。

在這種氣氛下,時間像是頭吃人的野獸,在後面追趕著,滴答,滴答,一分一秒都奔得更近些。終於,一切安排好了,大包小包提在手上,露西抱著女兒,他們一同朝樓下走去。現在去預定馬車,已等不及讓車子來接了,他們約定好,在靠近馬車行的地方碰面。

這一天,在廣場上被斬首的人多達五十六個。五十六條悲慘的生命!其中不乏無辜者。這是一件值得痛心的事情,然而,如果它有其唯一的好處,那就是這五十六個頭顱一個個斬去也要花費好一陣時間。人們都去看斬首了,街上空蕩蕩的。

快點走,再快點!他們近乎奔跑了。但最近的路途必須要經過聖安東尼區,也就是德發日夫婦小酒館的門口。其他的路徑都太遠。觀看行刑的人群還沒有散,卡頓暗自祈禱著德發日夫婦或許還不曾回來,但他失望了:轉過一個彎,一群人頓住了腳步。

從德發日小酒館的裏面,傳出來了響亮的一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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