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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3|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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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沒什麽分別,恐怕都是命吧!

拋開皇後不提,宮中各處還是一片喜慶的。七夕佳節,鵲橋相會,關於牛郎織女的愛情流傳了千百年,足以令每一個女人艷羨。民間將祈姻緣落在重頭,可宮中不同,內廷女眷嬪妃居多,出了閣成了皇帝的女人,對愛情便不再抱有幻想了。於是只能誠心乞巧,盼望七姐賜福,從此得到皇帝垂青,在這血雨腥風的深宮之中謀得一條生路。

今日天氣晴好,萬裏穹窿連一絲雲都沒有,頗像一個吉兆。

金玉進門時喜笑顏開,捧著裝喜蛛的盒子一縱一縱到阿九身旁,打開蓋子往前一送,笑嘻嘻道:“你瞧。”

帝姬正在往香筒裏添沈香屑,聞言微微側目,眸光往她手上掃了一眼,隨後又很快收了回去,微微一笑:“看來你這手腳動得不錯,才將一夜便讓喜蛛結起網了。”

金玉朝她俏皮地吐舌頭,放下盒子過來幫忙,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其實容易得很。這東西鄭少監那兒多得是,旁人要的話得花銀子買,半兩呢!”

阿九一楞,轉過頭驚訝地盯著她:“那幫子太監還真是生財有道,你也挺舍得,掏半兩銀子買只蜘蛛。”

真是個頑固不化的死腦筋!金玉皺起眉對她說教,“殿下,這東西可不是普通的蜘蛛,今個晚上得拿去給太後過目啊!半兩銀子有什麽舍不得,看你那窮酸的樣兒,哪兒像個帝姬嘛。”說著一停,嘴裏嘀嘀咕咕道:“而且我也沒花錢……”

這回她更驚訝了,啊了一聲道:“那這東西是怎麽來的?偷的還是搶的?”

“瞧你這話說的,我是那種會偷會搶的人麽?”金玉柳眉倒豎,叉著腰氣呼呼道:“我和鄭少監交情好,這是他送我的,不成麽?”

平白無故收人家東西,這可算是欠下人情了。阿九長嘆出一口氣,撲撲手道:“收人家東西也就算了,你還一臉理所應當,這又是什麽道理?取半兩銀子給鄭少監送過去,人家捉只會結網的蜘蛛也不容易,咱們可不能擋了他的財路。”

金玉到底是市井小老百姓出身,聽了這話自然不依,犟道:“有便宜不撿那才是傻子呢!你以為他們缺這半兩銀子麽,嘁,別天真了。那些太監多的是斂財的手段,鄭寶德不會把這點兒小錢放心上。”

阿九對自己的事情遲鈍,可不代表對旁人的也遲鈍。翻來覆去幾句話,她聽著不對勁,心下琢磨便覺出了蹊蹺。因挑了挑眉,目光在那丫頭身上審度一遭,湊過去,半瞇起眼,擺出副審問的架勢,話音出口氣勢洶洶:“你說你和鄭寶德交情好,那我問你,你們怎麽有的交情,有的什麽交情?”

“我……”金玉被她的氣勢一震,竟不知怎麽回答了,口裏囁嚅了半天也沒個下文。

“哦--”她擺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態,撫著下巴道:“我知道了。難怪之前你天天說我和謝丞相,原來你才是春心萌動!上回在路上撞見,我還納悶兒來著,邊兒上那麽多漂丫頭個個比你長得好,鄭寶德的眼睛卻只盯著你瞧,原來背著我暗度陳倉!”

金玉沒念過書,註意力全集中在那句“個個比你長得好”上,當即挑高了眉氣惱道:“什麽肚子什麽倉,我聽不明白。殿下這話可真夠傷人的,什麽叫個個比我長得好,我的臉很難看麽?他看我幾眼又怎麽了?”

正說著,鈺淺從外頭捧了珠花頭飾進了內室,蹙眉道:“大老遠就聽見你瞎嚷嚷,對帝姬這麽大呼小叫的,還有沒有規矩了?”邊說邊扶著阿九在梳妝鏡前坐下,拿起象牙篦子替她梳頭,笑道:“今兒是乞巧節,殿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內廷單調乏味,女眷們都對這樣的節氣有極大的期待。阿九並不怎麽期待,卻也沒有多言,只對著鏡中微微頷首。鈺淺一笑,轉頭喊金玉來幫忙。那丫頭似乎還在生氣,拉著臉子不情不願地走過來,端起盛放珠花的托案在手中,兩腮氣鼓鼓的。

她從鏡中看金玉,無奈道:“真生氣啦?我和你說著玩兒呢。咱們金玉唇紅齒白的,旁的人可比不過。”

聽這話說的,簡直不能更牽強了。金玉覺得沮喪,她的面皮子天生就不白皙,在這樁事上頭一直都有些自卑,嗒嗒道:“其實殿下也別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真要說唇紅齒白,我倒覺得鄭少監比小姑娘還漂亮。”

阿九咂弄這句話,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因蹙眉道:“哎,你該不是真看上那小太監了吧?腦子被驢踢了吧!”

“看上太監?這是怎麽回事?”鈺淺駭然失色,詫異地看向金玉,目光說不出的覆雜,“你喜歡鄭寶德那廝?”

金玉將托案放在旁邊,擡起兩手覆住額頭,沈默了好半晌才道:“我自己都說不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說著稍稍一停,幹笑了兩聲道:“殿下不是總說自己腦子燒壞了麽,可能我腦子也燒壞了吧……”

帝姬旋身過來拉金玉的手,眸子定定望著她,“旁的暫且不提。做公公的身體上有殘疾,不男不女,可不能犯糊塗。你前些日子不是還嘲笑欣榮和趙掌印麽,怎麽這會兒自己掉溝裏了?想想看,以後要是……”

然而話還沒說完便讓那丫頭打斷了,她勾起個笑容,隱隱有些自嘲或苦澀的意味,悵然道:“這個世道,誰又敢去想以後的事呢?殿下別操心我了,今兒個夜裏您還得去慈寧宮見太後,沒準兒又是場惡戰。現世安穩,得過且過吧。”

這位一直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這麽一番話從她口裏說出來,平添幾許淒涼。

阿九同鈺淺相顧無言,誰都沒了話,殿中的氣氛顯得格外詭異。最後倒是金玉笑了兩聲,伸手接過鈺淺手中的象牙篦子,故作輕松道:“哎,你們別都不說話嘛。今兒是乞巧節,殿下,我給你梳個元寶髻怎麽樣?”

阿九心中想著事,只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你覺得好就好。”

因為欣榮那層幹系,春意笑是敵是友已教人無法分辨了。這場波濤詭譎的棋局,卷入了太多無辜的人,勝或負,輸或贏,最怕的便是殃及池魚。金玉同鄭寶德都是被無端牽扯進來的人,然而事到如今,恐怕也抽不開身了。

她嘆口氣,目光透過窗屜子仰望穹頂,沒有雲,甚至連一絲風也沒有,天上靜止得像幅畫卷,這樣的幹凈,唯有金光毫不吝嗇地灑向大地。

*********

七夕果然是七夕,入夜過後月色極好,晶瑩的玉盤懸在頭頂,似與白日的金烏遙相呼應。

女眷們妝容精心,帶好了喜蛛從內廷各處往慈寧宮。阿九的步輦從碎華軒出來,由八個太監穩穩當當地擡著,一條道兒直走過去上長街,不疾不徐地朝前行。

所謂冤家路窄,說的就是阿九同欣榮。慈寧宮院門前,兩位帝姬前後腳到,眾宮人只見步輦落了地,簾子挑起,分別下來兩個美艷動人的少女。相視一眼,對立無言,彼此面上都有訝色。

畢竟是姐妹,樣子總還是要做做的,即便苦大仇深。阿九唇角微揚正要開口,欣榮帝姬卻把頭轉了過去,扶過奈兒的手徑自進了門,壓根沒搭理她。

阿九挑眉,紫禁城裏的人,往往什麽都掩在心底,這位帝姬倒是獨樹一幟,似乎沒有心事似的,將一切都顯山露水映在臉上。不會偽裝,沒有面具,倒也是算份真性情吧。心頭思忖著,卻聞邊上金玉罵罵咧咧道:“不識好歹的東西,得意什麽!”

她卻還是不以為意,淡淡道:“乞巧佳節,往常都是皇後主持盛典,如今皇後被禁足坤寧宮,欣榮心情不佳也無可厚非。”

金玉白了她一眼,一面扶著她往裏走,一面壓低了聲音道:“心情不佳便琢磨著害別人,那位帝姬的心腸也太壞了。可別忘了昨兒的事,她和太後串通一氣要將你往死裏折騰,咱們可千萬別掉以輕心。”說著稍停,湊近她耳畔道:“若是她們又使出什麽陰謀詭計,殿下你只管對我使眼色,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阿九撐了撐額,心道你不惹麻煩就千恩萬謝了。

進門兒時聽見外頭內監通傳,呼容昭儀至。她心頭一沈,頓了步子回頭去望,只見一位衣著清雅的美人款款而至,唇角含笑,右手微扶著腹部,正側著頭同身旁的嬪妃寒暄,面色自如。

一段日子不見,昭儀的小腹已經顯露出胎像。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小腹上頭,這裏面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是容盈與她意中人的骨肉。世事何其諷刺,那日的計劃失敗,她終究還是沒能如願離開紫禁城。於是只能繼續做皇帝的嬪妃,成日對著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強顏歡笑。

有了身孕的婦人身子重,走路不便利,阿九停下步子等了會子,容盈緩緩走來。看見她,面色微怔,下一瞬間眸中便透出幾分蒼涼的無奈,含笑道:“帝姬來了。”

阿九微微頷首,張口想問什麽,然而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這地方不方便說話,只好走過去握握容盈的手,沈聲道:“昭儀身懷六甲,定要好好保重。”

聞言,昭儀面上的笑容忽然變得蒼白,她的眼底是晦暗的,仿佛一切光亮都已熄滅多時。她看著阿九,欺身朝她附耳,緩緩道:“那日多謝你相助,雖然無力回天,但是我欠你一份恩情。”

阿九一滯,問她說:“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機關算盡,終究還是算不過丞相,是我太過天真……可木已成舟,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容盈說完便退了開,燈火煌煌下,她面上一絲淺笑成了點綴黑夜的風景,綺麗多姿,落在阿九眼中卻無比淒涼,她說:“今日是乞巧節,願帝姬覓得良君。”

不知為何,阿九心口有些發緊,擡眼去看,卻只能瞧見容盈的背影,慈寧宮的正殿像洞開的血盆大口,將她的身影吞噬得幹幹凈凈。

入殿中,門口擺的血珊瑚仍舊耀眼奪目。葛太後高坐在主位上,由於大病初愈,面色還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端起茶水抿一口,微微咳嗽起來。侍立的嬤嬤過去給她撫背,蹙眉朝殿中眾女道:“老祖宗身子不好,主子們趕緊將喜蛛呈上來吧。”

太後鳳體欠佳,諸嬪妃自然不敢再耽誤,連忙按序將乞巧的喜蛛呈遞上去,由內侍托著讓太後一一過目。

葛太後的目光依次從結了網的喜蛛上頭掃過去,似乎頗滿意,頷首道:“七姐賜福,娘子們都是心靈手巧之人。”

眾嬪妃因齊聲道:“謝太後誇讚。”

太後含笑一點頭,目光看向座上的兩位公主,緩聲道:“帝姬們的喜蛛呢?呈上來讓哀家瞧瞧。”

兩位帝姬從玫瑰椅上站起身,並排上前,將手中的金絲楠木匣子恭恭敬敬奉了上去。左右上前來接,捧在掌心裏呈遞到太後面前,邊兒上內監唱道:“欣榮帝姬呈喜蛛……”

哐當一聲,木匣子被秦嬤嬤打了開,太後探首看一眼,當即笑道:“很好。”又轉頭去看阿九呈上來的匣子,淡淡道:“打開。”

秦嬤嬤應個是,打開匣子一看,當即失聲尖叫出來,慌亂之餘居然揚手一揮,將那匣子打翻了出去。殿中諸人起先不明所以,紛紛定睛去看,卻見那匣子落地之後還滾了幾遭,兩顆血淋淋的眼珠子骨碌碌滾了出來,血腥可怖。

宮中嬪妃都是金尊玉貴的嬌小姐出身,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尖叫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膽小的甚至當場暈厥了過去。太後大怒,伸手狠狠拍案:“欣和帝姬,你這是什麽意思!”

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就沒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鈺淺嚇懵了神,赤紅著雙眸狠狠瞪金玉:“匣子一直在你手上拿著,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啊!”金玉急得眼淚直流,一面揩臉一面道:“怎麽可能呢……出門兒前我分明再三察看過,明明是喜蛛的,怎麽會變成眼珠子呢!”說著忽然擡眼看阿九,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道:“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殿下相信我!我絕不會加害殿下!”

帝姬微擰眉,神色有些不耐煩,“我說什麽了麽?還不趕緊起來。”

金玉微怔,拿袖子抹了把雙頰應個是,覆又直起了身。

阿九抿唇,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將東西掉包,看來是碎華軒裏出了內鬼。她心頭不住地冷笑,自己在宮中樹敵不多,能幹出這件事的除了太後就是欣榮。好啊,果然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非要拼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麽?

她合了合眸子,俯身跪了下去,朝太後道:“老祖宗,這木匣子帶出宮時確實盛的是喜蛛,定是半道上讓人掉了包,還望老祖宗明察!”

“看看那是什麽的眼珠子!”太後神色疲乏,伸手捏著眉心道,“若是畜生的還好說,若是鬧出了人命,定不能輕易算了!”

殿中內侍上前察看,細細端詳了一陣兒後擡起頭,聲音發顫:“回老祖宗,奴才眼拙……似、似乎是對人眼珠子!”

話音落地一室嘩然,太後大發雷霆,怒叱道:“欣和,你身為皇女卻品行不端,哀家若縱容你一次兩次,這紫禁城裏豈不永無寧日!”說完也不等阿九解釋,揚手道,“將欣和帝姬拿下,送大理寺查辦!”

“老祖宗且慢!”

阿九微怔,轉頭看時卻見說話的是容盈,她面色沈冷,扶著肚子朝太後道,“老祖宗,方才入殿前臣妾曾察看過帝姬的楠木匣子,裏頭的確盛的是喜蛛無誤,這會兒進了慈寧宮卻成了人眼珠子,著實教人費解。”

眾人詫異,在外頭的時候都是喜蛛,這會兒變成了人眼珠子,這明指暗指的,是將矛頭對準慈寧宮了?太後臉色變得極難看,冷眼睨一眼容盈,寒聲道:“昭儀這是什麽話?人眼珠子莫非從天而來麽!”

阿九已經回過神,當即朗聲道:“老祖宗,欣和畢竟是皇女,若平白無故被人冤枉了,欣和受委屈事小,有損太後英明事大。”

兩個人跟唱雙簧似的,氣得葛太後七竅生煙。她怒火翻湧,目光瞥了眼容盈隆起的肚子,好歹還是按捺了下去,又聽欣榮道,“即便真有冤情,老祖宗鳳體抱恙,欣和妹妹驚擾鳳駕,若就此姑息,恐怕要落人話柄了。”

“欣榮帝姬所言有理。”太後略沈吟,覆望向跪在下首的阿九,緩緩道:“帝姬去英華殿,對著佛像好好思過吧。”

話音甫落,鈺淺和金玉霎時長舒一口氣,阿九也不多言,只又叩了一回頭,轉身踏出殿門,徑直往英華殿去了。

夜色裏看皇宮,別有一番況味。白日裏是氣勢如虹,月色照拂下卻顯得淒楚,像個色厲內荏的巨人,褪下一身甲胄,從裏到外都透出荒寒。英華殿白晝裏有僧人誦經,唱誦我佛慈悲,那響動可謂蕩氣回腸,恨不能飄到西天去。夜裏卻顯得死寂,銅鶴燈臺上燃著燭光,昏沈黯淡。

阿九挑了個蒲團跪下來,擡起頭,同佛像兩個大眼瞪小眼。心道她同這地方還真有淵源,幾次被罰都是在這兒,肯定八字犯沖。

忽地,燈臺上頭火光無風搖曳,她霎時警覺起來,站起身往後看,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張青面獠牙的鐘馗儺面。

她被唬了一大跳,定定神後似乎又松一口氣,皺眉道:“花燈會早過了,你戴著這個是想嚇死我麽?”

☆、58|4.13家度表發

話音落地,眼前的人卻只字未語,只是立在原處望著她。

皓月照九州,灑下的華芒幽白冷寂。這張鐘馗儺面瞧著還挺新,油彩的色澤鮮明張揚,反著月光,愈發顯得恐怖駭人。兩道目光從儺面後投出,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身上,銳利似風刀霜劍,教人如受鋒芒。

阿九被看得不自在,暗道這人的癖性還真是古怪,神出鬼沒的,尤其喜歡大半夜裝神弄鬼。前幾回也就不說了,這會兒還戴個鐘馗面具,拿嚇唬她當樂子麽?她長長地嗟嘆,換上副期期艾艾的口吻道:“太後和那位帝姬已經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往死裏逼,不得逞不甘心了。”

帝姬唉聲嘆氣,稍等了會,那頭的人仍舊毫無反應,站在那兒像樽石像。她這才意識到了不對勁,蹙起眉,步子朝後退了幾步,以一副戒備的神態盯著他。

這是另一個人吧,看看這怪誕的模樣!之前是塗花臉扮戲子,可能是嫌麻煩,這回倒好,直接戴著個面具就跳出來了。阿九氣結,果然還是同一人,雖然性子有些差異,可膽子卻是一樣大,大晚上打扮成這樣在皇宮晃蕩,有恃無恐,他也不怕把膽小的嚇死!

她眉頭擰起一個結,滿臉的習以為常,望著他淡淡道:“是你。這麽晚了來英華殿,有什麽事麽?”

他兩手背在身後,踱著步子緩緩朝她走過來,“帝姬從始至終都聽從謝景臣差遣,無緣無故被卷入這場爭鬥,如今甚至被危及性命,你就不好奇是為什麽麽?”

他的聲音從面具背後傳出,嗡悶而低沈,似乎與往日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同。阿九也未及深思,反倒被他的話吸引了註意,因眸光微閃追問道:“這樣劍拔弩張的局面著實教我不解,怎麽,你知道其中緣由麽?”

雖然是同一副身軀,可畢竟還是兩個不同的靈魂。他對她而言仍舊是個陌生的人,走過來,靠得愈來愈近,教她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對著倒走,也忘了背後是蒲團,忽然腳後跟被絆住,她身子一崴,直直跌坐在了蒲團上。

好在是蒲團,軟綿綿的倒也不怎麽疼,只是這樣的境況下摔一跤,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確實丟人。阿九有些尷尬,也不想站起來了,順勢在蒲團上盤起蓮花腿,掀起眼簾瞥他一眼,故作淡定道:“站著說話不累麽,還是坐下來罷!”邊說邊將旁邊的蒲團朝他一推,重重拍了拍,“喏。”

他怔了怔,望著她一陣沈默,良久才淡淡道個哦,覆撩了衣袍在她邊兒上坐下來。

窗外是一輪幽月,殿中是青燈古佛,案上供著月薦同香蠟,輕煙縷縷,升起來,像一個易碎的夢,網羅進世事無常與人間悲苦,最後雲散煙消,像懸在指頭的雨露,風一吹,太陽一照,便被蒸得幹幹凈凈。

阿九仰起脖子朝上看,隔著一層薄霧,佛像的面目模模糊糊的。佛香縈繞在鼻息間,清清淺淺,似乎還夾雜幾絲隱隱約約的脂粉氣,極寡淡,若有若無。

她略蹙眉,心道這一個的怪癖果然比真身還多,不僅喜歡將自己打扮成唱戲的,還興塗脂抹粉,簡直跟個女人似的。正思忖著,聽見他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慢慢悠悠道:“帝姬,你跟在謝景臣身旁的日子也不短了,就沒好奇過他的身世麽?”

阿九被這話問得一楞,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他緩緩說:“十六為官,十七便右遷為大涼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執掌朝野操控天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作為,帝姬就不覺得奇怪麽?”

“……”這話還真是別扭,怎麽聽都覺得他在變著法兒地誇自己。她古怪地看他一眼,歪著頭略思索,半晌才回道:“大人積石如玉,世無其二,乃治世之能臣……”

“帝姬終究太天真,”燭光下的儺面無比詭異,他嗓音裏夾雜笑意,語氣卻是漠然的,道:“若不是太後暗中相助,丞相再如何驚才風逸也不可能一步登天。這些天來你身在禁中,耳聞目睹,難道就從未懷疑過太後與丞相之間的關系麽?”

沒有懷疑過,怎麽可能呢?謝景臣對任何人都冷漠疏遠,卻會在每年的浴佛節入慈寧宮,替葛太後謄寫經書,加上太後對他的態度,單憑“君臣之禮”四個字,怎麽也是說不通的。此時聽他這麽一說,愈發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看來謝景臣同太後,果然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阿九面色微變,遲疑道:“你和太後……”說著忽然覺得不對,又連忙改口,“我是說謝大人和太後……究竟是什麽關系?”

這話問出口,下一瞬便興起個古怪的猜測。從古至今,宮中女眷豢養男寵的例子也不算少。秦時的趙太後,南朝時的山陰公主,唐時的則天皇帝,個個如此。面取其貌美,首取其發美,供位高權重的女人褻玩洩欲,謂之面首。

她暗自在心頭描摹謝景臣的容貌,面若秋月郎艷獨絕,果然很符合面首的標準……那人平日裏一副桀驁孤高的姿態,難道真的是太後養的面首?

阿九悚然大驚,側目駭然地望著他。面上是吞了個活蒼蠅的神態表情,話音出口,舌頭都在打結,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我是說謝丞相,大人該不是太後的男寵吧?”

這麽一想,她覺得直犯惡心,同時又覺得太後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如丞相這樣舉世無雙的美人,養了一個還能當兩個,果然是很會享受……因為知道謝景臣喜歡她,所以太後才會和她爭鋒相對麽?

那個戴儺面的人轉頭看她一眼,目光裏寫滿無奈,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來,沈聲說:“帝姬的想象力果然很豐富,只可惜事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謝丞相不是太後的面首,他是太後的親生骨肉。”

“什麽?”她大驚失色,一個縱身從蒲團上頭一躍而起,滿目震驚地看著他,“親生骨肉?你說謝景臣是太後的兒子?”

鐘馗面具的雙目處開了兩個孔洞,黑漆漆的,像兩道望不見底的深淵。那人微揚了脖子看她,淩厲的目光投射過來,仿佛透過重重雲霭俯視山河。他並沒有否認,只是緩聲道:“二十餘年前,葛氏曾誕下一子,卻被司天監判了個‘禍國孽胎’,那時舉國上下對命理之說深信不疑,皇帝為保大涼基業,只能忍痛割愛,下令將繈褓中的皇子處死。葛氏救子心切,便想出一招偷天換日,所以死的是假皇子,而真正的皇子卻活了下來。被一位苗人樂師帶出了皇宮,在苗疆長大成人。”

阿九怔忡,楞了好半晌才訥訥道:“你是說……那個皇子就是謝大人?”

司天監的判詞,真假皇子,離奇暴斃的苗人樂師……這樣一段往事,道不盡的辛酸悲苦,塵封了整整二十五年,在阿九眼前徐徐鋪陳開。原來如此,難怪他謝景臣對外宣稱自己父母早亡,難怪他沒有親朋,之前種種全都串聯到一起,同這人口裏說的極其吻合。他是葛太後的兒子,是大梁國君的皇弟!

腦子忽然變得脹痛,她仍舊滿腹疑竇,撐著額合著眸子,困頓道:“謝景臣是太後的兒子,那又如何,你為什麽告訴我這個?”

他一哂,“不妨將實話告訴帝姬,謝景臣步步為營算盡天機,圖謀的是這萬裏河山。如今他手握朝政大權,又控制了錦衣衛,按理說,要逼宮謀反是易如反掌之事,卻遲遲未有行動,帝姬冰雪聰明,想必也猜到了其中因由。當年太|祖皇帝手下有四員猛將,為建立大涼立下汗馬功勞。其後天下太平,太|祖封藩,四位異姓王手握兵權鎮守一方,若京都有變,四位藩王必定入京勤王。”說著稍停,他換上副嗟嘆的語氣,徐徐說:“丞相無兵權,縱有通天之術也是枉然,於是便只能向周國借兵。待時機成熟,錦衣衛逼宮,自有周國大軍與四位藩王周旋,丞相奪位,便是十拿九穩。”

一通的權謀政鬥,阿九聽得直皺眉,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周國不會無緣故地幫謝丞相,要周借兵,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帝姬至關重要。”他緩緩道。

阿九大感詫異,“我?為什麽?”

“周國虎符在三皇子手裏攥著,這兵借與不借,全憑他一句話罷了。”他的語調忽然變得古怪,目光看著她,透出某種詭異的熱切,沈聲道:“而三殿下要的不是別的,正是帝姬體內的金蠍蠱。”

灼烈的視線似要將人洞穿,阿九心頭一沈,步子極緩慢地朝後倒退,又聽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曼聲道:“說來,你的確是個可憐人,從始至終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謝丞相有他的皇圖霸業,而金蠍蠱是關鍵所在,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絕不會為了你放棄一切。”

尋常女人聽見這樣的話,悲痛欲絕尋死覓活都是常事。然而她的反應卻出奇地平靜,漠然地立在暗處,眼簾低垂,良久才擡起眼看他,眼中波瀾不驚,“我知道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他似乎很驚訝,歪著頭換上副疑惑的口吻,好奇道:“這反應還真有意思,帝姬,你不傷心麽?”

那樣一個男人,口口聲聲說著愛你,卻會在權衡利弊時將你毫不猶豫地丟棄,這算什麽呢?這些日子他都偽裝得太好,差點讓她忘了他的本來面目。自私,冷漠,殘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才是真正的謝景臣。

她想,他對她可能也是有感情的。畢竟他救過她多次,為了她不惜對皇後下手,不惜與太後發生沖突,只是很可惜,感情這東西,同皇權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看不見,摸不著,輕得像片羽毛,風一吹便飛到了九霄雲外,再也不被人記起了。

阿九別過頭,雙手擡起來掖掖臉,胸口隱隱有些抽痛,像心上的土地裂開道道縫,就那麽酣暢淋漓地龜裂開。傷心麽,其實沒有這個資格吧。她一直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前段日子那樣恣意,是找到了宣洩的出口。抱存一份飄渺的幻想,以為他或許是真的愛她,能替她取出金蠍蠱,能留著她的命活在世間。

一場夢醒,發現自己還是被打回了原形,他欺騙她,那些花言巧語,如今想來真是無比地諷刺。她原本就是棋子,也許是他謀篇布局時出了差錯,所以才會對她生出不同的感覺。可莫名牽扯進來的東西都是荊軻一夢,醒了就沒了,兜兜轉轉,仍舊要回到原點。

纖細的十指覆在面上,幾叢細縫裏透出她的臉,暗淡的,冰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好半晌,她將手放了下來,語調平緩:“不傷心。意料之中,沒什麽可傷心的。”

他靜靜審度她良久,忽然搖著頭嘆息道,“還真是個無趣的女人,將金蠍蠱放在你身上,丞相真教我大失所望。”

“……”

阿九起先還在傷感,聽了這話霎時一楞,旋即才回過神來,當即眸子一凜:“你不是謝景臣!”邊說邊拂袖一揮,擲出數枚毒針,寒聲道:“哪裏來的狂徒,竟敢冒充丞相夜入皇宮!還不報上名來!”

那戴鐘馗儺面的人身形微動,輕巧地避開毒針,再開口時竟然是一副無辜的口吻,“帝姬這是什麽話?我由始至終都沒說過自己是謝景臣,分明是你自己認錯了人。”

“砌詞狡辯,你耍我麽!”她怒不可遏,銀針飛花似的投出去,趁著那人閃避的當口直擊他面門,五指一動便將那張鐘馗儺面給摘了下來。

入目是副陌生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目光很詭異,半邊是淩厲,半邊是不羈,一顰一笑都有種漫不經心的戲謔。薄唇邊兒上勾著個佻達的笑,修長的五指輕輕點在左頰上,蹙眉嘆道:“每回見面都是一上來便摸臉,帝姬果然半點兒都沒變。”

阿九是氣到極致了,五指收攏,攥得那張儺面咯吱作響。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她認錯了人,還同這人絮絮叨叨了大半宿!她咬咬唇,切齒道:“廢話少說,你究竟是什麽人!”

他撫著下巴一陣沈吟,望著她笑瞇瞇道:“帝姬的記性真是不好,咱們以前見過的,你忘了麽?”

見過?阿九半瞇起眼,目光在那張的臉上細細打量,仍舊沒有半點印象。看來是個詭計多端的人,這是想同她套近乎麽?做夢!她斥道:“我沒工夫聽你胡言亂語,快說你是什麽人,大內高手眾多,只要我喊一聲,你恐怕就走不出這英華殿的門了!”

“是麽?”他笑得一臉無謂,右手在懷中摸索一陣兒,居然掏出了面兒水銀鏡,舉到面前細細端詳,隨口道:“若是我被人擒下了,謝大人的宏業也就跟著泡了湯,帝姬可得思量好才行。”

這人似乎尤其擅長捏人七寸,一捏一個準,由不得人反抗。阿九果然忌憚起來,壓低了聲音切齒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怎麽會對謝大人的事了解得這樣清楚?”

“我早便說了,曾和帝姬有一面之緣。”他的目光從水銀鏡中移開,轉而望向阿九,仍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語調和緩道:“你還殺了我一個手下,這筆賬我可一直記著呢。不過也不礙事,念在你拿性命養金蠍,我也就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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