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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來支著一旁的廊柱勉強站穩,定睛去看,卻驀地一楞。

“洪鐘初叩,寶偈高吟上徹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諸佛菩薩光照乾坤,下資法界眾生同人一乘……”

低低的吟唱,出自一個著月白色瑰繡戲服的男人。那人長身玉立,身姿傲岸。面容塗了厚厚的油面,使人無以分辨五官。月華傾瀉,清涼如水,映襯著菩提樹影婆娑,飄渺得似一個夢境。他立於夜色中,長風拂動一頭如墨的發,衣袂翻飛,不知是人是妖。

阿九面上呆呆的,被眼前的情景震懾了心神,幾乎連呼吸都要被攝走。穿著戲服的男人,口裏吟唱的卻不是尋常的戲曲。那是佛家超度亡靈的經文,空靈虛無,仿佛能叩動大千世界的一切悲苦,帶著些大慈大悲的況味。

她皺起眉。暗道這些日子可真是什麽都新鮮,接二連三地遇離奇事兒。這又是哪裏來的怪人,半夜三更不睡覺,鬼鬼祟祟潛入相府,跑到菩提樹下唱佛經,還一副唱戲的打扮,腦子有毛病還是怎麽?不要命了麽?

眼下自己該怎麽辦呢?上前質問?可她如今只是個丫鬟,相府裏錦衣衛眾多,這樣的閑事兒自然輪不到她來管。再者說,能這麽不聲不響地跑到大人眼皮子底下,足見是個功力高深的角色,她自問不是他的對手,更不可能冒冒失失沖出去。

阿九這頭正思忖著,那陣吟唱聲卻戛然而止了,她一滯,擡頭去看,那怪誕的人已經凝眸朝自己看了過來,目光森冷入骨,居然透出幾分莫名的熟悉。

她蹙眉凜目,一言不發地同他對視。未幾,卻見那人手上微動,左腕翻繞,劃出一抹流麗的弧度,地上的一片白花便悄無聲息地落入了他修長的雙指間。

拈花一笑,妖嬈生姿。

☆、春漏促

夜裏的風夾雜著幾絲寂寥與淒清,吹拂過去,撥亂一樹菩提,發出沙沙的聲響。

過去在淮南的時候,城隍廟裏的老人最喜歡講些鬼怪故事來嚇唬孩子。在他們的口中,白日裏陽氣太重,鬼怪們最懼怕日光,便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出沒。

阿九看得有些發怔,一個走神兒,再去看時卻駭然大驚——菩提樹下空空如也,哪裏還有半個人的影子!

她錯愕地瞪大眼,轉身四下張望一番,那名著戲服的男人卻再也看不見了。幽冷的風平地而起,吹在人的皮肉上,激起一陣陣顫栗。一個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的人,來去都太過詭異,使人心裏發毛。她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仰頭看了眼月梢的那輪滿月,那一刻竟真的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受——

看來,自己約莫是遇上夜間的精怪了。

“你是什麽人?”

猝不及防的,背後傳來一個稚嫩的嗓音,阿九生生一驚,指縫裏攥緊了銀針猛然回身,只見前方立著一個孩子,小小的一張包子臉,五官精致漂亮。此時那小童正睜著好奇的大眼睛看著她,眸光晶亮清澈,歪著頭,一派的天真無邪。

七八歲的年紀,身上的衣物卻有些古怪,不似尋常的中原服飾。

阿九在那張小臉上細細審度,收起銀針略上前幾步,“你又是誰?”

“姐姐可真奇怪,”那小童似乎不滿,嘟了嘟嘴,面上的神情仍舊鬼畜無害,“明明是我先問姐姐你的呢。”

姐姐?嘴倒是甜。阿九聞言心頭冷笑,面上卻一絲不露,慢慢悠悠地朝那孩子走過去,彎下腰定定看著他,作出副溫柔和藹的神態,“是呢,姐姐的脾氣就是這樣古怪。你不告訴姐姐你是誰,姐姐就不會告訴你我是誰。”說著稍稍一停,伸手捏了捏那軟嫩嫩的小臉蛋兒,仍舊是笑,“說,你是什麽人?”

小包子臉認真地想了想,搖搖小腦袋:“不要,我先問的,你先說。”

四處靜謐,唯有遠處的枝葉在夜風中颯颯作響。阿九長長地哦了一聲,忽地身形一動,纖細的五指以迅雷之勢順著那小童的面頰滑下去,扼住了那柔軟幼嫩的脖子。她面上含笑,眼底卻透出幾分殺機,“小不點兒,姐姐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什麽人,你這麽細的脖子恐怕經不起掐。”

“餵,問你話呢。”她低聲重覆道。

那孩子雙眼驀地一紅,面上驚恐與慌亂相交織,似乎極是驚訝,不可置信道:“姐姐這是做什麽?我不過一個小孩子,你竟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都不放過麽!”

手無縛雞之力?聽了這話,阿九頓覺好笑。半夜三更的在相府裏瞎晃悠,遇著她這麽個陌生人能淡定如斯,她可不相信這孩子真的如他表象那般天真無害。她凜眸,五指略微收攏,“留著這些話哄鬼去吧,別跟我耍花招!說,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相府?有何圖謀?”

那小童半晌沒再搭腔,再開口時卻低低笑了起來,“這麽快就被拆穿了,真是不好玩兒。”說著稍稍一頓,嘆息道:“一群廢物,還不出來幫忙?”

阿九心一沈,霎時反應了過來,下一瞬便見一道淒冷的幽光一閃而過,似能晃花人眼。

常年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這樣的人往往對危險有獨特的感知。她蹙眉,也顧不得雙膝處襲來的劇痛,松開了扼住那小童的右手,急急朝後退出丈遠,險險將那道淩厲的劍風避開。電光火石間,數枚沾著劇毒的銀針從纖細的五指間飛擲而出,被冷劍的劍身一一擋下,發出金屬相撞的清脆聲響,在夜色中突兀而瘆人。

再擡眼是面前已經多了幾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清一色的裝扮,著夜行衣蒙頭面,其中一個捂著肩膀,露在面巾外的眼中浮現痛苦之色,似乎為銀針所傷。

阿九忍著腿上的疼痛勉強站穩,上回說府上鬧刺客是自己胡謅的,看來還真是說不得,念叨什麽就真的來什麽。她的目光掃過這群刺客,一共七個人,不是個小數目,且身手個個都不弱,並不好應付。而方才的小童正立在最前方,面上含笑定定望著自己。

“呃……”

受傷的黑衣人口裏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邊上的人立時上前察看,撕開他的衣裳一看,卻見傷口處烏黑一片,儼然有潰爛之勢。那人大皺其眉,沈聲道,“主人,針上有毒!”

聞言,那小童微微皺眉,聲音出口仍舊稚嫩,卻沾染上幾分寒色:“我們此行是為謝景臣而來,交出解藥,我饒你不死。”

她的銀針上塗的是相府內制的奇毒,普天之下,只有相爺能解此毒,然而阿九並不準備對他們如實相告。從前便聽聞,謝景臣在朝野內外樹敵無數,如今倒好,仇家尋上門來,還平白連累了她!她咬緊下唇,此時的情形對她不利,她腿上受了傷,若要鬥硬,根本不可能是這些人的對手。

既然不能硬拼,那就只能智取!

阿九暗暗打定了主意,步子不著痕跡地朝後挪動,一面道:“解藥就在我身上,給你們可以,不過你們得答應讓我安全離開。”

“好,”那小童倒很是爽快,沒有片刻地猶豫便頷首,“我也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只要你乖乖聽話,我自然放你全身而退。”

“成交。”阿九唇角緩緩勾起一個笑,徐徐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來的卻是一把銀針,趁著那幾個黑衣人不備,狠力地投擲而出。

密集的銀針撲面而來,如疾似風,那幾人措手不及,連忙揮劍去擋。

阿九半瞇起眼,轉身拔腿就跑,邁出兩步遠後又頓了頓,她狠狠咬了咬牙,顧不上疼痛,腳下沒命地狂奔,邊跑口中邊喊:“捉刺客!來人!捉刺客……”

領頭的黑衣人霎時大為懊惱,是時又聞一人哭喪著臉哽咽道:“主人,小四、小四沒氣兒了……”

“那女人不是普通的丫鬟,她會武功,必是謝景臣手下的人!”那小童被阿九擺了一道,此時怒火滔天,咬牙切齒道:“捉住她,給我碎屍萬段!”

分明不是十五,今夜卻滿月如璧,遙遙掛在天際,灑落一地細碎的明光。淡淡清華,風吹葉動,投下樹影斑駁,搖曳婆娑。

難得的好景致,然而阿九這時卻沒有半點的閑心去欣賞,她死命地疾奔著,腳下疾步如飛,顧不得膝蓋上的傷和暈沈的腦子,在亭臺樓閣間七轉八彎,偏偏連個錦衣衛的鬼影都沒見著。她又急又惱,平日裏見天兒地轉悠,真到了要命的時候就沒人了,真是倒了血黴!

阿九腿上帶著傷,想要甩掉那群刺客簡直比登天還難。她累得汗如雨下,腳下的步子卻不敢停,心頭窩火得很,暗罵自己一定是瘋了,若因此丟了性命,她做鬼都不會放過謝景臣!

腳脖子愈發地酸軟無力,背後的腳步聲卻在一分分逼近,她皺眉擡首,往周遭迅速打望了一番。這麽一直跑下去不是辦法,她體力不支,被捉住是遲早的事,得另外想個轍。是時餘光中映入一株參天大樹,亭亭如蓋,枝繁葉茂,在這方土地上不知活了個多少個年頭,。

阿九略思索,狠狠咬牙,頓住步子想要躍上那株大樹,然而一陣暈眩感猛地襲來,她眼前一花,腳下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冰涼的青石地上,額角的汗水如註般流下。

神智漸漸有些模糊,她頹然地仰頭倒下去。

逃不掉,方才流了太多血,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都說人死後會入輪回,到了陰曹地府,閻羅殿上,人的因果報應都會一一應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阿九無聲一笑,這荒誕無稽的一輩子雖說短暫,可跟著謝景臣,她也算應了“罪孽深重”這句話。

那群黑衣人已經緊隨而來,她靜靜地聽著愈發逼攏的腳步聲,認命地合上眼。

其中一人大步上前,朝著阿九便要揮刀而下,然而令她不曾料到的,那刀尖在距離她半寸許的位置硬生生停了下來。

她微怔,睜開眼,卻見那持刀男人的面目極度扭曲,眸子瞪得極大,仿佛看見了什麽極為可怖的物什。她因順著那人的目光望過去,卻見那人的手臂上不知何時纏上了一條通體碧綠的蛇,猩紅的芯子吐出來,鮮艷駭人。

與此同時,一陣笛聲隱隱傳來,在死寂的夜色裏顯得突兀陰森。

在阿九的認知中,笛一向是文人騷客所鐘愛的東西,附庸風雅,宛轉悠揚。然而這陣笛聲卻不同,它曲調詭異,帶著少許的異域風情,聽在人耳朵裏,教人毛骨悚然。

愈來愈多的蛇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耳畔充斥著蛇吐芯子的聲響,她又驚又惶,猛地擡頭朝笛聲傳來的方向看,卻見高處的飛檐一角上立著一個白影,彩面戲服,長發如墨。

吹奏蛇笛的,竟是方才菩提樹下梵唱的怪人!

“蛇蠱?”那領頭的小童神色驟然變得凝重,思索了一番狠狠咬牙,“此地不宜久留,走!”話音方落,幾個黑衣人便縱身翻過了高墻,再沒了蹤影。

她一陣怔忡,回過神後再擡眼,那著戲服的男人已足尖微動,從數丈高的檐角上來到了她身前。闊袖大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施施然落地,從容不迫,仿佛尊貴與高傲都與生俱來。

世上有一種人,美在魂魄,美在風骨。

阿九晃神,只怔怔地仰視他。

原本以為他會對她說些什麽,卻並沒有。他只是垂著頭看著她,靜默不語,以一種強者俯視弱者的姿態,目光沈寂,靜若深水。

“你……”

她張了張口,後頭的話卻半個字也沒說出來。後頸被人輕輕一擊,精準地落在某處穴位上,阿九只覺得渾身一軟,眼前的一切便化作了一片虛無。

☆、無留意

阿九醒來已經時天邊已經泛起了白。

每回的蠱毒發作,於她而言都是死裏逃生,昨晚亦如此。渾身疼痛不已,她貪婪地吸了幾口氣,揉著發脹的腦子撐身坐起來,目光環顧四周,卻霎時楞住了——居然是她同金玉同住的屋子。

這是怎麽回事?

她心中生疑,使力地揉摁酸脹的眉心,努力回想昨晚的點點滴滴。自己從謝景臣那裏回來,半道上遇見了一個古怪的孩子,潛入府中的刺客,還有……

忽地眸光微閃,她面上急速地掠過一絲詫異——還有那個戲子打扮的怪人!

記憶在某處被硬生生截斷,她只覺得腦子裏似乎空缺了什麽。自己被那怪人所救,從那群刺客手下死裏逃生,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她是怎麽回來的?她怎麽都不記得了……

太陽穴一陣刺痛,阿九口裏溢出一聲痛呼,心頭隱隱有些不安。昨晚的一切都太過離奇,譬如那小孩子的來歷,譬如那菩提樹下梵唱的男人,他怎麽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和消失,還有那段似乎缺失的記憶……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時候住在破廟裏,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常聽那些老人嘮些鄉間鬼話,彼時年紀小不懂事,聽起來沒什麽感覺,只覺得刺激有趣。然而人一長大,顧慮的東西多了,害怕的也便跟著多了,這時沒由來地想起,居然令人寒毛乍立。

難道她……真是撞鬼了不成?

阿九心中思忖著,忽然房門被人從外頭“吱嘎”一聲推了開,她擡眼去看,是金玉打著哈欠走了進來,手裏還捧著剛打來的熱水,見她已經清醒過來,先是一楞,接著便放下熱水,上前道:“謝天謝地,姐姐你可算醒過來了,差點讓你嚇死!”

金玉挨著床沿坐下來,阿九因一把拉過她的手,“昨晚上我是怎麽回來的?我怎麽都不記得了。”

“我也不知道,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過來,你已經跟床上躺著了。”金玉顯然也一頭霧水,說著說著似乎覺得委屈,抽泣說:“你是不知道,昨兒晚上你渾身冷得跟冰塊似的,我嚇壞了,想出去給你找大夫,可紅鶯她們硬是攔著我,說過了門禁,誰都不能出府……我看她們一定是誠心的,太欺負人了,簡直不拿咱們的死活當回事!”

她愈說愈傷心,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往下流,哭得可憐兮兮的。阿九看了也覺得於心不忍,這丫頭人是傻了些,可心眼兒卻是真的好,相識不久,難得能這樣掏心掏肺對自己。因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別哭了,我這不是醒了麽,沒什麽大不了。”

金玉別過臉去,拿手帕揩了把臉上的淚水,覆回過眼來看她,吸了吸鼻子,從懷裏掏出個藥瓶兒來,一面拉她的棉被一面道,“把褲子挽起來,我給你上點藥。”

不提還好,一提就覺得膝蓋鉆心地疼。阿九垂下眼,小心翼翼將兩只褲腿挽起來,露出血肉模糊的雙膝來。原本白皙的肌理上烏青一片,有些地方破了皮,膿血混成一團,簡直觸目驚心。

金玉眼底又紅起來,將藥粉小心翼翼地灑上去,一面道:“看你受了這樣的苦,大人的脾氣一定不大好……”說著稍停,歪著頭將眼淚揩在肩膀上,“藥粉上去肯定會疼,忍著點,想哭就哭出來……”

阿九聽了覺得有些好笑,倒吸一口涼氣,忍著疼強扯了扯嘴角,道:“看你這副樣子,就跟被罰跪的是你一樣。”

金玉瞪大了眼看她:“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擔心你,你反倒取笑我!”

她只好妥協:“哪兒是取笑呢……”說著稍稍一停,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幾個刺客,覆試探道:“金玉,昨天晚上,府裏可曾出什麽事?”

“昨天晚上?”金玉一臉不明所以,“昨兒晚上好好兒的,沒出什麽事啊。”

阿九皺眉,正想繼續問什麽,房門卻被人重重拍了幾下,砰砰砰,悶悶生響。

阿九面色微變,朝金玉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開門。金玉微頷首,走過去拉開房門一看,立時拉下臉子來,語氣不善道:“你來幹什麽?”

阿九側目看過去,見房門外頭站著一個清瘦的少女,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斜眼睨著金玉,探首朝她身後瞥了一眼,喲了一聲,覆慢悠悠道:“昨兒晚上鬧騰成那樣,這不還好好兒的沒死麽。”

“你少在這兒說風涼話!”金玉滿臉惱色,兩手扣著門閂道:“沒事兒就趕緊走,這裏不歡迎你!”

說完就作勢要關門,楊柳卻身子一歪擠了過來,背靠著門板道:“小丫頭火氣倒挺大。別擔心,也不是什麽大差事。餘嬤嬤說今日府上要來貴客,要你們摘些玉蘭花送到廚房去。”

“憑什麽每次的活都讓我們倆去,其它人呢?”金玉憤憤道,“況且阿九腿上受了傷,就不能讓她休息一天麽?”

“讓你們去就去,哪兒來那麽多廢話,不幹活等著吃閑飯麽?”楊柳撣衣袖,豎起眉毛呵斥,“腿受了傷,手又沒斷,咱們相府可從來不養閑人!”

“你……”金玉急了,正要開口同她爭辯,阿九卻已經穿戴規整地走了過來。兩人的目光順著看過去,但見她面色恬靜背脊筆直,眸子望著楊柳,唇角含上絲莫名的笑意,話一出口卻是對金玉說的:“沒關系,不過摘些花罷了。楊柳跑了這麽一趟,總不能讓人空手而歸。”

楊柳得逞,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喜色,冷冷哼了聲,“算你識相,跟我走。”接著便衣袖一拂,轉身趾高氣昂地走了,帶起一陣風來。

金玉疑竇叢生,這丫頭瘋了麽?以她的性子,怎麽會對一個楊柳言聽計從?因回過身來拉阿九的袖子,壓低了聲線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擺明了欺負咱們倆!”

她卻只是伸手扯了往前一搡,“什麽葫蘆什麽藥,趕緊跟上去。”

金玉皺眉,顯然被這丫頭的行徑弄得一頭霧水,只得任她拉著自個兒的手,跟在楊柳後頭一路往院子裏走。

春令天,多的是百花齊放萬木爭春。這個時節正是玉蘭盛放的日子,雪色的花瓣綴滿枝頭,在清晨的風中迎風輕舞,陣陣清香四溢,吸入肺腑,令人心曠神怡。

府中引活水,建未名池,其上修築清風游廊,煙波畫橋,浩浩渺渺。三個丫頭在游廊之中並肩而行,楊柳的步子卻在刻意地放緩,阿九側目微微一瞥,只裝作毫無所覺。不消幾時,楊柳已經完全走到了她同金玉的後頭,她面上一絲不露,手臂微微使力,不著痕跡地將金玉推到了邊上。

前方一道回轉,楊柳瞅準了時機,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面上浮起猙獰之色,卯足了力氣朝阿九一撲,欲一不做二不休,將她推落水中。然而令楊柳沒有料到的,前方那人似乎早有防備,身子輕輕一側,不費吹灰之力地閃了開,順勢捉了她的手臂,眸子對上那雙驚惶的眼,腕子一轉使了個巧勁兒。

金玉楞楞的,只聽一陣巨大的水浪聲在耳畔響起,回過神後廊上早沒了楊柳的影兒,人已經落水裏了。

“救救我……救命……”

未名池裏的楊柳顯然不識水性,她面上又驚又恐惶駭交加,撲騰著雙手掙紮不休,口裏聲嘶力竭地呼喊。

“她好像快沈下去了……”金玉嚇得臉色慘白,捂著嘴道:“怎麽辦,怎麽辦……”

溺水的人愈是掙紮,愈是沈得快。阿九冷眼觀望神色如常,很快收回目光,扯了已經嚇傻的金玉離開,邊走邊催促,“不是還得摘玉蘭麽,有什麽好看的。”

金玉聲音在發顫,悚然道:“她或許會淹死的……”

“她是死是活和你有什麽關系。再者說,她再嚷大聲點兒,沒準兒就有人來救她了呢。”她面上淡漠而平靜,很快拉著金玉穿過游廊繞了一個彎,身後的呼救聲愈發地模糊,漸漸便聽不見了。

直到兩個丫頭的背影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才從廊柱背後徐徐踱出來。

逛個花園兒都能撞上這麽一出好戲,果真不虛此行。

未名池的水面已經趨於平靜,落水的人已經完全沈了進去,連頭頂都瞧不見了。他的目光投落上去,沾染上幾分惋惜的意味,是時日光從雲層後頭折射而出,他在太陽下頭長身玉立,愈加襯得寶相莊嚴,悲憫似佛。

******

楊柳的屍體是傍晚時分被撈起來的,身子已經整個兒泡得發脹,眼睛瞪得很大,儼然死不瞑目。

在相府,死了一個下人同死了一只雞鴨沒什麽區別,加上府中有客人拜謁,更是不能聲張。楊柳的死沒掀起任何風浪,姚總管看見屍首時掩面罵了聲晦氣,接著便打發人將屍體拿破席子裹了,匆匆扔去了城郊的亂葬崗。

同阿九預想的一樣,在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死了一個婢女,不會有任何人追究,也沒有任何人介懷。倒是為難了金玉,她膽小如鼠,自然不比阿九淡定如常。聽說楊柳真的淹死了,嚇得躲進被窩直打哆嗦,口裏顫顫道:“她死了,會不會回來找我報仇……”

阿九嘆了口氣,走過去安慰她,道:“人是我推下去的,要報仇也是回來找我。”

金玉還是很害怕,裹緊了被子語無倫次道:“我見死不救,是我見死不救,如果我救了她,她就不會死,她就不會淹死了……”說著忽然一頓,眸子瞪得大大的,死死看著她:“你怎麽能如此無動於衷,怎麽能對人命如此冷漠?她雖然可惡,可罪不至死!”

“……”阿九有些無可奈何,她沒有想過要置楊柳於死地,可金玉這副模樣,似乎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她心頭嗟嘆,洗漱畢後便除了衣裳上了床榻。

褥子是冰涼的,睡了好一會兒也沒覺得暖。她翻了個身面朝著外頭側臥,見金玉仍然在瑟瑟發抖,便移開眼,眸子望向窗外。

今夜是上弦月,如彎刀一鐮懸在天際,似咫尺,卻又遙遙不可及。

不知過了多久,那頭的金玉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微微發顫,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事……”

她面上卻仍舊淡然,唇角勾起個淡淡的笑,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其實無怪乎金玉會是這樣的反應。安樂長大的姑娘,怎麽會理解一個深淵裏的人。

☆、陌上鳶

冷,好冷。寒氣從身體的某處彌漫上來,一絲一縷爬遍四肢百骸。

這滋味難受得無以言表,像是身體的各處被無形的利刃捅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有臘月的冷風從這千瘡百孔的軀殼裏鉆進來,像淩厲的刀子一下下割破了皮肉,冷徹心扉,翻攪著五臟六腑,使人痛不欲生。

迷茫的白霧縈繞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麽都看不真切。身子像被浸泡在化了冰的河水中,她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抱緊了雙臂,嬌小孱弱的身子在軟榻上瑟縮成小小的一團,眉頭緊皺,蒼白的雙唇細微地顫抖,神色極是痛苦。

這回不是錯覺,她能極其清晰地感覺得到,那只蠱蟲正在自己的血肉裏游走。它緩慢地挪移,所經的每一處都掀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寒冷。從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這回卻前所未有的強烈,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將身體抱得更緊,咬緊了牙關承受著一切。

迷蒙中,臉上傳來一絲異樣的觸感,似乎有人用指尖撫過她的頰。她緊鎖的眉頭皺得更深,偏頭去躲,卻怎麽也擺脫不得。那人簡直不厭其煩,帶著暖意的指尖滑過她光潔的左頰,慢條斯理地來回撫摩,輕盈的,酥麻微癢。

未時許,夜色已經極深。穹窿漆黑一片,如潑上了濃墨,玉蟾被整個兒掩蓋在簇簇烏雲之後,透不出半絲光亮。晚間的風透著幾絲涼意,地上的幾片青綠的葉被打著旋兒吹起來,從洞開的窗扉送入,輕飄飄地落進來。

屋子裏燃了夜燭,入夜時分點起,此時蠟炬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火光被風吹得飄搖,呈現幾分寂寥將熄的意態。

謝景臣坐在床沿上,遲重的金輝照亮他的半張臉,濃長的眼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陰影,輪廓被勾畫出幾分溫暖的韻味。視線微側,瞥見落在肩頭的落葉,因伸手輕輕拂落,目光重新回到榻上的女人身上。

她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冰霜,眉頭深鎖渾身發抖,顯然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金蠍蠱在體內,一旦蠱毒發作,即便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也難以忍受,由此可見,她確實是個意志力極其頑強的女人。一個人對生存的渴望究竟要強烈到什麽地步,才能熬過每一次的毒發,熬過每一次如煉獄一般的痛苦。

他面無表情,修長如玉的指尖拂過她擰起的眉宇,撫上尖俏的下頷,卻並沒有收手的打算,勢頭一路往下,滑過纖細的脖頸,精致的鎖骨,動作緩慢而優雅,最終在急劇起伏的胸口處停了下來。

確定身體沒有絲毫的不適同排斥後,謝景臣徐徐將手收了回來,面上仍舊淡漠而平靜。他厭惡與人接近,這是幼年練蠱時落下的病根,天下間無藥可救,久而久之也便習慣了孤獨。如今,這個女人倒成了個意外。

謝景臣唇畔勾起一個寡淡的笑,眸光一瞥,不經意地落在那光裸的肌理上。薄霜覆了淡淡的一層,在火光的映襯下被鍍上凝金色,傲人的雙峰間溝壑極深,在輕薄的衣裳下若隱若現,看上去神聖而撩人。

體內那股莫名的欲望又開始升騰,勾惹著下腹的蠢蠢欲動。他眸色一深,意識到了不身體的異樣後很快移開了目光,接著便仿佛一刻也不願多留了,起身拉開那扇有些破舊的木門,大步踱了出去。

風吹樹搖,枝葉於喁,他在夜風中施施然而行,一路分柳拂花,招惹上一身芬芳。

身上的單衣有寬大的琵琶袖,在風中翻飛,獵獵作響,那雙清漠的眼半瞇起,目光落在遠處夜色中起伏的山脈上。一個常年身處高位,習慣了操控天下的人,不能允許世上出現任何一個意外。

他的當務之急,恐怕是控制好自己對阿九那股由於金蠍蠱而滋生的欲念。

******

古語有雲:清明斷雪。倒春寒一送,日子便徹底好過起來。

辰時許,視朝方畢,聞得一公鴨嗓兒吊了聲兒“退朝”,滿朝的臣工因從太和殿裏頭依次而出,走在最前頭的那人一身行蟒官服,風姿綽約,眉目如畫。

謝景臣面上掛著副不鹹不淡的笑容,微側著首,似乎正與身旁的一個官員說著什麽。眾人經過時側目一看,見認出是吏部侍郎尹尚尹大人。他滿面堆笑,朝謝相揖手,殷切道:“相爺吩咐的事下官都已經辦妥,已將餘穆二人的餘黨一網打盡。”

他唇角漫開一個優雅的弧度,“尹大人替陛下分憂,一片赤誠,天地可鑒。來日,本相定會在聖上面前……好好替大人表忠心。”

聽了這話,尹尚心頭悄然大喜。在如今的大涼朝,天子跟前兒最紅的人便是謝相,皇帝對他信任有加,有他替自己美言,將來何愁不加官進爵,飛黃騰達呢!他眼中浮起幾絲熱切,面上卻刻意擺出了剛正之色,拱了雙手朝他揖下去,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都是下官分內之事,相爺言重了。”

太陽升起,紫禁城在晨輝的遙映下愈顯莊嚴,日光溫煦多情,在紅墻碧瓦間依次輾轉流連。間或一個傾斜,照亮謝景臣身上的四爪金蟒,面首猙獰,栩栩如生。

頭頂上方傳來幾道脆細的聲氣,他略擡頭,眸子被日光刺得半瞇起,卻是幾只燕雀在鬥拱上做了窩,成鳥覓食去了,徒留窩裏的雛鳥嗷嗷待哺。

他眼底平添幾分柔和,指尖摩挲腕上的菩提串,目光望向遠處,徐徐道:“那是誰來了?”

尹尚先是一楞,而後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抱廈後頭繞過來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十五上下,白白凈凈的一張臉,雖稚氣未脫,卻不掩其秋月之姿。尹大人伸長了脖子打望,怔了怔,未幾回過神兒來,道:“喲,哪陣兒風把大皇子吹來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宣帝膝下的長子高元成。

日頭有些烈,大皇子一路疾步而來,到了謝景臣跟前站定時已是滿頭都是汗。身後跟著的內監追在後頭一路小跑,拿了巾櫛湊上去要給他擦汗,口裏道:“祖宗,您慢著點兒,摔了跌了奴才幾顆腦袋都不夠砍哪……”

大皇子嫌惡地皺皺眉,朝後退了一步,神色頗不耐煩,揮手道:“滾一邊兒去,沒看見我正要跟老師說話呢麽!”

謝景臣微斂眸,同眾人一道揖手給他見禮,道:“參見殿下。”

元成回過身來清了清嗓子,板起臉負手道:“都平身吧。”

眾人言謝,這才徐徐直起身子站定。二皇子信步踱到謝景臣跟前兒,兩只琵琶袖洋洋灑灑地一拂,朝他恭恭敬敬道:“老師。”

他略蹙眉,伸手扶了皇子的手臂微微一托,“殿下,切記君臣之禮。”

元成一楞,隨即哦了一聲連連道,“老師教訓的是。”說著微微一頓,正要繼續說什麽,眼風一掃卻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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