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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的身子驟然一松,將將轉身提步要走,他再次開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鉆進耳朵裏,令她不寒而栗。

“你留下。”

☆、霜霧重

“你留下。”

在相府,乃至整個大涼,他說出的話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滯,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絲涼氣兒從背脊竄上來,頃刻之間彌漫進她的四肢百骸,恐懼細細密密爬上心頭。

一眾錦衣衛從她身旁走過去,途徑時沒有一個人側目。不多時,屋子裏便只剩下她同珠簾後頭的那個人。房門從外頭重重合上,隔絕開兩種人的命運,阿九蒼白的面容上印著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開,她怔怔望著窗外。

院中栽種著禾雀花,串掛成簇,深沈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卻呈現出水紅的意態,風拂花動,絢爛艷麗,昭示著無窮無盡的黯然生機。

很多時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草芥。

阿九遲遲地回過神來,微抿蒼白的唇,深吸一口氣又吐出,規整規整思緒,這才緩緩轉身。她微擡眸子,匆匆往那簾珠串後掃了一眼,卻驀地一驚,腳下的步子朝後退了兩步--珠簾後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面上掩不住的驚疑。

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她皺起眉,絞盡腦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這個屋子裏,並未見到他離去,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甚至連一絲珠簾的響動,一絲腳步聲都不曾聽見。

正驚忡,一個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後傳來,陰寒冷冽,帶著幾分立在高山雲霧間的肅清,“你在看什麽?”

五年的時光賦予阿九超過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時,她還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驚駭,一面往後退一面惴惴回頭看背後的人,目之所及卻令她呼吸都一錯,腦子有剎那的空白,只憑空冒出了“驚艷”二字。

三步的距離,不近也不遠,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長大,自幼習禮儀讀聖賢書,也算得上有才有識。然而看著他,她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詞能用以描繪這樣的美。

也許是因為身上有苗疆血統,他承襲了一副極別致的五官,和漢人的循規蹈矩差別甚大。那副眉眼深邃異常,跳脫出任何人對美的想象,瞳仁如墨,畫屏上的臘梅幽蘭映入其中,那雙眼便是天地間唯一的風景。

他有頎長的身形,同她記憶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著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長發在耳後松挽,一縷發絲滑落,被那修長如玉的右手輕輕撚在兩指間,側目一瞥,眼波流轉間盡是風華。

乾字號的姑娘自幼習媚術,修得是如何勾引男人蠱惑人心。阿九此時卻發怔,暗道媚術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這時外頭穹窿上飄來一簇雲,遮擋了大半的金烏。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幾分,勾勒得廊檐柔婉青峰和緩,斜照向他,映襯他身旁的紅梅霜雪,似仙,又似畫中人。

仿佛是註意到了她直直的眼神,他收回了落在畫屏上的目光,微微側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韻致難以描繪,即使睥睨也顯得從容而優雅,薄唇微啟,輕聲吐出了兩個字:“鬥膽。”

陰鶩的眼,淡漠得教她渾身發冷。他周身的氣息凜冽迫人,或許因為居高位,他言談舉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蕓蕓眾生,簡短的兩個字,霎時將徘徊在眾生底層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只是轉眼的事,她垂低了眸子,心頭一沈,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屬下該死。”

視線中只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頭堆滿驚惶。

居高臨下,這是謝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視她,修長的指尖摩挲過腕上的蜜蠟珠,眼底無悲無喜,緩聲問:“你真的覺得自己該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沒有應聲。

曾數次耳聞他如何手段狠辣陰狠殘忍,也曾數度耳聞他在大涼是如何興詔獄,府中,乃至整個大涼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親身體會過,令阿九更加恐懼。

相府培養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質上來說卻是一件失敗的作品,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沒能泯滅對死亡的懼怕。是以,盡管這時她口裏說著自己該死,心裏卻根本不這樣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貪生怕死。

半晌沒等來個答覆,謝景臣也不催促,只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揚,浮起一絲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你慢慢想清楚。”

這話說得不假。但凡同謝景臣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這是一個糾集了世間諸多矛盾的人,能達到這樣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涼,謝景臣以行事狠絕著稱,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一個人,應當暴虐成性,然而他卻不是。

他確實有一副世所罕見的好耐性。

屋子裏暗香浮動,玉漏滴答,阿九深埋著頭,額貼著冰涼光滑的石板。這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會真的覺得自己該死,她更不例外。聽他的口吻,斂盡了一切情緒,根本無以揣摩。

她沈默了許久,終於沈聲道,“回大人,屬下並不想死。”

謝景臣面上仍舊沒有表情,只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極緩慢地轉動,忽而一哂:“世上沒有人想死。”略一頓,半瞇了眼眸光掃向她,如斜視一具死物,“要活命,總得有活命的價值。”

阿九沒有吱聲,只是僵著身子頭俯得更低。又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漠然疏離,“你殺了該與你一同入宮的女人,刺傷自己,又憑空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刺客,每一條都足以讓你死千百次。”

他語調平靜,歷數她條條罪狀,聽得阿九不寒而栗。她大為惶駭,昨日他不在府中,這些事是從何得知的?她細細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確並沒有旁人,她能夠肯定,便不會是有人通風報信……

那是為什麽呢?她冥思苦想,是哪裏出了岔子,還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可是既然他已經說了這樣的話,那是否就意味著……她這回難逃一死?

是時謝景臣的聲音又響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冰涼如隆冬的風,徐徐道:“身上留了傷,入宮是不能夠了。相府不留無用之人,你該明白規矩。”

身子忽地一陣癱軟,阿九的十指在廣袖地上收攏,狠狠糲過地面,傳來鉆心的痛意。

拼死一搏麽?方才這人無聲無息到她身後,足見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測,與他相鬥,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斃,或許,能一試……

她眸光乍凜,銀針從指縫間露出一隅,咬牙正欲動手朝他飛擲,孰料房門外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阿九熟悉的,那語調有些驚慌,顫聲喊:“大人,奴才有事稟奏……”

“進來。”他淡淡道。

少頃,房門被人從外頭推了開,一個仆從打扮的男人略佝著腰走進來,一張白凈的臉,約莫二十上下,一眼看見地上還跪著一個人,似乎很是驚異,也沒敢再多瞧,徑自提步朝主位上的男人走,卻在約三步遠的距離處停了下來。

阿九皺眉,指縫裏的銀針重新攏回了闊袖,斂眸不動聲色。

謝景臣覷一眼進來的人,眸中靜若深水:“什麽事?”

半晌沒聽見那仆從回話,阿九有些疑惑,不著痕跡地側目朝那人看了眼,卻大感詫異。

唇語。

聽蘭囑咐的話果然沒有錯,這人不喜人近身並不是傳聞,甚至連隱秘之事都要用唇語告知他。又悄然看座上的男人,卻見他眼底逐漸蒙上一絲嚴霜,便暗自猜測那仆從嘴裏說出來的不是什麽好事。

少頃,那仆從揖手,躬身恭謹道:“大人,奴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特來奏明大人,請大人定奪。”

謝景臣微微合了眸子,擡起左手發力揉摁眉心。素白的琵琶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帶著佛珠手串的手腕。白皙的肌理上卻隱約可見一處傷口,傷勢不算輕,上頭似乎塗了藥膏,看不出是什麽所傷。

難怪方才會聞到那絲藥味兒,原來是他受了傷。阿九微微瞇了瞇眼,他受了傷,那麽……或許拼了命,她也不是毫無勝算吧……

正垂著頭盤算,忽覺下巴一涼,一股大力迫使她重新擡起了頭。

眸子對上那雙漂亮的眼,幾乎能吸魂攝魄。謝景臣右手執玉如意,挑起她的下頷,半瞇了眸子在那張略微蒼白的面容上細細審度。

她不明白他要做什麽,只是平靜地任他打量,垂下眼,目光淡然,指尖卻悄悄蓄力……

不多時,那張線條優雅的唇角徐徐勾勒出一個弧度,他在笑,那笑意卻沒有滲入眼底。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的半邊輪廓,他看著她,曼聲道:“將功贖罪的時候到了。”

☆、驚弓弦

屋子的門開了,阿九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狠狠甩了出來,冷漠得有些蠻橫的舉動,沒有半分的憐香惜玉。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重重摔在外頭的青石地上,驚起遍天塵土。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叫囂著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擡手按了按不住浸出血水的傷口,聽見謝景臣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低沈流麗,每個字眼都清定如雪。

他開口,無悲無喜,只是緩聲道:“難得你有這樣的好運氣,回去吧,晚上自會有人帶你去藏書閣。”

話音方落,那扇雕花精致的花梨木門已經重重合上。阿九悶哼一聲,試著動了動身子,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因為流了太多的血,腦子有剎那的暈眩,她伸手扶住一旁的廊柱勉強站穩,合了合眼,待那陣眩暈感消退才重新睜開。

艷日的流光從她身上緩緩淌過,帶來久違的暖意,她吃力地擡起脖子看天,明晃晃的太陽就在頭頂,金光璀璨,耀眼而奪目。

從前不知在哪裏聽過一種說法,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看來這話不假。她寥寥一笑,步子踉蹌著邁出北院,穿過垂拱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沒死成,還活著,很好。天底下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留著一條命,勝過所有。謝景臣說的很對,難得她有這樣的好運氣。

鬼門關又一次死裏逃生,阿九暗自慶幸,同時又有些迷茫。謝景臣從來不是個心地慈悲的人,留下她的命,自然有他的道理。誠如他所言,相府裏從來不會養無用之人,她不安的地方就在於,她不知道自己另有什麽用處。

她獨自一人走在曲折回轉的游廊上,晌午已經過了,朝旽略微向西傾斜,光輝映亮院子裏的幾株玉蘭樹,細碎的微茫流轉在那潔白的花瓣上,像是能跳動,青石地上投落下斑駁樹影,渲染出幾許的春意。

阿九對春天有獨特的情感,和多數人一樣,她喜歡春日。這是一個美好的節令,萬物春回,死寂了整個冬天的天地幡然一新。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們都喜歡春,她和他們卻有很大的不同。

她的喜歡,無關乎風月,只因為一個人。

眸光有剎那的黯淡,阿九唇畔微揚,笑意比玉蘭花色更淺,擡手拂開一綹垂落在眼前的柳條,提步離去。

******

回到流雲閣,阿九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躺上了羅漢床,伸手覆上額頭,目光定定地望著房梁雕刻的牡丹花案。

謝景臣的話教人參悟不了,他說會有人帶她去藏書閣,卻沒有說去了要做什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據對不會是什麽好事。

在許多人心目中,世上最令人喪膽的不是死亡,不是魑魅魍魎,而是對未知的恐懼。只可惜,這“許多”裏面,沒有她阿九。

拋開麻木得略顯冷血的性子,從本質上來說,阿九的確是一個簡單又灑脫的人。既然哭著活也是活,笑著活也是活,那又何必為難自己。

她是個隨性的人,從不會去想一些未知的事給自己徒添煩惱。參悟不了他的話,索性不再去想,踢了秀履扯過錦被罩住自己,翻了個身面朝裏,徐徐合上了眸子。

因為累到極點,竟然沈沈好眠。

再度醒來是因為一陣急促野蠻的叫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厲喝她的名字:“乾阿九,乾阿九?”

她睜開眼,房中漆黑一片,只有窗欞外透入惶惶燈火,天已經黑了。

從榻上坐起身,隨手將垂落的一縷發絲捋到耳後,阿九沒有片刻的耽擱,穿鞋下床,走過去拉開房門。

站在外頭的是個魁梧的男人,身著飛魚服,腰胯繡春刀,身形高大,有種巍峨如虹的氣勢。見她開門出來,不由怒目而視,沈聲斥道:“大人在藏書閣等你,磨磨蹭蹭的,不想活了麽?”

阿九的面容淡漠如水,只擡了擡眸子朝那錦衣衛看了一眼,“勞煩大哥久等了。”

那錦衣衛對她有敵意,他瞪著她,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撥皮抽骨。就是這個女人,因為她的一句話,害得他們幾十個弟兄平白賠上了性命,也害得宋同知丟了雙眼睛。他心頭窩火,又冷嘲道,“敢讓大人等,可見你膽子不小。”

“不,我膽子很小。”顯然,她並不想同他多費唇舌,垂著眼淡淡道,“你也說了,大人在等,那就勞煩大哥前頭帶路吧,否則誤了大人的事,只怕你我二人誰都擔當不起。”

那人被她堵得說不出話,面露惱色,轉念又暗自思忖,這丫頭伶牙俐齒,說的話卻不無道理。大人喜怒無常,誰都觸怒不得。因憤憤哼了聲,伸手狠狠推了一把阿九,“少跟我耍花樣,走!”

那股力道狠而重,扯得胸口的傷處隱隱作痛。她微微皺起眉,目光驟凜,卻沒有發作,提步向前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藏書閣走,那錦衣衛似乎很提防她,緊跟在半步遠的身後,眸子瞬時不離地盯著那抹略顯孱弱的身影。

阿九心頭卻覺得有些好笑。逃走麽?這樣的念頭不是沒有過,不過早在幾年前便泯滅得一幹二凈了。在相府,想要活下去,忠誠是必須的。這裏也曾出現過試圖逃離的人,那下場她親眼見識過,至今回想起來都是午夜時分的夢魘。

甩了甩頭,她拋開腦子裏的那些令人作嘔的畫面,凝目斂神一言不發。

今夜無月,穹窿如墨跡渲染而成,濃烈的黑,夾雜枯冷的風,呼呼從耳畔刮過,卻離奇地帶著淡淡花香。

一個錦繡深麗的地方,外表光鮮瑰華,內地裏的骯臟卻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

徐行了半柱香的光景,再擡眼時人已經到了藏書閣前。阿九在門前停下來,定睛看,這門上刻著蝙蝠,還有一種古怪的物事,不曾見過。她半瞇了眼,面色露出幾分遲疑,此時有人從後頭猛地一推,她沒有防備,身形不穩便朝著那扇雕花木門撲了過去。

那門沒有鎖,只是微掩,她破門而入,更像是自投羅網。

“砰”的一聲響,門覆合上。阿九略皺起眉,目光中透出幾絲疑惑,一面朝裏走一面環顧四周。

大人的藏書閣,是這個相府的禁地,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闖。是以,這是阿九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

大涼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國度,上至朝中臣工,下至民間寒士,都會有一間自己的書房。謝景臣是舉世聞名的高才,一個對風雅之事尤其熱衷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為相府中的藏書閣起名萬卷樓,一個恢弘而富有詩意的名字,應當有相符的內裏,譬如有陳書萬冊,文房四寶,還有從古至今的名家集作。然而入目之處卻不是這樣,相反,這個地方太令阿九詫異,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春令天,這裏卻陰冷得不成話。偌大的廳堂空空如也,家當陳設不多,唯一醒目的是壁上的燈燭,火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落在對面的墻上,拉扯得很長,看上去詭異駭人。

阿九凜眸,按捺下心頭那絲驚詫,腳下的步子挪動著繼續朝內走。

撩開層層掩映的珠簾,後頭仍舊空無一人。她皺起眉,依稀明白過來,自己大約是被騙了,因為謝景臣並不在這裏。

她和相府裏的每個人都一樣,對那人的懼怕深深烙刻進骨血,恐怕此生也剔除不幹凈。知道了這個事實,不由暗自松了口氣。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敢大意,因為這個地方處處都透著古怪。

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異香卻在四下裏漸漸彌漫開。阿九是個警惕性極高的人,聞見那氣味,立刻出於本能地擡起手,拿廣袖捂住口鼻。

那股香味卻愈發地濃烈起來,一絲一絲飄散開,充盈了整個屋子,鉆入她的肺腑。

阿九的神識模糊起來,眸色漸漸不再清明,腦子裏霎時只剩下一片迷茫的白,冥冥之中,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聲音,有些耳熟,如天籟的梵音,飄飄渺渺道:“轉動燈座。”

她目光有些呆滯,仿佛是魔怔,毫無意識地朝著不遠處的燈座走去,擡手,緩緩轉動。似乎是觸動了什麽機關,那扇掛了蘭亭集序的墻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處暗格,裏頭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八寶琉璃盒。

“打開它。”那聲音又曼然道。

阿九面無表情,沒有片刻的遲疑,纖長的指微動,打開了盒子。

裏頭臥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形似蠍,通體呈一種近乎透明的金,只一眼便能叫人寒毛根根乍立。

驟然接觸亮光,那只常年處於黑暗中的蟲子似乎異常亢奮,順著那纖細的指尖緩緩往阿九的掌心爬了上去。

她仿佛毫無所覺,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空洞而茫然。是時,那聲音又響起,嗓音低沈地近乎沙啞,仍舊波瀾不驚,只徐徐吐出四個字,“喜歡她麽?”

☆、冷凝香

腦子裏是混沌的,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漿糊,迷迷茫茫的一片。

阿九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場荒誕的夢境,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無,唯剩下那道空靈得不真實的男人聲音,像是從腦子的最深處響起。

那音色沒有任何言語能描繪,矛盾的,醇厚得像酒,又清朗似山風,不算熟悉,也不陌生。

在那片無邊際的虛無中沈浮了不知多久,忽地,一陣劇烈的痛楚席卷而來,自胸前的傷口處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漫過全身,如利刃刺入。

阿九痛苦地蹙眉,蒼白的唇瓣間溢出壓抑的低吟,與此同時,眼前的重重迷霧逐漸散開,映入眼簾的是那盞搖曳的火光,分明沒有風,燭芯卻在搖曳,消失無蹤的一切知覺再次回到身體中,她靈臺乍然一片清明。

沒有了那股詭異的甜香,清醒過來只是瞬間的事。胸口處的疼痛像是要將人硬生生撕裂開,阿九額上冷汗簌簌,皺緊了眉頭垂首一看,頓時渾身的寒毛都倒豎。

那股涼透肺腑的冰冷觸感來源於身下的石床,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時被人剝離得幹幹凈凈,她一絲|不掛,光裸著身子仰面躺著,羊脂美玉似的肌理籠著一層遲重的金色,居然透出幾分聖神的意態。

然而阿九來不及羞臊,她眸子驚恐的瞪大,拼盡了全力才能忍住那股尖叫的沖動。

劇痛來源於傷口處的一只蟲子。通體流金,模樣類似蠍,卻比尋常的蠍子小許多,正順著那裂開的傷口進入她的身體。

她目眥欲裂,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拂,兩條手臂卻動彈不得。擡首去看,這才發現雙手都被人鎖住,長長的鏈鎖,拉扯之下發出沈悶刺耳的聲響。

她駭然大驚,目光再度望向傷口處,那只金蠍卻已經不在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道劍傷居然在逐漸愈合,肉眼可見,不多時那處肌理已經重新變得如白璧,再尋不見一絲一毫的瑕疵。

隱約能猜到那金蠍的去處。此刻的感受無以言表,一只蟲子在自己的身體中,血肉裏,緩慢游移,她依稀能覺察到它的存在。這個認知令阿九幾欲作嘔,胃裏一陣翻騰,仿佛能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原是一個冷靜的人,此時卻再難維持基本的鎮定。這一切都怪異至極,那雙晶亮的眸中劃過幾絲慌亂,阿九細細思索,記憶往回倒退,最終在聞見那股異香之後戛然而止。

那股香味!

她雙眸一凜,霎時間明白過來。自己著了道,方才的迷香令她迷失了心智,看來是有人蓄意為之,在這段不算太長的光景裏對她做了什麽!

腦中又想起那道不大真切的男聲,她眸光微閃,記起一個名字。正思忖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卻在死寂之中響起,她身子一震,霎時警惕起來,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自己所處的這個屋子。

簡單的陳設,除了身下的這張石床和分列四角的銅鶴燈座,便再沒有其它的家當。四面的墻上沒有開窗戶,興許是因為長年照不進陽光,這裏顯得格外陰冷,春令時分,這寒意卻帶著幾分深秋的寂寥,似乎從人心底深處升起。

這樣的靜,愈顯得那聲響突兀可怖,她眸中劃過一絲寒光,聽出是從珠簾的另一方傳來,因半瞇了眼定定望向那燭光不及的暗處。

腳步聲漸近,一道人影被昏暗的燭光投落在地上,拖得老長,隨著燭芯微微搖曳。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映入視野,身量頎長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眉如遠山,眼若深潭,一片黯淡中,那身白衣醒目得刺眼。

“……”她倒吸一口氣,低聲道出兩個字:“……大人?”

謝景臣施施然走近,步伐沈穩,不急不緩,在距離她不甚遠的地方站定,不再向前。同人保持三步遠的距離是他獨特的習慣,他不愛與人接近,對女人尤其如此。

清冷的目光望向石床上的女人,視線從足尖一路掃視過去,掠過那堪稱毫無瑕疵的身體,最終看向她的臉,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沈寂如水,甚至不曾掀起一絲漣漪。

那處原本猙獰的傷口已經愈合了,看來這回的功夫沒有白費,成功了。

線條優雅的唇邊浮上幾絲淡淡的笑紋,他眼底浮現幾絲滿意之色,聲音出口卻仍舊冷冽,“你能活下來,我很意外。”

從頭到腳沒有一絲蔽體的衣物,就這樣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阿九感到說不出的羞恥。她想遮掩,可雙手被牢牢束縛,只好攥緊了拳頭別過臉不看他,竭力穩住喉頭不發顫,道,“多謝大人饒命。”

聽了這話,謝景臣似乎有些詫異,微挑眉哦了一聲,“你不想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親眼目睹了那樣駭人的一幕,這個女人的反應卻很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靜,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他清漠的眼底難得地浮出幾絲興味,側目覷她,昏黃的碎光在那墨玉般得瞳仁中微微跳動,如滿天星辰墜落其中。

阿九一陣沈默,半晌才垂著眸子道,“大人如果希望我知道,何須我來問。”

那副眉眼間早沒有了之前的淩厲同棱角,低眉斂目,顯得很柔順。謝景臣並不言語,他負手而立,註視她光裸的身體,眸光清正,不含一絲的情|欲,淡淡道:“蠱蟲在你體內,天亮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裏,也不能穿衣服。”

對於這番解釋阿九有些驚訝,難得他會大發慈悲,不過最令她詫異的還是蠱蟲兩個字。

蠱是什麽?

苗人將之稱為草鬼,由毒物煉制而成。原來方才那只金蠍子是蠱蟲,她明白過來,眸光微動——他將蠱蟲放入她體內,意欲何為呢?

謝景臣將她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詫收入眼底,忽而勾起唇漠然一笑。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倒是很懂得生存之道,不該問的不問,可見過去的五年沒有才白活,她被調|教得很好。他開口,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眼底縈冷意,又似乎興味盎然,“知道是蠱,不怕麽?”

蠱毒之禍古來有之,苗疆人擅練蠱,能以蠱害人,一觸即殺生與無形,天下人無不談蠱色變。她只是個凡夫俗子,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怕又如何,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相府養著她,她的這條命不會比草芥金貴多少。

不能反抗,便只能泰然接受。

阿九擡眼,將好撞上那道冷冽如霜的視線。那是一雙帶著高傲與淩厲的眼,極深邃,如淵,幽若寒秋,仿佛能洞悉一切,令阿九不由自主地畏懼。她自詡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遇上他,往往被一眼看穿。這個人的眼睛像是能看透天機,令世間一切都無所遁形。

心頭突地一沈,她移開同他對視的目光,“怕。”

倒是個坦誠的回答。他寥寥一笑,又問:“知道自己的下場麽?”

阿九面上的神色淡漠,仍舊沒什麽反應。古書曾有記載,練蠱的工序極為繁覆,其中最為關鍵的一步便是最後的養蠱。將蠱蟲寄與年輕女子體內,以精血養之,一年後蠱毒養成,養蠱的人便會暴斃而亡。

說到底,她眼前其實只有兩條路。現在死,或是乖乖替這個主子養蠱,再茍延殘喘多活一年。

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麽,對阿九而言,是所有。她點點頭。

“人活在世上,其實都難逃一死。”他說這話的語調很平靜,仿佛生與死都只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眼,在他口裏變得無關痛癢,“相府長大的人,不該像你這麽貪生。”

和緩的口吻,應當沒有輕蔑的意思。阿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謝景臣今天有些不同尋常。平日裏惜字如金的一個人,居然能紆尊降貴和她說這麽多話,這令人很不習慣。她在心頭嘆氣,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很準,她的確是很貪生怕死。

哪怕有一線生機,她都不願意放棄,一年的光景足以改變許多事,一切都是未知,她願意拿自己的一切代價去換取這一年的世間,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能猜得到結局。

阿九那廂沈默。等了會子,見她遲遲不再開口,謝景臣似乎敗興,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致。乾字號的女人自幼便習媚術,為的就是將來入宮之後能虜獲聖心,能在圖謀大計時與他有助。分明應當最擅長怎麽取悅男人,可很顯然,她不是個合格的學生,倒有些可惜了那副好皮相。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略低沈,夾雜幾絲說不清的韻味,居然柔媚入骨。她說:“其實我該謝謝大人,能讓我多活一年。”

謝景臣微微側了側頭,修長的食指緩緩撫過那張線條優雅的薄唇,望著她半瞇起眼。燭光下,那副白皙曼妙的軀體完美無瑕,如質地上好的白玉。不盈一握的楚宮腰,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豐乳肥臀。

那一瞬間,那副身體居然對他產生了致命的誘惑,撥撩心弦,他隱約感到體內有某種詭異的東西在緩慢滋生,蠢蠢欲動。

他眼色驀地一黯,剎那間別開了目光,下一瞬便轉了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道:“記住,我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情況有些不妙,他似乎低估了那只存在於她體內的蠱。

☆、歸無計

於大涼的京都而言,這一夜十分少見地多雲。濃重的鉛雲在天邊漂浮,皓月的光芒是幽冷的,從層層雲縫只見透射而過,偶爾興起一陣帶著涼意的風,吹得那天際的浮雲游移飄蕩,呈現一種淒涼的意態。

不得不承認,蠱確實是種頗神奇的存在。

阿九垂著眸子端詳自己的胸前,之前還流血不止的傷口已經全部愈合,光潔的肌理完好如初,絲毫也看不出曾經受過劍傷。雖然還是有些疼痛,不過也只是淡淡的一絲,相較於之前的鮮血淋漓好了不知多少倍。

也許,也不是件太糟糕的事。

盡管出身卑微,阿九本質上卻是個樂觀的人。把自己往死胡同裏逼的事情,向來不為她熱衷,相反,她善於從困境中尋求樂趣,譬如說此時,她看著自己沒有留下傷痕的身體,覺得也算因禍得福。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麽,這一點無關乎出身高低,到底也只是個十五的姑娘,對美醜還是很介懷的。

正思忖著,肌理下的血肉卻出現了一絲異樣。阿九微微瞪大了雙眼,一種詭異的酥麻從肩窩處席上來,她渾身一陣僵硬。不是錯覺,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只蠱蟲的存在。它就在她的身體裏,血肉中,盡管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得讓人忽視。

好半晌,異動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她略緩了口氣,幾滴冷汗順著發絲從耳際滑落,沒入那頭如墨的黑發,消失無蹤。

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房梁上,面上怔怔地出神。

世事難料,在昨晚之前,她還在籌謀著入宮之後怎麽樣得到皇帝的榮寵,不過短短兩日,她的天地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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