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如實回答：“我家裏將有一場巨大變故，但我的家人沒有告訴我會有什麽事，只是讓我出門避禍，所以我正準備去虞淵找雪蓑師父學藝。”

“怎麽會這麽巧？”女子停下腳步，說：“我父皇也說王宮裏將有一場巨大變故發生，但他同樣也不告訴我會有什麽事，只是讓我拿著這封有‘雪行’章印的信函去凱風山，一是避開這場禍亂，二是跟著雪行師父學藝。”

世間最有名的兩個巫術師，原本是一對同門師兄弟。

師兄雪蓑在虞淵，此人身材高大，年輕時生過嚴重的癩痢，後來腦袋上留下大片極惡心難看的瘢痕，因此不管晴雨冬夏，始終戴著一頂蓑笠，故而得名。師弟雪行在凱風山，此人幼時腿腳有疾，一直到成年了，一雙腿生得又短小又極瘦弱，因此這個人看起來身材瘦小，據說他為了治自己的腿病，一生都穿著一類荊棘草編織的草鞋——無數小針一樣的尖刺能夠不間斷地刺激腳掌上的穴位。這兩個巫師雖然一個頭上有毛病一個腳上有毛病，但都巫術精湛，名動天下，他們都不喜歡與人接觸太多，極少收徒，因而虞淵和凱風山很少有人前去。

西涯說：“你去凱風山，我去虞淵，我們都不能帶仆人前去，不如我們一起走吧，畢竟能同相當長的一段路呢，沿途互相有個照應。”

“不了。”女子上了馬，說：“因為此次只有我一人前往，父皇囑咐我要盡快趕過去，不得耽擱，恐生枝節。”女子按轡徐行了幾步，說：“我先走了。”

在藥膏的清涼感逐漸滲透進眼睛裏，雙眼的視感由全黑變成模糊時，西涯在“噠噠”馬蹄聲中，看到前方道路盡頭，一匹褐色大馬上，一襲淺綠衣裙在馬背上飄舞。西涯努力閉了眼睛又睜開眼睛想看得更清晰一些，但那一褐一綠一馬一人已經在視野裏消失了。自五歲那年約定一起玩游戲未成後，他未曾再見過她，而此時竟然也沒有看到成年以後的清嘉公主長成什麽模樣。

夢裏的西涯，亦惆悵地輕嘆一聲。

此刻窗外的天，已由濃黑之色變成灰蒙蒙的，樹葉在濃霧裏浥浥郁郁，葉尖垂掛著晶亮的露珠，有鳥兒清脆的鳴叫從樹葉間傳出來。床幔裏的西涯在鳥鳴聲中翻了個身，但眠鳥之羽的催眠效果還未散去，因此他還被夢給拖曳住，無法醒過來。

第三個夢開始了。

來虞淵的第二年，也就是西涯十五歲那年，春天。有一天西涯把雪蓑師父交待給他當天要完成的巫術功課練習完畢後，開始讀書，當他念到那句“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時，聞到了山谷裏的陣陣蘭香，他頓時覺得此句與此景甚是相配，美入骨髓。西涯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五歲那年樹林裏的那個小女孩，清麗的小臉龐，身上絲絲蘭香，脖子上掛著一個玉雕蘭花吊墜，手提一盞裝滿螢火蟲的白紙燈籠，周圍都是濃郁的樹，有螢火蟲飛舞在她額頭，衣裙，發梢。還有去年馬背上漸遠的那一襲淺綠長裙，也是伴隨著縷縷蘭香。

他的觜角揚起一絲微笑來，雖然未能一睹其風采，但那一定是個美麗的女子，而美好的詩句正好是詩人們用來形容美人的。

西涯拿出一片窄而長的青玉，用小刀將剛才讀的那個句子鄭重地刻了上去，薄薄的窄長的青玉上，兩行極小但頗深的字，“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只有這樣清麗美好的句子，才配得上她這般清雅絕倫的女子吧？想了想，西涯又在句子的末尾加刻上兩個字，“清嘉”。

雪蓑師父有一只綠色鳥名字叫做“千山盡”，據說它能夠飛達到世間任何角落，只是因為太過於愛惜，師父從來不輕易讓人碰它。近來西涯功課完成得極好，趁著師父心情好時，他旁敲側擊，好說歹說，雪蓑師父才答應借給他一用。西涯滿心歡喜起來，這只鳥兒即將帶著一個美好的願望，去它完成一次遠翔了。

西涯將那片窄長的青玉片用細絹布包好，綁在千山盡的身上，輕拍它的背，說：“飛吧，去凱風山，交給清嘉公主。”

在千山盡飛走的第十天，就有消息從帝都傳到這極深之谷裏來：西涯的父親昭時軍候發動兵變，將當朝國王孤久——也就是清嘉公主的父親，趕下王位。

據說這場兵變蓄謀已久，而兵變的原因錯綜覆雜，一言難盡，但總之兵變十分順利，昭時侯王打敗了孤久的層層防禦，直達王宮。而戰敗的孤久則逃離了王都，下落不明。

這個消息讓西涯震驚且恐慌，很長一段時間都心情覆雜甚至不知所措。原來無論是他的父親昭時安排他來虞淵學藝，還是清嘉公主出宮去凱風山學藝，都是因為同樣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父親昭時要發動兵變，而國王孤久面臨政變。但無論是自己的父親昭時還是清嘉的父親孤久，都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自己的孩子。

五歲那年樹林裏美如精靈的小女孩，去年荊棘路上那一襲長長淺綠飄揚的衣裙，總是在西涯心裏浮現。他在想，他們以後會在什麽樣的場景裏相遇？他們要以什麽樣的立場去相遇？命運啊……

那只千山盡大約一個多月以後才回來，身上是空的。鳥兒無法說話，西涯不確定它到底有沒有把那塊玉送到清嘉手裏。

陽光完全從窗戶灑進來，外面的霧氣已經散去，街道的攤位上，或者挑著擔子的小販們，賣漿果飯食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經過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眠鳥之羽的催眠效力已經漸漸散去，床幔裏的西涯終於醒來。他望著被陽光浸得淺金色的床幔，心裏回味著那三個夢境。

其實那些都是回憶。

三個夢的內容都是真實發生在他身上的往事。

清嘉，此時的你，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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