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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迷津渡驚夢約不約,中山府不容去不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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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母親突然昏倒,一盞茶後逐漸清醒過來,大夫診斷說是大喜大悲引起的小中風,需好好調養,沈佩蘭一晚都守在床邊侍疾,她向來愛惜容貌,不過畢竟人到中年,一夜無眠後眼睛有了一圈脂粉都遮不住的青黑,心情很是煩躁,方才母親剛醒,嘴裏一直念叨著沈今竹,她就親自來瞧瞧,見罪魁禍首毫不在乎的樣子,心下頓時火起。

“二姑姑?”沈今竹被罵的蒙頭蒙腦,疑惑的看著沈桂竹,沈桂竹先是給沈佩蘭行了禮,而後將昨晚尋人事件給沈今竹講了一遍,“大夫說祖母年紀大了,以後千萬不要讓老人家大悲大喜了,一旦大中風,後果不堪設想。”

“祖母生病了?我去瞧瞧她。”沈今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草草穿了衣服就往外奔,沈佩蘭恨鐵不成鋼的拉著她到一面大鏡前訓道:“看看你自己是什麽模樣?臉不洗,頭不梳的,那裏有半點千金大小姐的樣子?你這個樣子讓老太太瞧見,心裏會是什麽滋味?存心又氣她老人家不是?”

“四妹妹是心裏掛念著祖母,一時沒心思註意儀容。”沈桂竹上去打圓場說道:“四妹妹坐下,我給你把辮子梳一梳。”

沈今竹前幾日剛剃過頭,頭皮光的發亮,頭頂兩個像長了角般的小辮子梳起來很簡單,沈桂竹很快編好了辮子,用紅絲帶紮成束,仔細打成漂亮的花結,乘著沈今竹漱口凈面的時間,還命丫鬟開了箱子找去年她沒怎麽穿的衣裙,挑出一件紅綃薄衫並一條鵝黃色十八幅裙子給沈今竹穿著,待沈佩蘭怒氣稍平看過去時,熊孩子乖乖站在鏡子前,雙臂微張,任由沈桂竹給她系上胸口斜襟處的金魚盤扣,依稀有些安靜小淑女的模樣。

沈桂竹給沈今竹穿衣打扮完畢,自己先是從頭到腳審視一番,而後牽著她的手走到沈佩蘭跟前問道:“二姑姑,您瞧瞧這樣如何?能去見祖母麽?”

沈佩蘭托著沈今竹的下巴,鳳仙花染的指甲在女童稚嫩的皮膚上磨蹭著,嘖嘖嘆道:“怎麽曬成個小昆侖奴了,王府的竈下婢都比你白些,配上這紅衫黃裙,就更顯黑了。”

沈桂竹忙道:“侄女這裏沒有脂粉,命人去我母親那裏取些來給四妹妹?”

“不用了,臉塗的白了露出一截黑頸脖瞧著來忒奇怪了,反正在你祖母看來,這世上就沒有比你四妹妹更標致的女孩子。”沈佩蘭心裏隱隱有些含酸,母親以前也是這麽寵著自己,又覺得自己很無聊,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和親侄女吃這些飛醋做甚麽?真是日子過的太閑了,無事生非起來。

沈今竹畢竟是個女孩,無論怎麽調皮,小姑娘愛美的心還是有的,看著鏡子裏自己和嫩白的沈桂竹巨大反差的膚色,臉上有些訕訕的覺得難堪,沈桂竹瞧出四妹妹不自在,忙將話題岔開道:“外頭天漸熱了,姑媽走過來怪累的,且先喝茶歇歇,我和四妹妹去瞧祖母去。”

人到中年,沈佩蘭有些發福怯熱,又想多動一動以恢覆以前的輕盈,所以拒絕乘涼轎,步行而來,這會子裏衣濕透,臉上的脂粉有些暈開,她向來重儀容,自然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狼狽樣,更衣重施脂粉,又恐母親久等心焦,便同意今竹和桂竹先去看沈老太太,自己收拾好之後再去。

姐妹兩個告退,沈佩蘭的陪房福嬤嬤伺候著她更衣打扮,這福嬤嬤原是江西人氏,作為家中長女,十有八九名字叫做招娣,這個招娣比其他招娣們幸運的是——自從她出生,家裏的繡花針並沒少一根。家鄉受災,招娣是第一個被賣的孩子,她輾轉被賣到沈家,當時管家見她生的老實幹凈、鼻梁挺直圓厚,是個有福氣的模樣,便取名叫做阿福,伺候當時還待字閨中的沈佩蘭,後成親生育子女,阿福一房人家作為陪嫁到了魏國公府,因是沈佩蘭跟前最貼心的忠仆,府裏人都叫她福嬤嬤。

沈佩蘭一並連腳上的松江暑襪都換了,方趕走汗濕的黏膩感,福嬤嬤拿起梳子問道:“夫人,天太熱了,墮馬髻堆在後脖子上怪悶的,梳個高高的圓髻可好?這樣涼快。”

沈佩蘭微微頷首,此時穿著的是一套蔥白紗裙,很是素淡,便從鑲玳瑁首飾匣子裏挑出一支流光溢彩的琉璃簪子,對鏡在鬢邊試著顏色,福嬤嬤瞧著她心情尚可,邊梳邊試探著說道:“方才姑爺親自送來了藥材和補品來給老太太問安,夫人也知道,老太太是個好強的,不想讓人見臥床不起的憔悴樣子,推脫睡了,沒有見姑爺,此時三爺在園子陪姑爺說話——夫人要不要去見見姑爺?”

想起前幾日的不快,沈佩蘭冷笑道:“果是來看老太太的?怕是我那好兒媳婦還沒放出來,讓我回去給她求情吧?我要在娘家伺疾,可沒功夫搭理這些破事。”

福嬤嬤打小就伺候沈佩蘭,深知其稟性,知道此時沈佩蘭耍起了小性子,糾結於此,反而會使得她性子更加擰巴,便說道:“老太太身子硬朗,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姑爺是帶著太醫院的吳太醫一起過來的,吳太醫醫術高明,連咱們太夫人都是請他瞧病、常年吃著他開的太平方子呢。”

大明雖然早已定都北京,但南京已然保留著一整套支撐政權和皇室的班底,太醫院也是如此,南京的太醫原則上服務於皇族、勳貴和高官,有時也因人情等原因給職責之外的人看病。

“哦?吳太醫來了?你手上快點,我要去聽聽他怎麽說母親的病情。”沈佩蘭道。

福嬤嬤笑道:“不急的,吳太醫在隔間喝著茶等老太太‘醒’呢”

說話間,堆在頭頂的圓髻已綰好,琉璃簪斜插其中,又重施了脂粉,沈佩蘭拿著西洋把鏡細瞧,搽去櫻桃紅口脂,選了桃粉色的塗上才滿意放下把鏡,想了想,吩咐道:“嬤嬤,我留在這裏陪母親,你先回瞻園帶人把淑妃娘娘少時住的院子收拾出來,院中一應擺設鋪陳,都從我自己的私庫裏挑好的,缺的也從私賬上支銀子另買,不用公中的。待母親病愈,天氣稍涼快了,我便帶著四丫頭回家親自教導。”

“是。”福嬤嬤有些遲疑道:“此事會不會太急了?老太太還沒點頭呢,估摸不太舍得四小姐。太夫人、國公夫人也沒知會一聲,到時——”

沈佩蘭目光一定,“前日山莊驚魂,向來身體康健的母親都得了小中風,若再讓母親為四丫頭操心病倒,就是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了。你只管做好準備等四丫頭搬過去,其他事情我會一一說通辦好”

且說沈佩蘭和福嬤嬤議定了沈今竹的新居,再回沈老太太那裏伺疾,因擔心炎熱又毀了妝容,這次是乘著涼轎去的,遠遠看見花園涼亭處有兩個人對坐聊天,依稀是三弟和丈夫和模樣,沈佩蘭的視線在那裏停留片刻,到底沒有和丈夫相見。

到了沈老太太處,靠墻擺放的幾缸冰使得屋子裏清涼宜人,冰面上開著幾盞新荷,荷香幽幽,與藥香相得益彰,聽得沈老太太說道:“久仰大名,吳太醫您說的話我一定遵循,少吃鹹膩之物、少悲喜,修身養性。吳太醫,您可否順便幫忙看看我這個孫女?她前日誤喝了一壺甜酒,醉了一晝夜,方才剛醒。”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這個熊孩子!沈佩蘭峨眉一蹙:眼不見為凈,無論如何都要把四丫頭帶走,讓母親過個清凈的晚年。

吳太醫出生太醫世家,四十如許,身形清瘦,有一副長到胸膛的漂亮胡子,常年塗油保養的黝黑溫潤,修剪的層次分明,用玉質的胡夾夾住,他翻看了沈今竹的眼皮、舌頭,左右手換著把脈,說道:“老太太不用擔心,小姑娘身體很好。”

沈老太太這才放心,忙謝過,吳太醫告辭,說十日後再登門給沈老太太把脈,按照病情調整藥方,沈三爺在姐夫的提點下,特地送了吳太醫一方古硯以表感謝。

且說沈老太太和沈今竹這一老一小都有驚無險,次日清早祖孫兩個還在拂柳山莊溜達了一圈,沈老太太坐著竹轎,沈今竹在前面撒歡引路,獻寶似的給祖母看林中的松樹窩、溪邊剛下的天鵝蛋、秋千架上衣裙翻飛,她笑著說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只鳥,蕩起的秋千就是她的翅膀,絲毫沒註意沈老太太眼中的糾結和不舍,沈佩蘭在老太太耳邊低語道:“再自由的鳥兒,也要沿著秋千的軌跡飛行,否則就會重重的摔在地上,您還猶豫什麽呢?”

傍晚用罷飯,沈佩蘭借口消食,要沈今竹陪她去園子逛逛,不一會,從千年古柳下傳來熊孩子響徹天際的尖叫:“不去!不去!我不去!”

瞬間驚起一灘鷗鷺。好不容易從京城逃回南京,卻即將被二姑姑強行帶到瞻園常住教養,沈今竹用“才出虎穴,又入狼窩”來評價此事,顯赫的婆家被比作狼窩,沈佩蘭氣笑了:“不用說南京城,就是放眼整個江南,有誰家能比魏國公府富貴?徐家世鎮南京,守護整個南直隸,比那些空有爵位的人家不知強多少,難道還委屈了你不成。”

雖說都在南京,沈今竹對瞻園並不熟悉,只是跟隨沈老太太去吃過幾次酒席,每次去的時候,沈老太太總先教規矩,千叮萬囑“不要胡鬧”,並且命幾個丫鬟婆子嚴加看管,恨不得用一根繩栓在身上,沈今竹拘謹的難受,覺得自己像提線木偶,雖然每次只是去一天,卻像是過了一年,她跳腳道:“若論富貴,誰能比得過天家?我連皇宮都不喜歡住,還稀罕魏國公府!”

沈佩蘭柳眉倒豎,“胡說八道!這種話以後休要被我聽見,我手裏的戒尺可不像母親那樣是個擺設!”

沈今竹軟硬不吃,“姑姑是要硬綁我去瞻園嗎?京城遠在千裏我都能回來,瞻園離烏衣巷就隔著幾個街坊,您能關住我幾日?不用勞您費心,我以後定乖乖的,再也不淘氣啦。”

沈佩蘭嗤之以鼻,“信你?街頭算命先生也比你說的牢靠。”

見二姑姑如此強勢,沈今竹開啟了撒嬌攻勢,她抱著沈佩蘭的腰,仰著頭雙眸閃閃如星,挺翹的鼻頭有些微汗,咧嘴笑著,正是換牙的年紀,下牙床空著兩個地方,幼獸般可愛無害,嬌滴滴的說道:“我最喜歡姑姑了,等祖母病好了,我經常去瞻園瞧您好不好?我要是在瞻園常住,以後誰陪祖母吃飯、散步、打拳、釣魚?姑姑最孝順了,定不會讓祖母寂寞的,對不對?”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招比胡攪蠻纏更管用些,而且就像萬金油一樣,即使不管用,也能使得沈今竹離目標更近一些,沈家長輩們都受過她的撒嬌攻勢,唯一幸免遇難的是繼母朱氏,倒不是朱氏有免疫力,而是沈今竹根本不屑在朱氏面前撒嬌。

但是沈佩蘭是什麽人?她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幺女,這一套技能比沈今竹還要嫻熟好嘛,何況她是鐵了心要帶熊孩子走,沈佩蘭說道:“此事已定,等老太太病愈就搬走,這些日子你可別起什麽幺蛾子,以後在瞻園好好和表姐妹們一起上學,像個名門閨秀模樣。”

沈今竹欲爭辯幾句,沈佩蘭緊接著說道:“腿長在你身上,你要跑我也不能日夜盯著你。以前各種淘氣,包括從北京私自跑回來,都只是在自己家折騰。瞻園是親戚家,當家的是魏國公夫人,我做不得主,你在裏面出醜了,丟的是沈家的臉面——前日吳太醫說的話你也聽見,老太太不能再受刺激了,你要是個孝順的孩子,應該知道怎麽做,對不對?”

沈今竹畢竟還小,被一頓沈佩蘭道德綁架,竟一時怔住了,心裏十萬個不願意,嘴裏卻不再爭辯。渾身的不甘,卻不知如何反抗。刁蠻如此的她也很清楚此時肯定不能去求需要靜養的祖母。

十天後,吳太醫再次登門給沈老太太把脈,寫了調理的方子,沈老太太一行人回到了烏衣巷,沈佩蘭去瞻園看了福嬤嬤新布置的院子,和當家主母魏國公夫人密談和一上午,下午緊接著回城郊玄武湖魏國公府消暑的別院向婆婆魏國公太夫人稟告了母親的病情和治療進展,順便提了沈老太太精力不濟,自己接侄女在身邊教養的想法,太夫人允了,吩咐身邊的管事嬤嬤回瞻園和魏國公夫人交代此事,無非是“和家中幾個女兒們一樣的份例,莫要慢待了”雲雲,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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