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庫婭並未表現出異常。不論是高燒不退，還是護士為她擦拭四肢的時候，始終是安靜地睡著。韓吉把此種睡法稱作僵屍入定，當然，如此晦氣的形容，也只敢背著利威爾偷偷的用，雖然一天不嘻哈就渾身不自在，但老虎屁股可不是隨時都摸得。

然而，第五天傍晚，庫婭的呼吸突然加速，身體亦開始不安亂動，而且力道愈來愈大，似是噩夢纏身，卻不見蘇醒的跡象。護士們手忙腳亂地幫她掖被子擦汗，最後迫不得已註射鎮定劑後，總算暫時安穩下來，她們才得空出去更換護理用具——這些都是後來才從護士口中得知的情況。

其後不久，利威爾回到病房，恰好蘇醒試圖查看四周的庫婭摔在地上，便發生了此刻這一幕——

他不動，對面的女人亦不動，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他，每一根神經都處於緊繃狀態，隨時防備他的下一步動作。

“又是新的監視人吧，這一次連房間也換了，還真是大費周折。”

“你……”在說什麽？利威爾心頭湧出糟糕的預感，為什麽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就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樣？

“實驗也做過了，結果你們也看到了，為什麽還是不相信呢。”

“實驗？什麽實驗？”

一串串灰暗的畫面突然在她腦袋裏炸開，殘留的痛覺記憶被硬生生勾起，連帶著腿上的傷口也開始發作。話音落下，她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突然跌坐在沙發上，撐著扶手大口喘氣，汗珠串成線，地板上很快積期一小灘水漬。

利威爾趨前的腳頓住。有那麽一瞬間，他全身的關節都生了銹似的，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因為面前女人的眼睛。最痛苦的時候，她的戒備竟然絲毫不曾淡去，即便是以前的利威爾也做不到。

庫婭的眼睛該是平靜的，而她卻充滿痛苦、防備，還有……隱忍。

“你……不記得我了嗎？”聲音像是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鳴。

庫婭直覺此刻是危險的，可以的話疼痛難忍的她根本不想跟任何人對話，但現在她必須說些什麽，來緩和他的情緒，否則的話……此人眉宇間的戾氣告訴她，他並不是什麽好對付的角色。

就像正在拆一顆□□，面對只剩兩根線的最後選擇階段，而計時器已進入倒數十秒。

她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先生，很抱歉，您恐怕認錯了，也許我和您的某位朋友面貌相似，但……我想只是相似而已，我很遺憾。”

“不，我沒認錯。”男人的眼睛幽深，弄得化不開的墨色幾乎要將她吸進去，“你身上穿的是調查兵團的病服，腿上的繃帶是昨天剛換過的，今天早上我還在幫你擦臉，我這麽勞心勞力你卻睡得像個死豬，你的眼睛、鼻子、嘴巴，你的模樣我爛熟於心，我不可能認錯，忘記的人，是你。”

她的模樣他爛熟於心？！

庫婭抿緊了唇，這個說法讓她感到怪異，可是，又無端生不起氣來，“我真的不認識您，先生，時間不早了，休息要緊。”老天，以前的那些監視者可都不比這一個難對付，他假裝認識自己到底有什麽目的？到底怎麽樣才能讓他暫時消失？被人從試驗臺上架下來那一刻，就已不同以往，現在的她痛都痛死了，隨時都有可能暈過去！

突來的殺氣打斷思緒，她本能地往旁邊一閃——下一秒已到達在房間的另一角，但由於單腿施力，身形不穩而撞倒了三腳圓桌，發出“呯”一聲巨響。

男人第一反應是沖過來檢查她的傷，確認無礙後忽然勾唇，“看來，有些東西還沒忘。”

肩膀被握住，庫婭立刻試圖掙脫，可越是掙紮肩上的力道就越緊，而後臉被掰正，強迫與利威爾對視。

銳利的目光刺得她有點疼。

“告訴我，你還記得什麽。”

但她固執地不想回答。

緊張的空氣一觸即碎。

利威爾心臟狂跳，希望方才的一切都是假的，希望她說出自己的名字，然而庫婭那遍身荊棘的戒備模樣，冰冷而黯淡的眼睛，強烈沖擊著他的感官——仿佛他才是假的，仿佛，他們的所有回憶都是假的！

敲門聲打破屋內無聲的僵持，“兵長在裏面嗎？我是護士安妮，聽見了剛才的響聲過來瞧瞧，方便進來嗎？”

男人膠著在她身上的視線終於脫離，庫婭卻依舊不敢放松。

良久，他終於松手走向門口，臨走前只留下一句“快睡吧”。

終於擺脫了，暫時地……要再試試逃走麽？庫婭在床邊坐下，低頭瞅著自己傷因不明的左腿，思忖了很久。最終，她決定緩緩，傷好些後再行動。

“兵長。”

門開了又關，安妮並沒有瞅見裏頭的景象。

“她沒事，只是我拿東西時撞倒了桌子而已，現在她已經睡下了。”

人類最強士兵拿個東西還能撞倒桌子？安妮可不記得病房裏有什麽放得很高的東西……哦不，也許恰好夠不著？可是，高他十幾倍的巨人都能輕松砍掉的人，怎麽可能撞倒桌子？

“沒什麽事就出去吧，我很累了。”

可惜安妮在否定了一種可能後，再聽見這句話，就曲解成了某種少兒不宜的含義，連帶著利威爾此刻的疲倦相直接變成了縱……咳，過度的後果。於是乎，善良正義的白衣天使不答應了，管你多大官一樣要教育：“病人需要的是溫馨細心的關愛與呵護，尤其是女病人，雖然您是兵長大人，但是將獸性發在病人身上真是太挫了，下次再這樣，整個醫療部都不會同意您繼續住下去的！”

神氣過後，才驚覺說教對象發起飆來有多麽可怕，於是她以最快速度沖出了房間，留下利威爾臉色青黑。

一大早，被利威爾告知了這個驚天消息後，韓吉沖進庫婭的病房，成功將睡美人挖起來的同時，自己也差點命喪黃泉。

“咳咳咳……利威爾……謝了……”

“忘了告訴你，她還有防偷襲的本事。”

“沒……沒關系……”真忘記假忘記，韓吉持懷疑態度。

待到庫婭終於清醒，韓吉也喘過氣來，一把湊上去，“我是韓吉呀，韓吉·佐耶，不記得了嗎，真的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

二人對視了將近十秒，韓吉始終找不到一絲破綻，而後又摸出庫婭隨身攜帶的表，“這個你認識嗎？”

“懷表？”

“……那，巨人呢？聽過巨人嗎？體型比人類要大出十幾倍的。”

“嗯……好像是。”

“知道怎麽哢嚓他們嗎！”

“……我只聽過他們的名字，僅此而已。”

“那，席納之墻，羅塞之墻，和瑪利亞之墻呢？”

“聽過。”

看著面前兩張陌生的臉上，表情越來越豐富，那個看不出性別的四眼人的目光，更像是要吃了她一般。觀察了這樣久，她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暫時不會對自己不利，但他們所言之事是真是假，依然有待探究。

“……那這個衣服的標識呢？”韓吉不知從哪撈出一件軍裝外套，萬分期待地問。

“鴿子翅膀？”

“……餵餵，竟然連這個也忘了，這是自由之翼，是人類心靈的羽翼，不是鴿子！”

庫婭聽過後，明白了什麽，“……好像，有點印象。”

利威爾和韓吉一聽，難掩激動，異口同聲地說：“是什麽？”

“調查兵團？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好像從同院的夥伴那裏聽過……”聽說是阻礙和平的存在。她猶豫一下，沒有說出後面半句。

忽然地，韓吉平靜下來，搬張凳子在床邊坐下，不到一米的距離內笑容親切：“是的，我們就是調查兵團的人，而你也是。你不記得沒關系，讓我全部都告訴你。以前的你是憲兵團的分隊長，在王都是名人。後來瑪利亞之墻被打破，人類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領土和大量同胞，同時你也加入了調查兵團，我們一起拼命保住被送去巨人之口的無辜難民，一起改進訓練方案，讓士兵實力節節提高，一起進行壁外調查，為奪回瑪利亞之墻而探索路線……不記得不代表沒發生過，對我們來說，它是真實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對調查兵團來說，你也是一樣，我們一起努力找回你的記憶好嗎，庫婭？”

然而，那樣長一串話似乎並未見到理想中的效果，本應“感動”地五體投地的人只是微微蹙眉，疑惑的說：“你叫我什麽？”

“這是什麽問題，我叫的當然是你的名字。”

“可是，我的名字是凜。”

“……？！”

凜這個字，他們並不算完全陌生。起碼，在那個鎏金的夕陽下，他們從她口中聽過。來自未知力量的威脅，也是從那天開始顯露的。

……

“……白天的時候，我同埃爾文離開王都前，碰上一件事。有一輛貨車的貨物倒了，砸死了一個老嬤嬤，我曾呆過的孤兒院的院長……”

“……那不是意外，因為院長嬤嬤臨走前，對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小凜，要小心’，這是我在孤兒院裏使用的名字，‘庫婭·卡洛爾’是離開時才有的。在那之前，我一直叫‘凜’。”

……

韓吉突然抓住庫婭的雙肩，聲音按捺不住顫抖，“我有個問題，你要仔細想好了……今年，是哪一年？”

“836年。”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更文時間完全取決於ＪＪ啥時候讓我登陸成功……這麽晚發大家等急了真抱歉OTZ……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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