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慶祝，但終歸是在憲兵團，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活動。然而簡單住祝福依舊令庫婭感到滿足，原來夥伴也能成為生命前行的動力。提著行李，走出總部大門時，她的嘴角還掛著淡淡笑意，看得守門的士兵忘乎所以，在她善意的提醒下才想起要開門。

時值深夜，整個王都已然入眠，而她還需要回家拿些東西。一輪皓月當空，沿途灑下細碎的銀光，美得令人不忍心睡去。

庫婭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她忽然想擠出些時間來作畫。

回到家門口，放下行李，卻沒去掏鑰匙。她一動不動，凝視著旁邊小巷子裏的漆黑。

總感覺……那裏有人。

那個人倒也坦然，仿佛感應到庫婭的心思，直接從巷子裏走了出來。一步一步，月光從他的腳跟緩緩升到面頰，最後他整個人都暴露在她面前。簡單的白襯衣，黑褲黑靴，雙手抱胸，神色莫測地看著她。

庫婭指尖一顫，“利威爾……先生？”手在他看不見的一側，一根根驟然握緊，後又松開。

見熟悉的容顏露出少有的驚訝，利威爾莫名煩躁的心稍稍安定下來。他本是因為睡不著覺，才出門隨意走走，卻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了這裏。鬼使神差地，自己似乎是想在這裏尋找關於她的痕跡。

沒想過真能見到她，更不知道要如何相處，利威爾心情忽然又煩悶起來。只能以諷刺的話語來掩飾內心的紊亂，“見到我，有必要這麽驚訝嗎，還是說你以為我已經死在墻外了？”

庫婭這才從震驚中回神，見他的眉頭皺起，以為他是來找她發難的。夜深人靜，若是在外面起沖突，勢必要驚醒周圍的鄰居，到時候可就麻煩了。庫婭當即打開門，說：“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進了屋，利威爾徑直在沙發上坐下。庫婭沒去看他，只是將窗子都打開通風，又點了燈後，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去燒水泡茶，你等一下。”

利威爾沒有答話，庫婭就當他是默認了，轉身走進廚房。

就這樣被一個人晾在了客廳，也不知她是否有意為之，利威爾琢磨著她逃避的可能性有多大。

過了好一會兒，庫婭還沒出來，利威爾有些無聊地起身，開始在房間內隨意轉悠。房子依舊空曠，卻是在不經意的細節處有所改變，比上次多了些生機。暖色調的搭配，令人身心舒暢。

靠裏的墻上貼著一面穿衣鏡，利威爾趨前近看，穿衣鏡倒也是普通的樣式，貼墻的縫隙有一層薄薄的灰，他在鏡中瞧見了自己不耐的表情。剛想轉身，卻瞥見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鏡框的右側下方，有一小段沒有積灰。

利威爾伸手去碰，卻出乎意料地摸到了一個類似開關的東西，“啪嗒”一聲，鏡子竟然悄然無聲地向左移動，緩緩露出了後面的密道。震驚過後，利威爾被勾起了好奇心，順著樓梯走了下去。

隨著高度的下降，通道口透出的光線越來越弱，正在利威爾猶豫著是否繼續時，他又瞥見了一個類似開關的東西。輕輕一按，周圍的黑暗瞬間被驅散，天花板和墻壁上，明黃的燈一盞又一盞、一排接一排地亮起，仿佛滿屋蹦跳著歡快的舞蹈。不多時，整個空間已亮如白晝。

原來，他身處一個秘密的地下室。兩面墻被高大的書架占滿，一面擺放著儲物櫃，全都由玻璃門封住；剩下一面最大的墻上，掛著數不清的油畫，也都用玻璃小心的封裝起來；地下室之所以如此亮堂，全得歸功於這些玻璃……這都是利威爾後來才發現的，此刻的他，全身心都被一幅畫所吸引了。那是墻壁正中央最大的那幅畫。

畫中是整片整片的藍，細細的波紋泛著碎鉆般的光芒，好似一大捧星子灑落其上。明明是靜止不動的油畫，卻怎麽看都覺得，那是一片躍動著的波光粼粼。認真盯住某個點時，它紋絲不動，而一旦稍稍移開視線，它又開始跳動起來。

利威爾怔怔地看著畫，久久難以言語。

庫婭在廚房裏搗鼓了半天，才終於翻出了一袋合歡樹皮。

之前的照面，她細心地捕捉到了利威爾眼下淡淡的烏黑。合歡樹皮有解郁安神的功效，很適合壓力大又失眠的人。她將樹皮洗凈，小火慢煎了許久，去掉渣滓，盛入茶壺裏。從廚房出來後，卻不見了利威爾的人影。

她奇怪地四下掃視，卻猛然發現，密道的門竟然大敞開著！庫婭立刻奔向窗邊，鎖上了所有的窗戶，拉上窗簾，才急急順著樓梯，跑進了地下室。

滿室通透的玻璃映著明晃晃的火光，也映出定定站在那裏的男人。男人雖目不轉睛地盯著別處，卻仍然通體散發著冷峻的氣息。強烈地陌生，又無比地熟悉。

利威爾回頭，躍入眼簾的，是和畫中一樣美麗的藍色。雖然眉尖微顰，而那瞳眸並未露出苦惱之色，似乎不介意秘密暴露在他面前。利威爾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

兩人相顧無言。

經過數月血雨腥風的洗禮，他眼睛的深處沈澱了更多的深邃，情緒愈發的不外露。那無盡的幽黑緊鎖她的眼，仿佛隨時要吸引她的心神，隨時在挑戰她最深沈的理智。庫婭心下嘆息，愈發看不懂他此行的目的。

良久，利威爾終於收回視線，轉身重新望向那幅畫，“你畫的是什麽？”

庫婭也看向那醉人的藍，只有海才擁有的藍。海面反射著陽光，如同星星落在了大海裏。心中無限懷念，但口頭上卻只能說：“這是書裏所描繪的大海，其中一種面貌。”

“噢？”利威爾感興趣地轉身，挑眉望著她，“這大海還有別的樣子？”

庫婭沒有立刻回答，徑自走到一個箱子前，只聽“叮”一聲落鎖，幾幅油畫便出現在她手中。她將它們攤在桌上，利威爾一一看去，訝然張大眼睛。

“這是日落時分的海，被火紅的夕陽染成紫紅色。夜晚則是深藍色，而白天是碧藍色。風平浪靜的時候，它廣袤而靜謐。雷雨天氣，海面驚濤駭浪，狂野而充滿殺氣。大海總是一望無際的，尤其當你深入它的腹地，瞬息萬變的環境下一秒就可能將你吞噬。而它越是神秘，就越能勾起人的征服欲。”

利威爾一直沈默，卻是聽得全神貫註。這真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個詞語能完全概括它的美。

驚嘆過後，利威爾不由地側頭，看著身旁女子。她手指著油畫，用輕柔的語調徐徐描述著每幅畫的場景，嘴角噙著淺淺的笑，像是回憶著什麽美好的事。

利威爾微微瞇眼。

忽然，一只手打斷了庫婭的回憶。下巴被人擡起，她被迫轉身，直視那雙幽黑的眼睛。利威爾瞳孔微縮，緊緊凝視她，庫婭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

“看著我。”耳邊響起的聲音鋒利而暗啞，不容置疑的口吻包含了某種覆雜的情緒，庫婭聽得心頭一顫。她再次看向他的眼睛，他目光如炬，出口的言辭精準地直逼她的內心深處，“你很喜歡大海。”

“……嗯。”

“那麽，為什麽要龜縮在高墻之內，替那些貴族的走狗賣命？”

“……”庫婭眸光微閃，沒有接話。

他幽黑的眼睛如暗夜一般，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你看，對我的態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可見你之前為了他們，不惜主動給我送上門。”現在的他也成為了士兵，嘗試著逐漸地，一點點地去理解她之前的行為，但——

只是理解，卻無法原諒。

他緊鎖住她的眼睛，試圖捕捉那澄澈的眼底的每一絲起伏。她卻本能地防備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而後垂下眼簾，脫離了他的審視。

“如果利威爾先生是來做說客的，我想還是放棄吧。”

指尖柔軟的觸感消失，利威爾垂下手，不著痕跡地握了握。目光微沈，“……就這麽喜歡憲兵團？你這樣，叫我無法將你同那些貪生怕死之徒區分開。”

她的眼睛依舊平靜，卻也不再像從前那般死沈沈的，利威爾很想知道個中原因和經過，但他問不出口。“那麽，不去區分就是。也許有一天，憲兵團親眼目睹巨人吃人時，會有人抱頭鼠竄，也有人毅然決然拿起武器吧。”一句話輕描淡寫地帶過，她不希望利威爾去深究她的歸屬地。這一句本是無心之言，卻不想在不久的將來，竟然一語成讖。

庫婭說罷，繞到桌子的另一側，迅速卻小心地將那些畫依次疊放起來。

她重新戴上了厚厚的防備，利威爾面色陰沈，壓抑著心底暗暗的叫囂，“……所以就對人類舉起武器？”

刻在記憶深處的夜晚，隨著他的話音陡然跳出！庫婭一驚，一個沒抓穩，手中的畫立刻嘩啦啦朝地上跌去！

她連忙伸手去救，動作之大，帶倒了書堆，整個桌面頓時一片狼藉。同時，一張輕薄的畫質躍入利威爾的視線，輕輕落在狼藉之上。

利威爾沒有理睬地上的情況，只是拿起了那張畫。

那是一張鉛筆肖像畫。畫中人眉頭微皺，眼珠幽黑，神色三分不耐、七分傲慢。嘴角輕勾，微妙地凸顯出畫中人桀驁不馴的性格。

利威爾的眼神晦暗不明——畫中人，儼然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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