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鉛筆肖像畫。畫中人眉頭微皺，眼珠幽黑，神色三分不耐、七分傲慢。嘴角輕勾，微妙地凸顯出畫中人桀驁不馴的性格。

利威爾的眼神晦暗不明——畫中人，儼然是他自己。

要有多麽細致入微的觀察，才能將他刻畫得如此到位，如此傳神。利威爾不懂繪畫，自然意識不到這一點，但他能感覺出，繪畫人是用心在畫這幅畫的。

想到繪畫人，他這才擡起頭，對面卻不見了人影。利威爾楞了楞，此畫出現的緣由方才重新回到腦海。習慣性地皺起眉，他繞著桌子走了幾步一看，庫婭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

面前，大海的油畫散落一地，而她的手裏捧著其中一幅。

“你，在那兒發什麽呆？”

庫婭緩緩擡頭，傷心與委屈的表情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利威爾的面前——雖然只有那麽一點，他仍然感覺自己的心輕輕地揪了起來，“對不起”三個字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而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顏料……磕掉了一塊。”庫婭輕聲解釋了一句。

“嘖……”利威爾蹲下｜身，收撿起地上的畫來，動作麻利卻也小心翼翼。他兩鬢的碎發隨著動作輕輕擺動著，庫婭忽然就想去觸摸。

在意一個人，竟然是如此無微不至。

敏銳地感受到她的目光，利威爾擡起頭。目光相接的下一刻，庫婭立即收回視線，掩飾性地伸手去撿地上的畫，恰巧碰到了先她一步的人的手背！觸電般地往回縮，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擒住了！

他握得很用力，庫婭不停地暗暗使勁，最終還是沒能掙脫他的桎梏。

血液裏那股覆雜的熱流遍布全身，庫婭顧不上去分辨那是什麽，只因現在在利威爾灼人的目光下，她無從遁形。

另一只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掐著自己，錐心的疼痛中，庫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底重新淡然無波，就那樣看著利威爾。

“你……”她的視線平靜，他的內心卻混沌，胸中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望著她湛藍的眼睛，卻一句話也問不出口。

又是一室靜默。

直到庫婭掐住小腿的地方已經失去知覺，她終於開口打破了微妙的氛圍，“利威爾先生，我方才煮了合歡皮，是十分難得的舒緩疲勞的藥材。墻外調查很累吧，去嘗一下好嗎？”

利威爾沒說什麽，只松開了她，徑自上了臺階。庫婭緩緩吐出一口氣，揉著酸麻的小腿，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將油畫重新鎖進箱子，便回到客廳。

庫婭重新熱了茶，用骨瓷杯盛給利威爾。

清茶入口，恰到好處的甘甜味讓利威爾的心情好轉了不少。庫婭見他閉著眼睛，怠慢了許久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於是她立刻就想起了回來的目的。

“那個……雖然很抱歉，但我得失陪了，我回來是為了收拾行李的，你請自便吧。”說罷，她欲轉身進屋。

“等等。”利威爾睜開眼，叫住了她，“你要走？”

得到對方肯定的點頭，他皺起眉頭，“要去哪裏？”

“去各個地區……巡查。”雖然沒有告訴他的必要，但為了避免惹怒他，庫婭還是說了出來。

利威爾挑眉，似是來了興趣，“各個地區？我記得憲兵團所轄範圍，也就是席納之墻以內吧？”

對於他的質疑，庫婭毫不意外。他果真不把憲兵團放在眼裏，連他們管轄一部分駐屯軍團這等大事也不甚了解。

聽過她的解釋，利威爾不置可否，又問：“去多久？”

庫婭覺得，此刻的她儼然像個受審的囚犯，而且是主動自首的那種。

“不確定，最遲……年底回來吧。”

“年底……”

利威爾突然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庫婭本能地後退，卻碰到了冰涼的墻壁。暗罵自己不多留個心眼，居然一開始就站在墻邊，此刻的她已無路可退。

兩人的距離，眨眼間縮到最短。

“這麽自由的差事，恐怕，是為了去吃喝玩樂的吧？”以前的他看不慣她眼中的死寂，而現在的他，竟然連她最後的平靜都想要打破。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出憲兵團來諷刺，就是為了激怒她，打碎她的面具，去發掘真實的她。只可惜，她從來都是一副不慍不火的模樣。

“只是因為各地情況不一，還有很多未知的因素存在，預留給整頓的時間比較多。”庫婭仿佛只當他是個記者，機械地解答著他的問題。

“看來憲兵團還挺優待你……我差點忘了，通過我，你又高升一步了吧？”他嘴角勾著極淺極淺的弧度，眼底卻是無盡的幽暗。

胸口突然一陣絞痛！庫婭的呼吸急促了一些，胸腔起伏加劇，調整呼吸，努力鎮定下來……剛才，她差一點就要大聲說不，就要……跟他合盤托出……

“不，什麽都沒變。明著是放假，實則是……外放。”她知道，是琉喀斯主動跟團長推薦的她，也許初衷只是讓她去散心。但到了團長那裏，就必定會變成削權外放，等她再回去，E分隊指不定早已易主。只是……明知這一點，安德莉亞又為什麽還要跟來？

“我不管那件事對你有什麽影響，你只要記住一點……”瞳孔被緊緊鎖住，獨特的磁性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欠我的。”

庫婭垂下眼簾，沒有做聲。

那件事後，他加入了調查兵團，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兩人會在遇見。他恨她也好，漠視她也罷，她都能自然地接受。卻惟獨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讓她有些無措。

為什麽要特意過來找她，又為什麽不直接跟她攤牌？

而現在又為什麽，說她欠他，卻不說欠什麽？

庫婭是萬般不願欠別人的，但她更不會對他解釋什麽，也沒必要解釋。

……罷了，隨他怎樣吧。

見她不做聲，利威爾當她是默認了，於是面色轉晴，又說道：“既然是去玩，手信是必不可少的。”

“什麽意思……？”庫婭疑惑地望著他。

利威爾轉過身，大步走回沙發處坐下，擡起右腿疊在了左腿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他似笑非笑地說：“每到一個地方，就寄一幅畫給我，不難吧。”

“……好。”的確，庫婭本就打算帶著畫具一起走的，利威爾的要求雖然奇怪，卻也不是難事。

“嗯，”利威爾滿意地點點頭，看了眼墻上的鐘，時針已過了一點，“那麽，我去睡了。”

庫婭瞪大眼睛，見他熟門熟路地朝自己的臥室走去，連忙喊住了他。

“等等。”

利威爾回頭，眼神無聲地表達著不耐煩。

思忖幾秒，趕他出去太耗時間，庫婭手指著臥室旁邊的那扇門，說：“你走錯了，在這裏。”

經過上次的教訓，她專程收拾了一間客房，以備不時之需。

利威爾將信將疑地打開旁邊的房門，見裏面的確是幹凈整潔的臥室，才走進去帶上了門。

第二天一大早，利威爾便回到了臨時住所。剛打開門，韓吉立刻“嗖”一聲竄過來，兩眼放光地盯著他看。

“去見小情人，怎麽可以這麽早回來！”

“嘖，你腦子被巨人吃了吧？還是眼睛生銹了？我不介幫你洗洗。”利威爾直接繞過韓吉，踏進屋子，十分隨意地坐在沙發上。

韓吉無視了他的不爽，又湊過去追問：“姑娘姓甚名誰？芳齡多少？住在哪街哪巷？你們定下來沒，沒有的話我去幫你跟她講……”

“韓吉·佐耶！”

利威爾鐵青著臉，打斷了喋喋不休的人，“嘩”地起身，韓吉以為暴力即將來襲，立刻蹦到了三步以外，“……幹嘛？”

“早飯。”

“啊？”韓吉楞楞地眨了眨眼。

“我說——早、飯、在、哪、裏？”利威爾冷冷地重覆了一遍。

“噢！”韓吉恍然大悟，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早飯有什麽好吃的，你的姑娘最重要！快說快說，咱也好幫幫你！”

“什麽姑娘呀？”另一個人朗聲笑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利威爾回頭，見格雷提著幾袋食物推開了房門。

“回來得正好。”

胃裏已經抗議了很久，叫囂著需要補給，利威爾大步朝他走去，卻被韓吉一把拉住。

韓吉仍不肯死心，抓著他就是不放，“哎哎，不行不行，先說了再吃！”

“嘖，你有完沒完！我昨晚上出去散步，結果迷路了，就是這麽簡單！”

迷路……？韓吉將信將疑地松了手，沒多久又恢覆了笑嘻嘻地臉。不論是真是假，都很有趣，不是麽。

而那廂，庫婭起床後，屋子裏只剩了她一人。莫名的惆悵感轉瞬即逝，庫婭回到憲兵團總部，跟安德莉亞匯合後，坐上馬車，正式啟程。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一直想改書名，但是沒想到特別滿意的……

本來突然想到“碧海潮生”很激動~激動過後發現顏色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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