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細碎的說話聲始終不停，菜上了又被撤下，酒杯滿了又空，周圍一切像是組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把莉莉安緊緊罩在裏面，聲音不斷回蕩，空氣逐漸渾濁，有人在大聲說著話，一遍又一遍，他說：預估完美的人生，註定不會是一個精彩的有創造力的人生。

啊，不對，不對，莉莉安使勁想把這話從腦海裏驅逐出去，那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包裹上來，不容分說地在她心上一筆筆寫了下去。

莉莉安反覆看著手中的信，直至墨跡淡去，成為白紙一張，莉莉安的眼裏湧出淚水，她睜大眼，想把它們憋回去。

奈哲爾，他的姓是什麽，莉莉安不知道，她甚至一度以為他是西斯林人。莉莉安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奈哲爾戴著細框眼鏡，低頭一筆一劃認真書寫的模樣，想起他總是愉快的面容，每次問他問題時都會彎起的眼。

莉莉安刻意忽視了很多東西，很多註定會帶來感情波動的事，很多註定會分別的人，她害怕最後的時刻，害怕生活中的變化，害怕一點悲傷的苗頭，但她越是努力保持平和，靈魂就越是脆弱。

就像法洛有一次和她說的那樣，當時他是以什麽樣的神態說這話的呢？莉莉安想，大概是帶著笑的吧，他笑著說的，但現在莉莉安卻明白了那笑容背後包含的意味——法洛其實也不忍給她太大壓力，他說的是：“拉斐爾太寶貝你了，莉莉安，我相信他不會不明白這些，但是他卻縱容你將自己封閉進一個完全均勻和諧的世界。你適合待在一個單純的環境裏，我不否認這一點，也確實沒有必要刻意去牽連世俗危險和紛爭的一面。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有第一次就會有下一次，最後，你將不得不為自己構築一切。”

自己真的太幸福啦，莉莉安感嘆，身邊有這麽多人關心，並且他們那麽優秀，又是那麽驕傲，可在看清了自己的怯弱後，卻沒有嘲諷，沒有輕視。她明白了奈哲爾的意思，也明白了所有掙紮著的悲傷與痛苦背後，都有一個人內心所有溫柔理想的支撐。

晚餐結束，同學們從正門離開，莉莉安告別了瑪莉蓮娜，走下臺階，剛走了兩節，就下意識回頭看去——拉斐爾靠在門口高大的立柱前望著他，眼裏帶著淺淺的笑，胸前純凈的藍寶石像極了他的眸色。

他走到莉莉安身邊，魔法師的袍子揚起一個好看的幅度，他說：“我送你回去？”

莉莉安點了點頭。

夏夜晚風輕柔地吹過面頰，帶著這個季節獨特的氣味，泥土、青草，或許還有不知名的花香，混合著攪拌出剛剛好的色彩，一筆一劃鋪灑在夜晚安靜的道路上。很多年以後，莉莉安還能記得這一天，記得拉斐爾總是送自己回家，還常常問自己為什麽不等他。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與你一同並肩走過的道路，擡頭望見的璀璨星空，夜裏微風迎面拂過，很多微小而平凡的事情，因為有你在，而變得不可替代。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個時刻，還能夠回想起來，透過氤氳著水汽的眼睛，映照深色夜幕下的繁星閃爍，抱著難以言說的珍惜、幸福以及時光逝去的感傷。

“你在想什麽？”莉莉安問。

“也沒什麽。”拉斐爾回答。

依舊是那種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輕柔地滑過心間，留下一串照亮夜幕的金色光點，掉落在寂靜的夜色長河中。

啊，我知道論文的題目是什麽了，莉莉安靈光一閃，就寫——《魔法幻象形態--巴金斯萬花筒實景效應研究》。

莉莉安偷偷看了看身旁的拉斐爾，他正略略低頭，望著前方的路。月亮清冷的光澤像是融化在了他銀色的長發中，一晃一晃的，弄的莉莉安心跳也漸漸快了起來，某種強烈而美好的感情不受控制地漫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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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有個很好的習慣——看書時都會做筆記，因此，雖然奈哲爾說收不到回信，但莉莉安還是就奈哲爾信裏的內容寫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想著有一天如果能再見面還可以交流交流。

事實上，這封回信莉莉安寫了很久，中間修改過許多次，在後人的記錄裏，我們可以看到，莉莉安幾乎是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反覆補充、修改。

她最終也沒有寄出。

大概這已經不是一封簡單的回信了，而是她寫給自己的答覆，給當年仿徨的自己一個不斷總結，一直更新中的答覆。

當然這是後話了。

法洛這次通過了這個題目，他拿著紙頁，詫異地挑眉：“好尖銳呀，莉莉安。”然後他靠回靠背中，舉高了紙，擡頭望著：“真沒想到。”

莉莉安松了口氣，法洛在簽名時還不忘數落了莉莉安之前不靠譜的幾個選題：“你之前想寫的，《論魔藥在解除魔咒中的作用》，你現在能證明出來嗎？這種改寫教科書的偉大工程還是交給拉斐爾吧。另一個，《治愈系魔法的分級與實施效益》，你現在的治愈魔法水平也就停留在初級階段，你怎麽寫分級？”

法洛簽了名，心不在焉地說：“巴金斯萬花筒我那有一個，借你好了，明天我讓人送過來。你假期在學校吧？有什麽問題可以來卡米爾宮找我。”

莉莉安道謝，打算離開，法洛卻又叫住了她。

莉莉安回頭，法洛沈默了會兒，問道：“你畢業了打算做什麽工作？去魔法部嗎？”

“……”莉莉安想了想，還是說道：“其實吧，我是想留在學校。”

法德蘭部長沒有莉莉安想象中的那麽反對，他不再譴責莉莉安的逃避，而是相當感慨地輕嘆了口氣，說：“你想做研究也好，我以前反對，因為你最初那份論文敷衍了事，而你的實力不止於此。”他像是想起了別的什麽事，語氣帶著回憶的味道，“當時我覺得你只是想要逃避……像某人一樣。”

法洛幾乎是瞪了莉莉安一眼，莉莉安嚇了一跳，有點莫名其妙，法洛接著說：“但是現在你既然確定了，就要一心一意潛心鉆研，做學術是一生的事。”

他看著莉莉安的眼睛，目光深沈，他說，“我樂意幫你，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

很久很久以後，遙遠未來的研究者們在翻看文獻時，僅僅只能把握那些歷史時期裏突出的思想，只是，不得不說，種種局限也妨礙不了人們八卦的心。我們可以猜測到，自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法洛魔法師和莉莉安魔法師都保持了一種令人羨慕的師生關系。

法洛魔法師在知識和品格的教育中，給予了莉莉安極大極深遠的影響。而在這一過程中，法洛魔法師無疑帶有天才一貫的傲慢，並且也有記錄表明，莉莉安曾經對法洛魔法師頗為不滿，她說：“我理想中的導師，應當是兼具淵博知識與寬和態度的智者。”而我們的法洛魔法師則大笑道：“親愛的莉莉安，我知道你很愛拉斐爾，但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和他一樣。”

對於莉莉安來說，這個假期就開始了她那論文的寫作。

莉莉安很喜歡待在圖書館，每一次坐在那實木制成的厚重桌子前，她都會有種自豪感——我正身處法卡蘭文明的核心，身處大陸千萬年歷史凝成的精華之中，連接著前人不斷探討，反覆驗證的知識，又面對著未來眾多發展的可能性，這不能不說是幸福的。

只是在查閱文獻的過程中，有一個數據吸引了莉莉安的視線，是魔法師人口普查的數據。莉莉安很清楚魔法師人數不多，但是當真正看到統計時還是難免傷感，魔力自身的消弭、與人類的戰爭……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世上再無魔法師。

莉莉安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從事一份幾乎是後繼無人的工作，是在完成一項註定要封塵於歷史的研究。

她有點失落，想到近年來銳減的魔法師人數，想到蒸蒸日上的人類國家，一種悲劇性的思考傾向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我們曾經統治著整片大陸，我們擁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我們的研究豐富而具前沿性，然而就這樣沒落了，就這樣成為後人口中幾分鐘就講完的過去，成為必將被取代的舊事物。而自己身處其中，只能目睹著這個精致、可敬、魔法師們耗盡心血的時代搖搖欲墜，多麽的不甘心。

莉莉安望向窗外，斯特萊爾鐘樓那尖尖的塔頂突兀地擋住了她眺望平原的視線，眼前這一切像是一副撕裂開來的畫，帶著深深的遺憾，在莉莉安心裏揮之不去。

趁著還擁有資源，趁著還能把握局勢，抓緊時間研究整理吧，也只能這樣了。

已經不是為了逃避現實躲進象牙塔了，莉莉安知道有事情正等著她去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很想寫現代師生戀的，但是現在風口浪尖的，貌似不被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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