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如既往的畢業季，安奈特穿著學士服沖莉莉安揮手告別，笑容燦爛一如往日，她身後色彩絢麗的開滿花的樹下，站著一身軍裝身姿筆挺的格雷夫斯將軍，他的胡子濃密而整齊。

啊，他們就要結婚了呀，莉莉安感慨道。伊曼、奈哲爾還有卡斯帕，都一個個走了，現在安奈特也要離開，生活一下子變得寂寞了。

學校裏很熱鬧，一年年送走不同的專業不同的學生，但是魔法師除外，他們是三年一屆。莉莉安一個人走著，路上人很多，整個學校漫溢著愉悅的情緒，分別時偶爾也夾帶著傷感。家長、畢業生、馬車、一箱箱的行李……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場景，莉莉安有點羨慕，但是想起自己並沒有學校以外的去處，又有點難過。

最後一科學期考試結束，莉莉安在學院的櫃子那裏收拾東西，打算回宿舍，有點晚了，過道裏沒什麽人，莉莉安心情不太好，急著回去。櫃子很少用到，但是裏面也是有東西的，學期末得清空，莉莉安一把把鑰匙試著，完全不記得是哪把，又放在了哪裏。

“啊，莉莉安，你怎麽還在這裏？學院晚餐快開始了，回去換衣服呀。”一位同學路過，提醒了下莉莉安。

對哦，還有晚餐這個東西，莉莉安想了起來，不太高興。放棄了折騰櫃門，彎腰抱起書回去。進宿舍時，姬瑪小姐遞給莉莉安一封信。

是之前奈哲爾答應寫給莉莉安的，莉莉安回到房間裏，裁開信封，隱隱有種悲傷的感覺。想了想還是先換了衣服，把信塞到口袋裏，去了會場。

長條桌，從房間的一端到另一端，坐著全學院的學生，頭頂光明魔法耀眼閃亮，整個大廳亮如白晝，桌上擺放有插花，各式蔬果，正餐還有沒上。莉莉安在瑪莉蓮娜替她占的位置坐下，因為要放假了，瑪麗蓮娜心情很好，一直在輕聲哼著歌。

“嘿，你放假去哪裏？”瑪麗蓮娜問莉莉安。

“不清楚啊，應該是待在學校。”

“多沒趣啊，幹嘛不出去走走。”瑪麗蓮娜嚼著沙拉，口齒不清地說：“我真懷疑你之前魔法師既定的旅行是不是也沒有去。”

啊，那是自然，莉莉安想，因為當時領地淪陷，沒有人為自己安排這個，也沒有祝福儀式，自己也懶得去。

這時全場安靜了下來，響了一段斯特萊爾的校歌，大門打開，教授們陸續進來，都穿著魔法師寬大的袍子，胸口別著學院的藍寶石胸章。

“我可替你占到了一個好座位呀。”瑪麗蓮娜沖莉莉安眨眼，很不正經地捅了捅她。

學生們的座位是可以隨便坐的，但是老師的位置是固定的，比如，法洛剛好坐在莉莉安對面，而法洛和拉斐爾之間隔著校長和院長。

莉莉安無語地白了瑪麗蓮娜一眼，回頭時看到法洛沖自己笑了笑，然後就顧著和校長輕聲講著什麽。莉莉安發了會呆，才註意到拉斐爾正沖她小幅度揮手，莉莉安點點頭，想起卡斯帕的話，一時紅了臉，避開了他的視線。

食物擺了上來，莉莉安沒有什麽胃口，瑪麗蓮娜正很開心的和身旁的另一位同學計劃著假期行程，莉莉安慢騰騰地舀著湯，湯匙在碗裏一圈圈攪著，順時針轉，再逆時針來一遍，無意識擡頭時，卻發現法洛眼珠動也不動地盯著她，莉莉安嚇了一跳，一時不敢有其他動作，法德蘭部長不笑時壓迫感實在強。過了好一會兒，法洛才淡淡地開口道，聲音只夠莉莉安剛好聽到，他說：“你身上的魔法，時間快到了。”隨即低頭靜靜用餐，不再看莉莉安。

“？”莉莉安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低頭望望自己，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趕忙翻出奈哲爾的信。果然，卡列蘭德怎麽會任自己國家的魔法師寄出往國外的不明信件，自己之前竟然沒有註意到，奈哲爾一定在信上加了保密的時間魔法，現在時間快到了，再過一會兒字跡就會消失。

莉莉安打開來看，只看了兩眼，就感到悲傷的氛圍再也難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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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莉莉安：

安萊的天氣真好，要知道卡列蘭德還是冬天呢，像現在這樣晴朗的天空實在難得一見。

昨天好不容易和你見了一面。之前法德蘭部長和我說：“不要給莉莉安留下奇怪的印象。”想來也是，我們總是分別得匆忙。

我現在在安萊王宮的房間裏給你寫這封信，你看到時我大概已經回卡列蘭德了，因為種種原因，這一去大概就很少有機會能再見面。我這幾天想了很多，把這些事情寫給你對我來說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猶豫了很久，也逃避過多次，但是莉莉安，我們是相似的人，我曾經和你一樣，所以我常常想靠近你，卻又拒絕回憶起從前。但現在我想在離開前把一些東西告訴你，你就聽聽吧，有益無益我也不在乎了。

昨天和你說過，我曾經是位醫學生，我那時候想著治病救人，又或許不是如此，僅僅是想從事研究，過一種純粹的、與世無爭的生活。我不想當魔法師，受國王擺布，只能聽從命令，何況卡列蘭德的政府如此壓抑刻板紀律嚴明。西斯林真的很好了，這是一個溫柔的國家。回到卡列蘭德我處處受著監視，被人不斷懷疑，這次能出國參加會議，對我來說真的不容易。

我在醫學院時，每天非常忙綠，由於解剖用的屍體不夠，供給練習的機會也少，導致技法不熟悉，我常常擔心畢不了業，所以壓力很大。

有一次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個人，是個貧苦的孩子，從小在一家旅館裏打工，僅僅能掙來吃住的費用，都交給了旅館的老板。老板對他動不動就打罵。他住在狹小的屋子裏，沒有蠟燭，我們習以為常的光明魔法更是不用提，他每天為客人服務時，可以窺探到客人們的生活，那也許普通，也許碌碌無為，但是至少不愁吃穿，至少有一個去處，這是他自己怎麽努力也無法企及的人生。

一年冬天他生病了，就在那天，旅館的客人丟了東西，硬說是他偷的，老板大發脾氣，把他打了一頓丟出了門。他在冬夜的街上走著，又冷又餓，最後縮到角落裏躲風，有人看他可憐，給了他一塊面包，可他還沒能咬上一口，邊上的流浪漢和乞丐們就搶走了他的面包，最後他在那個夜晚死去了。

第二天，他詫異地發現自己躺在醫學院的解剖臺上，原來有人把他的屍體賣給了學校，他不能動，也十分清楚自己已經死了，但卻能感受到周圍，他知道學生們圍著他的屍體聽著教授的講解，他忽然覺得當具屍體也不錯，不會挨餓，不會被打，還可以待在學校這樣一個安全的充滿理想的地方。和他之前那黑暗的無止境的痛苦日子相比，現在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我醒來後去實驗室，這個夢卻揮之不去，我想象不出，一個人如果生來貧困，沒有天賦，那麽努力每天卻只能勉強度日，從他一出生就能預見他的未來，如果沒有什麽大的社會變革發生，基本沒有改變的機會。如果生命中沒有快樂的事情，那麽他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那個男孩竟然覺得當具屍體是那麽安穩的事情，比起活著的時候更好。也許這種時刻就需要法卡蘭眾神的安慰吧，因為現實沒有希望，只能寄托在虛幻的世界裏。但你我都清楚，法卡蘭在人類國家並沒有那麽多的受眾，人類的希望始於法卡蘭眾神，也終於法卡蘭眾神。

我連著幾天做實驗，寫報告，根本停不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只是一刻也不敢浪費時間。你一直說我學習好、勤奮努力，你說你做不到我這樣，但是我和你說，其實對我來說我容易做到的只剩下這個了。

當時我覺得之前被自己推開的責任又重新壓了上來，你沒法想象魔法師在我們國家背負著多少沈重的期望，原來就對隱瞞身份有愧疚感，現在更是。

一直想成為魔法師裏創造光明的人，但因為太過熱愛，所以無法承受。你習慣不問世事，我也一樣，但你比我幸運，你可以做到，而我不行。這是我無力步出，並終將毀滅於此的魔法世界。

我回到卡列蘭德後在想，個體存在的價值很難說清，如果一定要說，那麽只能是為他人而活。為了國家、民族、某項事業，所以一個出色的人務必要奉獻自己的才能。這樣的想法很鼓舞人心，人需要去追求比自身更加能夠長久流傳的某種精神。但是其實簡單來說，就是：他需要活下來，因為他有價值。

個體是多麽渺小，能夠淩駕於個人之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集體、共同利益、甚至是他自身的才華。自身的才華，是的，我們從小被灌輸精英文化，頭腦、能力、天賦都被與自身存在分割開來了，他們珍惜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身上具有的東西。

因為我會魔法，所以人民對我敬重有加，國王強迫我為他服務，這次回去，我甚至和他大吵了一架，我們曾經是朋友，在他還不是國王的時候。我應當感謝他，沒有他我也來不了斯特萊爾。

也有人對我說過，身為魔法師，卻出生在人類的國家，沒有被絞死就已經很幸運了，何況還如此受重用，所以我們應當盡自己全力去報答國王。但我不明白，也不認同。我今天站在會議廳裏，面對那麽多的國家代表人，裏面甚至有我曾經的老師，我卻不覺得自己身後站著的是卡列蘭德從國王到平民的所有人，我只覺得自己是被國家分離開的一部分，魔法師在卡列蘭德到底還是異類。

我接觸的我們國家的其他魔法師，他們很多人都會陷入這樣的漩渦裏，為某種事業，某種精神，受到那些冠冕堂皇、華而不實的口號鼓動，參與進指揮者或者犧牲者的行列，一路向前，邁著受到集體肯定的步伐，直至難以掙脫。

那些口號，那些詞語太沈重，沒有人有能力拒絕。所以即便我清楚，我也會選擇逃避，加入大多數人的大軍裏，沈溺於具有歷史性的道德觀中自我麻痹著。

可是，我夢裏的那個男孩，他於國家有什麽助益呢，他的存在有什麽價值呢，如果沒有他，這個世界不會受到任何一點影響。但不應該是這樣，評判的標準不應該是這樣。我們每天活著，比人類擁有更多的時間，但誰能說清為什麽是這樣，為什麽我們就值得被眾神如此對待？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我來到斯特萊爾學習，想成為一位出色的魔法師，在這裏我度過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不用去想那麽多，只需要學習，而這也正是我所擅長的。但有些責任還是需要負擔，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只能回去，我盡量讓自己過一種倍受鼓舞的人生，雖然此刻我越來越懷疑。

寫了這麽久，太陽竟然已經落山了，能在房間裏看到光明魔法真好啊，話說真高興是在安萊寄出這封信的，要不一通審查過後我肯定又要被抓進去了。一會要下去餐廳吃飯了，很高興這次能在安萊遇見你，希望你能過得開心，你的回信我是收不到的，希望日後還能相見，最後祝你一切安好。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會一直高估一個人呢？

（情人眼裏出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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