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這邊的飄兄回報說，星魂的病已經好許多了。

陛下哪裏也送來不少慰問，美女，美酒，布匹，良駒，大量宮中才有的精美青銅器皿，以及珍奇的珠寶。

是的，對外宣稱的是星魂大人為帝國操碎了心，偶感風寒，心力交瘁，故而致病。

已是入春時節，我把那些美女都安置在了南院，每夜安排飄兄給星魂送一個，美其名曰找人伺候生病的夫君。

無一例外，那些美麗的女孩，都被喊滾，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在我面前訴說冤屈，說得好聽，但也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話，無非是想讓我這個便宜姐姐勸勸大人，好好對待可人兒們。

本來我沒放在心上，自己和自己玩黑白子的游戲，自從星魂稍好之後我看過他幾回，當然無一例外都是拿著休書。竹簡一卷比一卷厚，希望他能看在我如此誠心的份上，要知道。我後來為了表心誠，都不用筆了，用的是筆刀，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我故意用匕首劃傷自己，滴了兩滴血上去，誰料他還是死頑固。

本來好好說著話，一提休書就不高興。弄得後來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他。

這一日我照常悠閑，無所事事，自己和自己博弈。門是關著的，山上的春天來得稍遲，仍是春寒至極，我挨著炭盆，自己玩自己的黑白對弈。

就在我又用黑子包了白子之時，門忽然開了。冷風撲面而來，我頭也沒擡，抽抽鼻子，道：“夫君啊。”

膽子真大，我不讓你過來，你居然敢過來！

星魂未曾進門，我擡頭看向他，也並未起身。

“來都來了，進來罷，外面冷。”我沖他說著，卻並未曾起身。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星魂穿著黑色的鬥篷道。他並未把帽子遮上。他也不進來，只是在門口站著。

“明明知道還如此，夫君啊，你真是有意思之人啊！”我笑道。

“我要走了。”星魂說著，把帽子戴上了，黑黑的鬥篷一下子就遮住了他半張臉。

“哦。”

“……”星魂面對著我，冷風從他身後吹來，帶起他的鬥篷。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張牙舞爪斥責著我。

“慢走，不送。”

沈默一段時間，我重新擺好棋子，自己和自己對弈道。

“就這樣？”星魂開口問道。

“就這樣。”我頭也不擡道。

星魂轉過身去，他好似自言自語，又好似說給我聽一般：“我要走很久。”

哎？白子掉了。

“沒關系，你走多久我都會等著的。”我故意停頓一下，側下身去撿起剛剛掉下的白子。

星魂背對著我，漆黑的鬥篷讓他看起來更加清瘦，背影高挑。鬥篷的下擺時不時吐著烏黑的信子，舔著門坎。

果然是多年的夫妻，真了解我，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

我的頭發並未束起，梳順了披散著，因著冷風的緣故，頭發有幾縷遮住了我的臉。胡亂飄著。

“只要你簽了休書，我們……”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星魂已經不見了蹤影。我隱隱聽見了馬匹的聲音。我起身，真是父子倆，不喜歡關門。

果然只要提起“休書”二字，便可以成功激怒他啊！

正欲關門，地上卻又出現了錦包裹住的長形物。

抱進屋來，是琴。上面刻著：贈妻流衣。

然後小小用秦篆在旁邊刻著：夫，承故書。

還是七十二根絲撚成的弦。

我雙手張開放到嘴邊，大聲沖著天空喊道：“每次都送同樣的東西，是送來讓我砸你的嗎？”

絲毫不懂女人心為何物的小少年。

有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我笑了笑，這才是真的走了啊！

我細細撫摸著琴上面的字。

年少時的我，敢愛該恨，總是覺得天大地大，何處不能實現自己抱負，何處不能容下自己。

誠然，在遇到星魂之前，我是一直抱著依賴誰，依賴別人，什麽事情讓別人幫我就好了。遇到事情就躲起來，年少時的天真甚至讓我羨慕烏龜的殼。頭一縮，什麽也不用理，謾罵也好，讚譽也好，不去理會就是了。

反正有人幫我出頭，什麽事情都有師父扛著，我只要安心縮成一團就是了。

可是遇到了星魂，那個不可一世，明明氣質出眾，明明很懂禮節，卻偏偏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不可一世的氣息來的小少年。

明明是很有禮貌的打招呼，卻偏偏帶著自己的驕傲。

明明長得很俊俏，卻偏偏讓人不敢接近，卻偏偏臉上有無法彌補的缺憾。

這個渾身上下都是矛盾，卻意外將這些矛盾揉在了一起，讓它們異常吸引人的小少年。

這個揪著我的領子對我惡狠狠說話的人，哪裏有人前好似很懂禮節的貴族的樣子。

可以說，遇到星魂，讓我一下子成長了起來。說起來真是羞愧，我居然成長，這種成長並不是指肉身的成長，指的是心裏的成長。我的心，因為被保護著，所以比起星魂來，我成長的很慢。

他讓我有了苦衷，讓我有了不能和任何人說的秘密，他讓我一下子就學會了取舍，學會了什麽叫看人眼色，學會了低眉順眼。

學會了承擔，學會了等待，學會了討好人，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

學會了如何做壞人，學會了什麽是這世間真正的好壞黑白，學會了那種心裏總為一個人悸動的感覺，也學會了做母親。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是他讓我迅速成長。讓我不再畏首畏尾，面對一些事情，我不再會軟弱的哭泣，我會想著如何去解決。學會了不輕易生氣，學會了忍耐。

我的手指尖輕輕觸摸著琴弦，我學會了太多。

從一個比我還要小，但是卻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小少年身上學到的。

說起來，倒是讓人覺得慚愧。

我撥響了琴弦，他說他要走了，還要走很久，又把我一個人拋下，獨自遠行了啊，漸行漸遠，用背影遠遠把我甩在後面。

“夫人，小主人來看您。”正在思緒之中，一個飄兄走上前來，我楞了一下，這孩子多久不曾看我一眼了？

就是我去見他，他也不在，紮馬步時也不搭理我。就拿我當無物。

很恨我吧？

不可理喻的女人。

心腸狠毒，不近人情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母親，孩子天真的正義感會讓他們覺得無法接受，從而同情另一方弱者，以他們的方式來進行抗議。

我趕緊起身，向飄兄道：“我都沒有梳頭，怎麽能讓小心肝看我這副邋遢的樣子，快！吩咐下面，做一些小主人喜歡吃的！趕緊送過來！”

我趕緊梳頭，穿戴整齊之後，快步跑到了院子裏。

小紫諾看著我，有點冷漠。

“我的小寶貝終於來看娘了……”我上去就欲抱住他，可是卻被他輕易躲開了。

也是，誰讓我現在是個廢物呢。

“小寶貝怎麽了？不高興嗎？快進屋裏……”天知道我有多高興。

紫諾冷著臉看我，就像我不是在和他說話一樣，他冷冷道：“我爹走了。被你氣走的！娘！你有時候真的很過分！你是不是不想要爹，不想要……不想要我了！”說著，他大聲哭了起來。

我慌了，天知道我有多久沒有這麽慌亂了，我手足無措起來。

“我沒有不想要我的小寶貝。真的。”我慌忙給他擦眼淚，哄著他。

“你就有你就有！你就是這麽想的！哼！”小紫諾一把推開我，漲紅著臉沖我大聲吼著，邊哭著，我楞住了。

我究竟，做到了怎樣不堪的地步啊！

“你的爹是好人，你的娘是壞人，沒錯。但是你錯了一點，就是娘沒有不要你。如果我不要你，我就不會生下你來，你是我血中血，肉中肉，你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怎麽可能不要你！”我沖上前去抱著紫諾，紫諾則推開我，轉頭跑了。

“爹就是因為你才走的！”紫諾惡狠狠撂下一句，我坐在土地上，看著他矮小的背影。

不知覺我已淚流滿面，喃喃道：“如果你這麽認為的話，那就這麽認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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