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還沒有灑向大地，我已經起身整理行裝，我從昨日端木蓉給我的盒子裏拿出了一把形狀怪異的玄鐵發簪，這個發簪造價十分昂貴，我把它插進了發間。

我和星魂靜靜地坐著，等著陽光重新照耀大地，陰陽家卻還是一片死寂。

我微笑：“夫君，是時候了。雪女姑娘也應當易容好了。”

星魂垂眸，頷首，然後起身，我伸手，他一把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我的心惴惴的，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打開了陰陽家的大門。

放進了外人。

現在的陰陽家，就像是一只展露肚皮的兇獸，無論在怎麽嗜血猙獰，都已經把弱點暴露給了別人。

進來的人有大司命，少司命，雲中君，湘君……等一群人物，我沖他們點點頭，他們便進來了。我給每個人都服用了閉氣丸，然後垂眸，欲走。

星魂捏了捏我的手，我沖他笑以示安慰，然後，獨自一人走向了那條漆黑的漫漫長路。

不知，是歸路，還是盡頭？

我看到了那一襲黑袍。

“夫人怎麽親自來找我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是點點頭，然後靜默地立在那裏。

“我猜猜，夫人來看我究竟是為何呢？”

我看著東皇慢慢轉身，我狀似平靜，道：

“不過是想向閣下道歉罷了，上次閣下的事情被我破壞了。”

東皇沈默了一會，道：

“那胡亥醒來還問你，我便說你是天上的仙女，飛走了。”

我笑，道：“多謝閣下替我圓謊。”

“夫人頭上的發釵價格不菲。”

是啊，玄鐵所鑄，當然價格不菲。我都覺得腦袋上戴著一堆錢。

“是夫君厚愛，贈予妾身。”我撒謊道。

必須拖住時間！

“怎麽到現在也沒有看見星魂，還在睡嗎？”

東皇問道。我搖頭：

“非也，夫君每日天未亮便起床，練習閣下傳授的武藝，等夫君練完以後，雞才叫。”

“如此勤奮，我是應當誇獎他了。那不知為何今日夫人來的比星魂要早？”

“夫君晨起偶感風寒，正在歇息，我怕閣下擔心，便先過來和閣下說一聲。”

我攥了攥手心，仿佛還能感覺到剛才星魂臨走前捏了兩下我手的感覺。

這時候我感覺一陣風掠過，大少司命站在了我的兩邊，正沖著東皇行禮。

“你們來是做什麽？”東皇問道，大少司命不說話，二人互相對視一下，突然就掏出利刃，直逼東皇太一。

東皇也不慌，只伸出一只手，虛空一放，二人便被甩出去數丈遠，一口血噴了出來。我見大事不好，卻聽到“轟隆隆”的聲響，一只大機關獸就這樣跳了進來，雲中君湘君湘夫人三人坐在上面，正在操縱白虎。那東皇太一見是墨家機關術，便也不敢輕敵，開始雙手應對，開始一招一式之間還算平手，但是時間越長，白虎就開始落了下風，我躲到一旁，卻被人拽住了。我一驚，轉頭看去，正是星魂。

星魂松開我，便也上前應戰，卻只敢使出四成功力，我看著眼前的混戰，在旁邊找時機，他們是撐不了太長時間的。

我拔下頭頂的簪子，簪子上閃著幽藍的光澤，內行人一看便知是餵了劇毒，我用簪子劃破胳膊，血液立刻汨汨地流了出來。這時候，東皇正忙於用內力隔空制住白虎和星魂等人，越來越多的“陰陽家人”參與了混戰，使用的卻全然不是陰陽家的功夫，我深吸一口氣，就是這個時候了，我服下閉氣丸，一咬牙，便沖了上去，沖著東皇背部的右邊便開始紮，東皇的心房長得與常人有異，他的心房長在右邊，而他的心房也正是他氣門之所在。我這麽一紮，因為是玄鐵所制，專門用來對付他的，一紮就沒了頂。

東皇哀號一聲，反身一掌就沖我劈過來，我來不及躲避，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決心，卻被人生生拽開，一道淩厲掌風襲來，我下意識拿手去擋，然後就是一陣劇痛，我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茫茫的黑暗裏，我一個人靜默地立著，我不敢前，也不敢後，至少，我現在是安全的，眼前一寸黑暗也是黑暗，錯一步就是萬丈懸崖。

我的臉上傳來了熟悉的觸感，一絲光線從我頭頂打下，我擡頭望去，適應了黑暗的雙眸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強光，我感覺眼睛一陣刺痛，然後就開始眩暈，等到我再睜開眼的時候，頭頂是那片飄忽不定的星空。

星魂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有些憔悴，眼裏都是血絲，他看見我動了，便起身拿來一碗熱騰騰的藥湯，用勺子舀了，放置唇邊吹吹，才遞到我的口邊。

我的嘴可能由於幹燥而有些發粘，我動了兩下才張開唇，咽下他給我的藥湯，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他舀一口，我喝一口。

直到那碗藥湯見了底。

我總感覺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出來，只要我一動星魂就按住我，他去放碗的時候，我偷偷掀開被子，卻發現……我的左手袖管空蕩蕩的。

什麽也沒了。我顧不得有情緒的波動，把衣衫扯開來看，胳膊肘以下的部位……沒有了。

它為我承受了東皇的那一擊。

然後，從我的身上脫離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右手捂住嘴哭了起來，到最後，我忍不住，終於扯開嗓子大聲嚎了起來。

星魂立馬進來看我，不說一句話，我顧不上看他，我哭，眼淚肆意流淌著，為什麽，為什麽我要受這麽多的苦！

我的臉已經毀了，為什麽我的手也沒了！

我情緒越來越激動，星魂一把抱住我，卻還是制不住我，我已經快要瘋了！

我好恨……好恨吶！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星魂看沒辦法，只好全身壓倒了我的身上，死死制住我，我開始還掙紮兩下，但是後來，就沒力氣了，我粗喘著咬到了星魂的肩上。

星魂皺眉，卻不發一言。

我兩眼無神瞪向頭頂那片星空，松了口，嘴裏浸入了血液，我裂口傻笑了起來：“嘿嘿嘿嘿……”

“墨家的班老頭說會給你做一個機械手，你不必……”星魂緩緩道。

我的眼睛盯著他的眼，死死地盯著，良久才道：

“女子最珍視的是什麽？是臉！是外表！我本身就不好看，現在沒了手，就算安了機械手又如何？它能和我原本的手一樣嗎？”我反問道。

星魂不說話，別開臉去，許久，才憋出一句：

“你擔心什麽，我又不嫌你。”

原來，我聽到這句話恐怕會傻乎乎開心半天，但現在，我開心不起來了。

我渾身無力，我想恨他，但是卻也不知道怎麽恨。

我閉上眼，道：

“星魂，我喜歡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喜歡你了。”

肩膀被驀地抓緊，十指仿佛要深深頂進去一般，我痛得白了臉。

“你再說一遍？”

我睜開眼，大喊道：

“我受不了了！我不喜歡你了！”

他冷笑，道：“說喜歡我的是你，說不喜歡我的也是你，你是個什麽東西！你憑什麽想喜歡就喜歡，不想喜歡就走開？”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繡花針，小，細密，卻針針見血。

“是啊……我算個什麽東西啊……我原本就是孤兒……而你是高高在上的國師大人……”

我的腦袋被他的額頭抵住，他的眼裏布滿了紅色的血絲，就像海水裏的血液，十分可怖。

我頭暈了起來，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時候。

是當年？

還是現在。

我疲憊地閉上眼，不敢這麽近看他，卻被他掐了一下：

“你怎麽了？！”

聲音很焦急，我笑，你還有焦急的時候？我被他吵得不耐煩了，直接拿腦袋沖他一頂，他吃痛後仰，我趁機翻了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道：

“我要睡覺，吵什麽吵。”

身後立馬安靜了。我的腰被圈住，他緊緊靠在了我的背上，下巴擱到了我肩上，我蹙眉，道：

“東皇死了沒？”

他不死我可白忙活了。

許久，才聽到星魂道：

“化成灰了。”

我想，不愧是老妖精，死都死得這麽與眾不同。也不枉我廢了一只手臂，想想就覺得平衡了許多。

我戳戳後面，嫌他壓得太難受，結果卻聽到他哼唧了幾聲蹭蹭我，睡著了。

呼吸很沈重，看來是非常疲憊了。

想我當初說和你生兒子你不理我，現在卻死乞白賴地抱著我，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怎麽？覺得對我有愧了？

我惱怒，卻壓不住身上的疲憊，剛才我都覺得我的魂兒不在軀殼裏了，結果這麽一醒，就覺得分外困倦。

第二天我沒起得很早，賴在被窩裏，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他在院裏練劍。

招式厲害了很多啊！看來沒東皇壓制他雙手使也不會再動不動就吐血了。

我用力撲騰了兩下，他收勢，向著屋裏走了過來。

“我餓了。“我大聲道。然後等著他把氣刃劍駕到我的脖子上的時候咬他一口。

他沒說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裏端著托盤，裏面是開胃小菜、雞蛋和米粥。

我頓時覺得肚子餓了起來。

他把我扶起來，然後把枕頭豎起來讓我靠著，先吹了吹粥，然後用嘴抿了一下，才送到我嘴裏，我張口就吃下，然後他開始剝雞蛋，很認真的樣子，卻把雞蛋剝得坑坑窪窪的，我嘴角僵硬，但還是吞了下去。

想來這廝沒怎麽剝過雞蛋。

我大口大口咀嚼著雞蛋，順便咽下幾口開胃小菜，美滋滋地瞇上了眼。

——我也有今天。

我咽下嘴裏的東西，立馬又被塞了一嘴的食物，我含糊不清道：

“怒蠱舞票姑姑。”

星魂皺眉，停下剝雞蛋的動作，看向我。我努力咽下嘴裏的食物道：

“你給我笑一個。”

星魂一楞，然後微微一笑，我看了立馬食欲大增，道：

“很好很好，你就笑著給我剝雞蛋。”

星魂渾身一僵，眼神淩厲起來。道：

“怎麽？你還得寸進尺了？”

我立馬縮了脖子，道：

“你笑起來好看。我看著有食欲。”他這才緩和了神色，用一種可以稱之為可怕的神色笑了起來，低著頭給我剝雞蛋。

為什麽說可怕的神色呢？

因為……太溫柔了！

溫柔得我雞皮疙瘩掉一地！

若是張良做出這種表情我只會讚他君子如玉，可是星魂的臉上出現這種表情，我只覺得天要塌了。

渾身不由自主哆嗦了兩下。他看到，便放下手中的雞蛋，掏出帕子擦兩下手，給我掖了掖被子，然後摸上了我的額頭，喃喃自語道：

“還好，不燒。”

我臉“騰”的一紅，我挪開他的手，這是我經常做的動作，怎麽？以為這樣我就能開心嗎？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了。

我也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

他的事情也不要再與我有關了。

因為，他太危險了。對我而言，不是毒藥，而是冰冷的利刃，就算他不想害我，我依然逃不出被宰割的命運。

手如此，臉如此，身如此，心……亦如此。

有些東西太美好，美好的不真實，就會讓人不安，惶恐。就像是一個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乞丐，突然有人邀請他吃一頓山珍海味，恐怕，他也會惶恐。

我曾經是個乞丐，總是奢求星魂能多給我點心，現在，他突然掏出了半顆心給我，我怕我會被撐死。

我嗤笑，我真是條賤命。

星魂看我起身，便為我穿上衣服，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對我是愧疚，因為他對我做的，只不過是在重覆我對他做的事罷了。

我看著他的發冠，晃了神，我自作多情了，他哪裏有掏出心給我？那不過是愧疚，同情，憐憫之心罷了。

與情字，無關。

“上次易容成大司命的女子說，他們墨家的班老頭可以為你重塑機關手，今日派人來，說是做好了，讓我帶你過去。”

星魂面無表情說道，手裏給我梳起了頭。

我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從銅鏡裏望著他的手穿過我的發。

他的語氣輕柔的就像是鳥兒的羽毛，卻撥弄不了我的心弦。

我為一個人哭，我為一個人笑，我為一個人提心吊膽，我為一個人的一句話可以開心一整天，但是，我卻左右不了那個人的任何情感。

我曾經以為，星魂會是我第一個喜歡上，也是最後一個喜歡上的男子。但是，老天爺卻在一次次告誡我：他不是。

現在，我相信了，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其實我早該醒悟不是？

星魂帶著我進了一座小木屋，有一群人在等著我們，看到星魂，他們很多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星魂殺過墨家很多人，他們臉色不好看是正常的。一個胖胖矮矮的小老頭讓我去了裏間，他對我說他就是班大師，這回的機關手就是他送給我的。

我連忙做禮，滿臉感激，班大師摸著胡子呵呵一笑，道：

“你這個丫頭我喜歡，比你那個夫君的脾性不知強了幾百倍。”

我笑笑點頭，沒有說話，班大師讓我嘴裏咬著布，然後用一塊布條捂住了我的眼，對我說道：

“丫頭，可能有些疼，你要忍著點。”

我點點頭，用力咬住了嘴裏的布，身體繃成了一條線，等待著到來的痛苦。

從我的左臂有一陣鉆心的痛傳了過來，我的右手特別想抓住什麽，我胡亂揮舞一陣，抓到了一只手。

這是一只有一層微微薄繭的手。

這只手手背的皮膚卻很細膩，嫩滑的就像小羊羔肉。

我摸了摸，摸到了大拇指的指甲有點長，其他手指的指甲都修剪的十分整齊。再一股鉆心的刺痛傳來，我一下子就捏緊了那只手，那只手被我捏得格格作響。

良久，我聽到班大師長籲一口氣，然後摘下我眼上的布條，抹抹汗，道：

“好了。“

我擡眼望去，我手裏捏著的，正是不知何時進來的星魂的手。

我一下子就松開了他的手，然後去看向我的新手臂。和班大師的一模一樣，也很靈活。

只是，不怎麽漂亮罷了。

我笑，滿心歡喜的謝過了班大師以及墨家眾人，然後看見一個白頭發的貌美女子叫住了我，沖我眨眨眼，道：

“知道我是誰嗎？”

我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她笑道：

“我正是那天扮作湘夫人的人。”我恍然大悟，原來墨家說他們那裏一個貌美的易容高手雪女，說的就是原來星魂偷襲過的那個美貌女子。我心中敬佩，施以禮。然後星魂便拽著我離開了墨家。

一路上，我看向星魂，心中卻暗暗打起了盤算。

回到陰陽家中，因為東皇之死他不得不去安排很多事情，這時候他就無暇顧及我了。

這點，我很滿意。我拿出上會我在陰陽家井水裏下得迷藥，若使用普通方法肯定不會讓星魂上鉤。

我便用水化開相當的量，塗抹在了身上。

我細細勾勒雙眉，胭脂用水暈了，上了唇色。

看著臉上那塊疤痕還有我的假手，我垂眸思量一會，還是不搽粉了。

我僅僅穿著白色的裏衣，端坐在屋裏，等著他回來。

他回來的一瞬間，我便撲到了他的懷中，順勢關上門，拉下他的脖頸，用唇堵上他。他一把扯開我，盯著我道：

“你勾引我？”

借著昏暗的光，他的眼裏仿佛也有燭火跳躍，我笑，不敢說話，繼續堵住他的唇，燭火被因衣衫落地而起的風吹滅。

他全身都泛起了一種如若桃花的粉紅色澤，眼裏氤氳了水汽，我除下他的發冠，青絲散落，化一室光華。

他的手指就像是在撥弄著琴弦，劑量不夠，還不夠……我嚙咬著他的背脊，周圍是不知何時被他放出來的屍神咒蠱，這種小蟲散發著極其美麗的熒光，點亮了落入黑暗的雙瞳。

我聽到他發出微弱的輕喘，我討好地用右手與唇取悅著他，看著他吃了我一嘴的胭脂，我咯咯笑了起來，他皺眉，惱怒，一把扯過我壓在身下。

當他的唇滑過我的咽喉停留在鎖骨上時，他軟軟地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從容的起身，一件一件穿好衣服，然後梳理好青絲，拿上些細軟，走了出去。

秋夜裏，我策馬奔騰，揚鞭驚衰葉，馬蹄落焜黃，夜露沾我衣，不知送我以何去。

前路漫漫引塵沙，天大地大何為家？

衣重濃露夜趕路，自從我墜海之後，才明白，那子母蠱並非如此神奇，也有距離限制，只要我逃得出，他便找不到我。

我唇角微勾，可是淚水卻順著下巴尖滑下。夜風微涼，一吹我便感覺到沙沙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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