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南岸，漱珠湧。

伍家的宅院占地近百畝，經過連年的擴建，現如今已呈鴻圖華構之勢。從前面看，金鋪屈曲門庭赫奕，大房小舍朱甍碧瓦畫棟雕梁櫛次鱗比錯落有致。進入院落一直往裏走，經祠道，曲徑通幽，進入後花園，忽又感豁然開朗，有荷塘，中植名貴的十八瓣芙蓉千株；有竹林，浩蕩如海，且皆為龜甲竹，節片像龜甲又似龍鱗，凹凸有致，據說此竹易植難活，故十分的稀有珍貴；有萬松園，園內松杉蔥郁，古柏參天，數不盡，賞不盡，身在其中讓人心曠神怡悠然自得。十幾亭臺樓榭雕欄玉砌疏密有致散布在荷塘、竹林與松園各處，又有假山、活泉、畫舫、奇花異草相映成趣，真可謂水木清華，搜神奪巧。

碧珠從廳子外面走進來，“東家，潘東家來了。”

“快請！”

伍秉鑒正在和一個年輕人說著話。年輕人看上去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長得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是一個英姿勃發的美男子。

話音剛落，潘有度已走了進來，“成之（註：伍秉鑒字成之），愚兄冒昧來訪，還望海涵啊！”

“哪裏，哪裏，憲臣兄快請坐。”

雖說今年潘有度已四十八歲，近知命之年，但因平時生活滋潤又保養有方，整個人看起來仍然風度翩翩神采奕奕。

“這位是？”潘有度坐下來後問。

“奧，忘了介紹，他是我一個分號的掌櫃，叫石新，剛從孟買回來。”伍秉鑒又對站在一旁的石新吩咐道：“快見過潘東家。”

石新一邊施禮，一邊說道：“潘東家好。”

潘有度抱拳回禮，他仔細端詳著石新，“我怎麽感覺、感覺你長得像……”

伍秉鑒“呵呵”一笑，“憲臣兄，你是不是想說像從前‘而益行’的石東家？實不相瞞，他就是石東家的五子，前些年在行號裏做小夥計，這幾年我剛剛放他出去歷練。”

“奧。”潘有度訕訕地點點頭，看著石新退出廳子，他頗為感慨地說道：“石中和的小兒子都長這麽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成之，我也聽說你將陳家和蔡家的家眷也都接到你這大院裏供養庇護，此等濟弱扶傾博施濟眾積德累善之舉，真可謂厚棟任重功崇德鉅！”

“憲臣兄過獎了。秉鑒自以為得薄能鮮行虧名缺，惟束身修行砥節礪行才能得以安身立命，這等惜孤念寡之事不過是餘光分人罷了，輕如鴻毛，微不足道。”此時伍秉鑒三十四歲，已過而立之年，接人待物更加的謙遜和氣。

“想來‘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句話誠不欺人，賢弟此時在十三行內鴻鶱鳳立功成名遂，不能不說與你這懷真抱素的德行密不可分。”潘有度半真半假恭維過後，又說道：“今日我來呢，是有一件事和你說。”

“憲臣兄請講。”

“我想退商。”

伍秉鑒驚詫：“這是何故？”

潘有度平靜答道：“其實也沒什麽緣由，就是久困在這生意場上疲乏至極，一心向往那壺中日月北窗高臥優游自如生活。你也知道自蔡世文死後我接了這總商位置，可惜任重才輕如蚊負山讓人身心憔悴不堪。”

伍秉鑒知道這不是潘有度的真實想法，但既然潘有度說出來要退商斷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他勸說道：“‘同文行’自創立之初就在公行內出類拔萃卓爾不群，加之老東家幾十年如一日苦心經營，使其在十三行內始終獨占鰲頭無出其右，此後又經憲臣兄這麽多年高掌遠蹠銳意進取之經營更是將其踵事增華發揚光大，至此已呈回山倒海欱野歕山之勢，若此時憲臣兄真是急流勇退，秉鑒以為實在是太可惜了！”

潘有度一笑，“沒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人生大化有四，擊鐘鼎食也好，飲冰食檗也罷，不過都是浮雲朝露，槐南一夢。賢弟，不瞞你說，得老天垂憐眷顧，潘家有此時豐衣足食情景我已是十分知足，樂天知命，不敢再多奢求。”感慨之後，潘有度又換了平常口氣繼續說道：“我退商之後，總商之位必然空缺，放眼看去，此位置非賢弟莫屬，可覬覦之人也不在少數，望賢弟早做打算。”

伍秉鑒明白這才是潘有度來的主要目的，可能是出自真心，也可能是送個順水人情，但無論怎麽講都是人家一番好意必須要加以感謝，同時也要情禮兼到般推辭，避免傳出閑話。

送走了潘有度，伍秉鑒來到西大院找陸進。西大院占地近三十畝，被分成若幹個獨立小院落，這裏住著石家、蔡家、陳家的一些家眷。陸老爺子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可精神矍鑠，耳不聾，眼不花，腦筋仍然十分的活絡。八年前乾隆退位做起了太上皇，既然老上司都退休了，陸進也感覺自己的使命結束了，又因為女兒黛柳嫁給了景春，秉鑒又給景春在大院內安排有獨門獨院，所以他沒事也就過來住一住。秉鑒本來讓陸進住東大院，可陸進堅決不肯，秉鑒無奈只能從他。說起景春與黛柳二人的婚事，這其中還有一段隱情，當初秉鑒從陸家回去告訴景春要給他與黛柳做媒，景春將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明擺著一百個不同意，在秉鑒再三追問下，景春道出心聲——喜歡碧珠。在這種情況下，秉鑒也不能強迫，他只能代景春再去問碧珠，碧珠回答得卻是直截了當，就如秉鑒把她當作親妹妹一樣，她視景春為親弟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情懷。秉鑒反過頭來告訴景春結果，景春不接受這個事實，用三年光陰苦等碧珠改變主意，可碧珠態度決絕，告訴他如果再是這樣執拗連姐弟都做不成，此話一出，景春也就徹底死心，一年後將黛柳娶進了門。

陸進正在逗籠子裏的一只八哥，見到秉鑒第一句話：“潘有度走了？”

伍秉鑒點點頭。

陸進坐到院子裏的一石桌旁，隨手拿起一小紫砂茶壺來，嘴對著嘴喝了一口，“看你有心事，潘有度和你說什麽了？”

“倒也沒什麽，他說他要退商，衣錦還鄉，回祖籍福建漳州過隱居生活去。”秉鑒走到樹旁往那鳥籠子裏看了看，“陸叔，你怎麽不投它食吃？”

陸進頭沒擡眼沒睜，“鳥和人一樣，吃飽了就打瞌睡，叫都叫不醒。只有讓它餓著，又讓它知道你手中有米，它才會嘰嘰喳喳一刻不停地圍著你轉，最終才會乖乖地和你學說人話。”說完，陸進又拿起那小茶壺來，“潘有度說要退商，你是怎麽想的？”

“覺得可惜。”秉鑒從鳥食盒子裏取出一把米投進了那籠子裏去，那八哥見了撲騰著翅膀啄了上去，可在吃之前也不忘說了一聲“謝謝大哥”，如此禮貌，不得不說陸進平時調教有方。

陸進站起來，用手中的茶壺給那八哥倒了一點水，“可惜？我覺得沒什麽可惜的！此時來往廣州的船只還是少得可憐，任憑哪一家樹大根深，可也耐不住境界總是這般的雕敝淒涼。粵海關監督佶山生性貪婪殘忍，潘有度作為總商這幾年，不但沒有撈到什麽實惠，反而處處受擠兌壓榨，想必內心定是愁山悶海苦不堪言，如此內外交困環堵蕭然之下，他想退商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咱家這些年若不是走向海外去做生意，也是支撐不起今日這個局面的。”

見秉鑒沒有吱聲，陸進問道：“他說要保薦你做總商？”

秉鑒轉身做到石桌旁，倒了一碗茶水喝，“不是保薦，是要我早做準備去爭取。”

“沒什麽意思。此時十三行人心渙散頹勢明顯，總商之位誰坐上去都是好比針氈自找罪受，從前那榮寵滋味此時嘗起來也是味同嚼蠟，我勸你不要蹚這渾水，藏蹤躡跡不聲不響做咱的生意比什麽都強。再有，朝廷早有章程，十三行行商一經入行，除勒令被清除或自身破產兩種情形外永遠不得退商，潘有度功成名就想全身而退那只能是他的一廂情願！”前年秉鑒父親伍國瑩去世了，此時陸進和秉鑒情同父子，彼此說話沒有任何遮掩和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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