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所之內，氣氛緊張焦灼，每一個頭上都籠罩著一股莫名的壓抑。粵海關監督盛住坐在居中的首位上面無表情，一只胳膊架在椅子的扶手上，身體很隨意地傾向一側，椅子被壓得不時發出“吱吱”聲。總商蔡世文坐在盛住一旁靠後的位置上，不時往監督大人的茶碗裏添加茶水，顯得恭謹小心。

“嗯，嗯。”

盛住清了兩下嗓子，顴骨上的兩堆肥肉隨之揪在一起，又松弛開去，顯得彈性十足，腫眼泡兒瞇起來左右掃了一下個個危襟正坐的行商，開口說道：“今日讓蔡總商召集你們來，什麽事想必你們心裏都清楚。給英吉利人的使團做保商，就這麽一個天大的好事，你們好似睜眼瞎子似的視而不見，又像那跛腳的瘸子迎面碰見了瘋狗慌裏慌張地走逃，我真他娘的就奇了怪了，你們到底是咋想的？啊？是不是個個腦子都進水了？早上聽見老鴰叫，你們是不是一整天連門都不敢出了？我真他娘的服你們了！”

臺面上鴉雀無聲，各位行商都低頭默默地聽著，連個大氣也不敢出，可也有人在心裏想：這盛住說的是啥啊？這話講得也太沒有水平了！上來耍的就是粗野魯蠻，和那大街上撒潑打滾的老娘們兒做派差不多，真是對不起朝廷給他的那身穿戴，丟人……可這些話也只能在自己心裏嘀咕，斷然是誰也不敢說出口的。

發洩了一通過後，盛住感覺舒服了不少，接著說道：“既然你們哪一家都不想做這個保商，那使團又非用保商不可，好，本監督不廢話，今日我就要矬子裏面拔大個兒，生拉硬扯一個出來。但為了不傳出閑話去，說我有偏有向，護長護短，我且容你們先舉薦，若是你們藏頭縮尾，給臉不要臉，那可別怪我不客氣！”

蔡世文知道他作為總商這時是必須要接話了，“監督大人如此吩咐，我等定然是要積極踴躍舉薦。無論舉薦到誰的頭上，都是眾望所歸，都應該感到榮幸，切不可再推三阻四惹大人失望。這樣，照例還是由‘同文行’潘東家先表上這個態度。”

“我舉薦……”

沒等潘有度說完，盛住用手一指，“我問你，你為什麽不想做這個保商？”

潘有度被問得一楞，可略略遲疑過後，坦然說道：“監督大人，不是我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喲，這是何道理？我怎麽聽著是強詞奪理呢。”盛住逼問道。

大家把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潘有度，有那私交好的，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潘有度倒是顯得胸有成竹，“英吉利人一年前在我‘同文行’裏借了一筆款項，至今尚未歸還，屢屢催要，對方屢屢搪塞推脫，彼此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可這麽拖下去總不是辦法，我準備近日要去公堂之上討個公道，在此情形之下，我怎麽也是不適合做這個保商的。”

盛住斜著眼睛問：“屬實？”

潘有度從容答道：“監督大人，這事不是由我平白捏造，盡可以找來英吉利人調查核實，我想就是蔡總商也許知情幾分的。”

盛住看了一眼蔡世文，蔡世文點頭，表示潘有度說的屬實，

“奧。”盛住點了點頭，確實潘有度說的這個理由充分，任憑他嘴大也再說不出來什麽，“那你說說你舉薦哪一家？”

“要按我來看，‘長興行’比較合適。”

黃文亮嚇得一激靈，“不是，潘東家，我、我哪兒合適做這個保商啊？”

不得不說黃文亮是個實在人，正因為他不適合做這個保商，甚至他想做，盛住都不會同意，潘有度才這樣說。潘有度此舉無非就是走個過場而已，不想得罪他人。

盛住用胖乎乎的小手“啪”地一拍桌子，“誰讓你爭辯？舉薦你，你聽著就是！”嚇得黃文亮連忙捂嘴低下頭去。

葉上林見時機已到，拱手對盛住說道：“監督大人，說來做保商就是管好夷人的吃喝拉撒，不要鬧出什麽亂子來也就行了，若不是考慮到此次英吉利人的使團船只眾多人員龐雜，又因為小行‘義誠行’立號只有幾年光景，體量實在是單薄難以支撐大事，這等好事小人定是爭先恐後來爭取的……”

“不用說這麽多廢話，你就說你想舉薦哪一家？”盛住裝作不耐煩般地問葉上林。

葉上林被盛住呵斥，臉不紅不白，說話也沒有被嚇得走調，“大人，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此時在十三行內堪此大任者非‘怡和行’莫屬。首先，這幾年來，‘怡和行’往來東瀛運銅不但賺到了銀子，還開闊了眼界，對船只、外界的水性了解的比我們同行都透徹，前幾日又租用二十艘商船去往南洋做生意，更可見信心滿滿；再有，我聽說‘怡和行’在澳門有自家的引水人員，廣州這裏又有可簡單修補商船的工人，這對於英吉利人的使船繼續順利北上可以提供諸多方便，這同樣是我們在座同行所不具備的；最後，前些年，英吉利人的‘諾斯勳爵號’在黃埔碼頭上出過事，但最後結果處理得很圓滿，而當時做保商的就是此時怡和行’的前身‘元和行’，可謂經過風浪經驗豐富。綜合起來說，有‘怡和行’做保商，不給朝廷丟臉面，替監督大人分憂，給我們同行爭光，在座的哪一家也做不到這個份兒上。”

葉上林說完，周圍起了一片附和聲，“我同意葉東家的說法”、“我也舉薦‘怡和行’”、“看來真是非伍東家莫屬”、“就是別人有心想和伍東家爭，我們也不能同意”……

盧觀恒說道：“監督大人，除了‘義誠行’剛才說的那幾點‘怡和行’的優勢，我還想補充一點，福大人向來對伍東家倚重，此時福大人正在京城，若是‘怡和行’給英吉利使團做保商，即使出了些小麻煩，福大人也會幫著解脫，就這點上，更是我們同行哪一家也比不了的。”

“葉東家、盧東家真是把事情看得透徹，我支持你們的舉薦。”關鍵時刻，蔡世文作為總商也表下了自己的態度。他心裏窩囊啊，伍秉鑒這幾年有如神助般地快速發展讓他見了眼紅，特別是武夷山伍家與他家相鄰的那片茶園長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而他家的卻是幹枯萎靡，這讓迷信的蔡世文認為是伍秉鑒搶了他的好風水所致，他將茶園的這筆虧損賬暗暗地算在了伍秉鑒的頭上。

“那是，那是。”

“要不是盧東家提醒，我還倒忘了這茬兒了。”

“伍東家把天時地利人和三樣兒都給占上了，這事誰也搶不走。”

此時就是一邊倒舉薦‘怡和行’的情形，奈何陳文擴怎樣替秉鑒捉急也是沒有辦法，潘有度見此風向只能是緘默不言。

“我看大家夥都是異口同聲舉薦你，你可有什麽想法？”盛住指著伍秉鑒問。

伍秉鑒答道：“大人，我剛才聽‘義誠行’的葉東家將小行前身‘元和行’給英吉利‘諾斯勳爵號’做保商出了事都說成了我的優勢，這個聽來確實是有些滑稽可笑，讓人費解。說來坐在這裏勝任這個保商之職在我之上的不在少數，可大家為什麽都不想做，想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這個不用遮掩什麽，也不用矯飾什麽，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桿秤，很清楚。但誠如大人所講，這個事終歸要有一家出來做這個保商，你不做，他不做，可總得有人做。既然眾位這麽刻意擡舉我，放在眼前這堆明火上炙烤，我也是沒有辦法，只能勉為其難答應把這個差事接下來，只是還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我只是聽大人吩咐就是了。”

伍秉鑒這番話說得葉、盧二人臉紅，他們二人也驚訝，從前的伍秉鑒在處理這樣的問題時，看破，可從不說破，最多是點到即止，給對方留有臉面，甚至啞巴虧也是悄悄地吞咽，私下都是從不發牢騷有怨言。可現在則不同，他方才那番話無異於當著眾人的面扯開了他們二人的遮羞布，又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他們的臉。伍秉鑒真是變了！他開始挺直腰桿做人了！

“那好，事情就這麽定了，由‘怡和行’做這次英吉利朝貢使團的保商。”盛住一錘定音。

伍秉鑒站起來，拱手對盛住及所有行商說道：“真若是哪一日我‘怡和行’因為做這個保商而招飛來橫禍，還望大人及各位同仁到時能伸一把援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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