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秉鑒懷著不可名狀的激動心情回到了行裏。碧珠打上一盆水來，擰了濕毛巾讓他擦臉，然後又忙不疊地將飯菜端到了桌子上。

秉鑒搖了搖頭，表示吃不下去。碧珠又遞上一杯茶水來，輕聲地說道：“‘同文行’派人過來傳話，說潘東家午後請你過大院去。”

“好，我知道了。”秉鑒隨口答應了一聲，然後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也想努力平抑一下內心的澎湃波瀾。

回想著剛剛在“德慧芳”茶行裏的幕幕情景，真是耐人咀嚼回味。翻過來，調過去，怎麽想都感覺程清妍是有意要幫助自己。她想找人合作做綠茶生意，在十三行裏隨便挑上一家行商，感覺都比找上自家的“元和行”更合適，一言以蔽之，她根本就沒有必要拿出那般熱忱的態度來對待自己……可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又聯想到在潘家門前清妍對盧觀恒的冷漠態度，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不像是有了親事的樣子，難道，難道清妍對自己……唉，伍秉鑒你想的太多了吧！人家程清妍嘴上談的可都是生意，絲毫沒有流露出半分的兒女情長來，自己這般想入非非，真是癡呆癲狂了！

可無論如何，若是眼前能得到程清妍的出手相助，無異於久旱逢甘露，你伍秉鑒再是怎樣瞻前顧後，也是萬萬不能拒絕的。可盧觀恒那裏怎麽辦？自己還去不去表白一番？日後定是要和清妍那裏走動熱絡的，可這樣一來，盧觀恒對自己的積怨會越來越深，日後在十三行裏自然就有了冤家，又因盧觀恒與蔡世文交好，幹上生枝，枝上分叉，平白無故多出冤家對頭來，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即使有了清妍送來的甘露，潘有度那裏的臂膀也必是要依靠的，道理很簡單，如果再得不到潘有度的支持，“元和行”在十三行裏將成困獸，孤立無援四面楚歌，過不了多長時間，被擠兌的連立錐之地都不會有！

打定了主意，伍秉鑒站起來準備去潘家。這時候大門處閃身進來一個人，大約30歲上下的年紀，個子很高，濃眉大眼。

碧珠見了，馬上帶笑迎了上去。 來人問道：“敢問伍東家在嗎？”

“我就是，請問您是？”伍秉鑒聽說找他，連忙走了過來。

來人答道：“在下姓葉名上林。”

葉上林？伍秉鑒聽著這個名字耳熟，好像是哪裏聽到過，可忽然間又想不起來了，但也不能怠慢，拱手說道：“仁兄，請坐。”

葉上林也沒有客氣，坐了下來， “伍東家，我今天來貴行，是看你這裏是否缺人手的？上林不才，唐突毛遂自薦，還望海涵。”

秉鑒見這人說話直爽幹脆，他也就不藏掖，“人手是缺的，只是我行剛剛覆業不久，還沒有生意可做。仁兄可在商行裏做過？”

“我從前也是在‘同文行’做過帳房先生的。伍東家不識得我，但令尊是我的前輩，我們是有過交道的。”

聽葉上林這麽一說，秉鑒猛然間回想了起來，原來那日去潘家借銀子時聽說這個人的，記得潘有度說葉上林從潘家走出之後做了行商，沒有幾個月的光景就將本錢全部賠了進去，最後為了生計只能去‘而益行’給石中和做了大夥計。葉上林既有如此波折經歷，定不是一般人物，伍秉鑒忙拱手說道：“葉兄大名如雷貫耳，只是未曾得見，失禮，失禮。”

碧珠非常的伶俐，見伍秉鑒與葉上林聊的熱絡，也就把茶不拈聲不拈響地獻了上來，然後走在一旁角落，私下聆聽揣摩。

葉上林苦笑了一下，“上林這幾年做一事敗一事，可謂落花流水狼狽不堪，讓伍東家見笑了。”

“葉兄，成敗得失都為人生常事，沒有什麽可笑的。不瞞葉兄說，我此時還不及葉兄這般來去自在。剛才聽葉兄說要毛遂自薦，不知……”秉鑒為了照顧葉上林的臉面，只能是讓他自己說出其中的原委。

葉上林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怎麽說呢，我在‘而益行’做的算順心，石東家待我也不薄，可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也道不明其中的緣由。”說完，臉上又轉而有了神采，繼續說道：“我之所以想來投貴行門下，也正是聽說伍東家做事務實嚴謹，自成章法，讓我很是佩服。與勇者行，從智者思，追隨伍東家共創錦繡前程，這是我來的本意和初衷。”

伍秉鑒知道自己身邊正缺葉上林這樣熟門熟路又不甘平庸的精明強幹之人，葉上林能主動找到自己，真是一件大好事，但有些話他必須事先說明白了，“葉兄過獎了。‘元和行’雖是開了覆業之門，可仍然是內憂外患，裏外交困，葉兄乃人中龍鳳，潛蜷這泥潭池沼裏不得伸展，定是會受委屈的。當真人不說假話，此時除了覆業所用之資，連薪銀都是拿不出來的。”

“伍東家，既然我來，就不是一時意氣用事，‘元和行’此時什麽境況盡在我心。我來，不是錦上添花，也不是雪中送炭，我想與伍東家風雨同舟做一番直掛雲帆的事業，共圖富貴。我家裏尚有一些積蓄可聊以度日，薪銀暫且不需要，我有一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葉上林很慷慨地說。

“葉兄，請講。”

葉上林正了正身子，很是認真地說道：“伍東家若是瞧得起我，給我上些頂身股。什麽時候有了雲程發軔蜚英騰茂那一天，分些股紅也就行了。”

葉上林這番誠懇表白，伍秉鑒聽了很是感動，此時誰看‘元和行’都是前途渺茫的，葉上林卻這般心懷遠景來投靠，意志又很是決絕，不得不讓人心生敬意。可轉念一想，這其中還牽扯到‘而益行’，若是被石中和認為自己挖了他的墻角可就不好了，想到這裏，他說道：“葉兄所言頂身股沒有任何問題。只是葉兄可與石東家請辭過了嗎？”

葉上林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含糊地答道：“還沒有。請伍東家不要誤會，我非騎驢找馬，而是手頭上尚有些業務，待這幾日處理後我就去找石東家請辭。”

伍秉鑒說道：“葉兄做事有始有終，讓秉鑒佩服。冒昧問一句，以葉兄旁觀‘元和行’現狀，可有針砭良方？”

“伍東家，說句不中聽的話，羸弱，就不可與人爭鋒，另辟蹊徑，輕裝上陣，突襲於人前方為上策。既是走小路，就要選對方向，不可冒進；既是輕裝，就不可貪雜，面面俱到；既是突襲，就要藏首縮尾，不輕易露勢。悄然壯大之後，即要改頭換面，反其道而行之，力爭龍頭，讓人隨我而行。”

葉上林言辭雖說的平淡，卻字字珠璣入了伍秉鑒的心，這與他所想的是不謀而合，好似心有靈犀一般。這人是必要用的。

“葉兄之言讓我聽了真是有如醍醐灌頂一般，心扉為之一亮。我說‘而益行’能在十三行裏長袖善舞冠蓋群雄，葉兄這般巧捷萬端的帷幄運籌定是功不可沒的。”伍秉鑒試探著說。

葉上林又搖搖頭，很感慨地說道：“如果石東家有伍東家這般賞識在下，或許我也就不會離開‘而益行’了。忠言逆耳，非同道中人，又何必吹上那逆顏的風？何況吹上也是白吹，被漠然處之，很是寒心，莫不如裝聾作啞。十三行內日新月異氣象萬千，朝雲暮雨不可端倪，染蒼染黃大起大落更是平常，此時善舞，彼時又能否冠蓋可就不好說了。有多少東家昨天還在自家商行之內談笑風生，轉過頭來沒幾天的光景，連個人影子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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