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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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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後,寧暉突然不知該怎麽面對蕭璟年了,她還做不到滴水不漏,也做不到不指責質問,可做這些是需要一個站得住的立場的。宮中雖無消息傳來,但看那些禦林軍的態度一日好過一日,便知道太子覆位也許已有希望。

前幾日,禦林軍加強了有果苑的戒備,三班三十人,十二個時辰日夜不停地圍在了院外。從這般陣勢來說,哪怕蕭璟年回宮的希望不大,想來也是京城有了某些苗頭,圈禁近四年之久都不曾被廢的太子,誰知道以後會怎樣。

風象變了,寧暉那些陪伴蕭璟年的日子,便成了人人艷羨的從龍之功。此時所有人眼中,寧暉也不過是運氣比較好的,有幸陪在太子身邊的落魄公子罷了。若寧暉和蕭璟年真起了爭執,不知多少人會說寧暉不知好歹。

寧暉和蕭璟年的相許,本就是上不得臺面,沒有過了任何人的事,莫說寧暉還是沈公子,便是沈家大小姐也是枉然,寧暉若因一個丫鬟指責蕭璟年,只會讓人覺得寧暉斤斤計較,心胸狹窄罷了,將來便是兩人在一起,被人知情,也會招來許多恥笑。

寧暉在西山近四年的光景,從來不知道西山竟是這樣禁錮人的地方,甚至連呼吸都是壓抑的,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仿佛永遠和自由擦肩而過。一連數日,寧暉每日早出晚歸,有時候天色太晚了,便在校場外的客房裏湊合一晚上。

鄭峰對寧暉越來越照顧,知道她有心疏遠蕭璟年,倒也會幫忙送些火炭、食物和一應的生活用品。小誠子得了上令,自然是對寧暉寸步不離。一個是聽令於人,一個人不願回去面對,於是兩個人相互勸解著,有時三五天不曾回過有果苑。

寧暉滿以為自己離開最多兩日,蕭璟年定會尋來,可一連數日後不見蕭璟年的蹤跡,寧暉便知道自己太高估她蕭璟年心中的地位,甚至連自己不回去住,蕭璟年都不曾發現過。寧暉心裏暗怪著蕭璟年,甚至覺得以前的三年,不過只是一場寂寞時的相互欺騙罷了。

寧暉也會忍不住思念,白日裏回去看上一眼,可蕭璟年如同往常那樣笑著同她打招呼,那個瞬間,寧暉突然不敢看他,生怕多看一眼便會哭出來,只這樣來去匆匆的一眼,卻讓寧暉略微平靜的心,能再次掀起巨大的波瀾。她有很多很多話要對蕭璟年說,真見了人,所有的話都變成了委屈,只是想哭,想抱住蕭璟年大哭一場。寧暉不願變得這般脆弱和膽怯,蕭璟年已讓她逐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這讓她更加地不願意回去了。

轉眼進了臘月,禦林軍一隊十來個人,打算去冬狩,寧暉很高興有這樣出外散心的機會,天未亮眾人便已整裝待發,本不欲帶上小誠子,但也抵不過他幽怨的小眼神,只得對他綴在身後視而不見了。

西山行宮是前朝末年戾太子所建之行宮,曾動用上萬能工巧匠,日夜不停三年建成。此處耗資巨大,傾盡了當地所有的財力。不久,趕上荒年,災民暴動,安於造反。太祖自關外來,在此無主之地,招兵買馬坐穩了根基。

太祖尚武,占了天下,定了皇城,行宮周圍劃下方圓百裏,定為圍獵之地。高祖年間又大肆興建了幾處宮殿,演武場擴大一倍不止,再劃西群山以北至阿克草原為皇家的獵場。

西山行宮離京城三百多裏,太祖與高祖時,每年都會攜文武百官來此狩獵,此處官道修繕得十分好。因行宮修在半山腰,只要不是暴雨暴雪的天氣,馬車上路一天便可到此,若快馬加鞭只需一上午便可到達此處。

寧暉在山林中穿梭了一早上,逐漸感到疲憊,慢慢地停了下來。她望向遠處,層層疊疊山脈被白雪覆蓋著,好像飄蕩在雲端般,看起來是如此地自由自在。可寧暉比誰都知道,也只是看起來罷了,山川河流是永遠不會飄蕩在雲端的,那些看起來美好的一切,不過都是一葉障目的假象罷了。

寧暉翻身下了馬,走到結冰的河床上,蹲下身來開始砸冰塊,身後傳來滴滴答答的馬蹄聲。寧暉知道小誠子又追上了上來,她並未回頭,高聲道:“快來幫忙砸冰,看能不能撈點魚吃。”

臘月的山口,寒風刺骨,河裏的冰,少說有半尺厚。寧暉砸了片刻便感覺胳膊使不上力了。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騎射,讓她的胳膊已十分疲憊,根本負荷不了這樣的勞作,她有些喪氣地放下了石頭,側目看向身旁:“你來試試……”

一道黑影在寧暉身邊站定,蹲了下來。寧暉所在的地方有些逆光,一時間並未看清身邊的人,只感覺一個黑影籠罩了自己,這樣魁梧的身形卻不是小誠子,她肅然一驚,暗暗起了防備,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後挪了挪。

蔣鷹隨手拿起了石塊,面露不愉地挑了挑眉,平靜道:“真不認識本侯了。”

寧暉聽到這句話,卻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雖然這般乏味的音調還很耳熟,可正處於變聲期的聲音,當真是難聽得很,嘶啞又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雖看不見蔣鷹的臉,想來此時該是繃著臉,瞪著眼,想至此,寧暉忍不住低笑了起來。

蔣鷹正在懊惱,本不想擡頭,可寧暉的笑聲越發地放肆,讓他又羞怯又惱怒,不禁壓低了聲音喝道:“閉嘴。”

寧暉站起身來,狠狠地推了蔣鷹一把:“一見面就兇我!你有病啊!”

蔣鷹被推翻在地,撐著胳膊躺在冰上瞪著寧暉:“無禮!”

寧暉哼了一聲,走過去重重地踢了蔣鷹一腳:“我就無禮了,怎麽的?不然你和我單挑?”

蔣鷹坐起身來,平靜道:“女子小人難養。”

寧暉狠狠地瞪著蔣鷹,又踢了一腳:“又不用你養,你才閉嘴!”

蔣鷹擡頭望向居高臨下的寧暉,兩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了,寧暉雖是長高了,但卻再也沒有自己高了。她比以前白皙了許多,也好看了不少,還和以前般猖狂得不成樣子。此時,她那雙晶晶發亮的月牙兒般的眼眸,就這樣瞪著蔣鷹,讓蔣鷹連生氣都忘了。

蔣鷹垂眸,淡淡道:“本侯不打女人。”

蔣鷹身著純白色的狐裘大衣,比之三年前越發地俊美了。他的五官本就精致絕倫,如今輪廓又長開了,少了兒時的稚嫩,五官猶如刀刻般,眉眼間俱是淩厲之氣,方才生氣時狹長的眼微瞇著,身上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寧暉見蔣鷹躺在地上瞇著眼,到底不好一直欺負不還手的人,卻還是哼道:“讓你嚇唬我!活該!”

蔣鷹見寧暉要走,忙站起身來,拉住了寧暉的衣角,指責道:“你對本侯太兇。”

寧暉轉身站定,沒好氣地說道:“誰讓你早不來晚不來,非要等到我心情不好時才來!我以前想你的時候,怎麽一次也不見你來?”

蔣鷹聽到最後一句話,心情好到要飛起來了。他抿了抿唇,才強忍住不讓自己傻笑出來,板著臉道:“你想我,我不知道。死奴才,凈說些沒用的。”

寧暉瞪著眼:“你還敢說!你讓人監視我的事,怎麽算?”

蔣鷹理直氣壯:“我不放心你——和表哥。”

寧暉這幾日過得不舒心,看見蔣鷹一如既往趾高氣揚的模樣就來氣:“那你來做什麽!看笑話嗎?”

蔣鷹覺得寧暉對自己太兇了,三年才見一面,不該是件欣喜若狂的事嗎?自己天不亮便動身朝這裏趕,生怕錯過她狩獵的時間。這些年自己雖不曾來過,也是因為實在是不能過來,這些年一直在忙的事,不還是為了把她弄出來。她為何對自己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多看自己一眼都難受。

寧暉見蔣鷹轉身就走,一時間又不知他要做什麽,直至他翻身上了馬,寧暉才回過神來:“你幹什麽去?”

蔣鷹面無表情道:“你不喜歡,我走了。”話畢,掉轉馬頭策馬離去。

“餵!我什麽時候說不喜歡了!餵!你真走啊?餵!……”寧暉站了半晌,見蔣鷹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也不想挽回了,心中的疲憊又加深了一層。這樣喜怒無常的相處,當真還是不要再來的好。

寧暉回頭望了一眼林中,遠處的禦林軍已燃起了篝火,她再次搬起來一塊石頭,走回了河床中央,開始砸著厚厚的冰塊。冰層迸出了細碎的冰粒,打在臉上很疼很疼。這冰層像是永遠砸不碎一樣,寧暉從不曾那麽想吃一條魚,似乎吃不到,都會覺得很委屈,很委屈。

眼淚一滴滴地落下,落在厚厚的冰層上,迅速地化成了冰。這樣無聲地落淚,似乎要宣洩連日的悲傷和難過,寧暉也從未如此絕望過,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因為不知名的事,變化著,在自己一無所察的時候變得面目全非。

蔣鷹策馬奔走,聽到寧暉的叫喊,嘴角還噙著得意的笑,心情說不出地明朗。可這樣的挽留也只有一句,當蔣鷹發現寧暉只喊了一句便不喊了,氣悶不已,可要是即刻轉身回去,蔣鷹如何能拉下臉。

跑了一段,蔣鷹覺得自己不該和個女子斤斤計較,唯小人女人難養,寧暉占了兩樣,自然比所有人都難養,本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她心情不好,拿自己出氣,好像也是無可厚非的事。若她真是拿別人出氣,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麽願意。

蔣鷹跑回來時,遠遠地便看見寧暉若無其事地砸著冰,不禁更加地氣悶了。看這情形,自己來或不來,對寧暉似乎一點影響都沒有,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懊喪的了。蔣鷹忍住了心中的委屈、郁郁和轉身離去的沖動,再次靠近寧暉。如今這樣的光景,想見她一面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不然自己也不會三年都不露面。今日這一趟,蔣鷹幾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人,才瞞住了皇上和太後。

蔣鷹輕手輕腳地走到寧暉身後,卻看見寧暉在掉眼淚,一時間蔣鷹的胸口像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般,完全忘記了方才所有的計算,只覺得自己闖了滔天的大禍,光看著她蹲在這裏落淚,蔣鷹都覺得自己有些受不得,胸口悶得喘不過氣,還帶著鈍痛。

蔣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有些磕巴地說道:“我……我我錯,你別哭。”

寧暉擡起眼眸,見蔣鷹回來了,眼淚掉得更兇:“你也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

蔣鷹不敢覺得冤屈,一心想著只要寧暉不哭了,讓自己怎樣自己便怎樣。他拿起了寧暉的手,使勁地朝自己身上打了一下:“你出出氣?”

“虛、虛偽!穿那麽厚,打了又不疼。”寧暉哽咽道。

蔣鷹想也不想便解開了身上的披風,有些笨拙地解身上的盔甲,片刻間他已將盔甲褪去了,身上只剩下了薄襖。

寧暉楞楞地看著蔣鷹,許久才反應過來:“你、你你幹什麽?”

蔣鷹身著褻衣,打了冷戰,面無表情道:“給你出氣。”

寧暉不明所以地瞪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蔣鷹,半晌,笑了一聲,可很快淚落地更兇了。她惡狠狠地擡起手來,打了兩下,卻一點都不覺得出了氣,便站在原地大哭了起來:“混蛋!誰讓你脫衣服的!誰準你回來的!誰準你對我兇的!混蛋!全是混蛋!”

蔣鷹有些不知所措,皺眉道:“怎麽?你想怎樣?”

寧暉哭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蔣鷹卻沒有動:“不打了?”

寧暉捂著眼,哽咽:“凍死你!”

蔣鷹一本正經道:“凍不死,快打。”

寧暉撲哧笑了一下,便再也哭不下去,指著地上的衣袍,跺了跺腳:“穿上!”

“哦。”蔣鷹應了一聲,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始穿衣服,只是脫衣服容易,可穿起來一件一件的,顯得有得難。蔣鷹似乎很少做這些,顯得有些笨拙。

寧暉瞇著哭得紅腫的眼,冷哼:“讓丫鬟伺候得手都廢了,衣服都不會穿。”

蔣鷹理直氣壯道:“蔣安是太監。”

寧暉挑眉道:“噢,這很值得炫耀嗎?”

蔣鷹道:“不能誤會我。”

寧暉並未聽出話中深意,見蔣鷹實在是套不上盔甲,不得不上前幫忙:“這麽冷的天氣,你來西山做甚?”

蔣鷹將臉湊到了寧暉眼前:“不哭了?不怪我了?”

寧暉垂了垂眼,不看蔣鷹放大的俊臉:“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嗎?你來看我,我能怪你什麽?”

蔣鷹顯然不讚同寧暉說的話,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本侯站在你面前,你都一定不認識了。”

寧暉聽這話很是耳熟,口氣又有點像自己說的話,不禁惱怒了起來:“你還敢質問我!你自己說說,放了多少內奸在我這裏!小誠子皮癢了,什麽都學給你聽!”

蔣鷹將白色狐裘裹在了寧暉身上,只當沒聽見她的話,撿起來大石頭對著冰塊猛地砸了起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厚厚的冰層終是被砸開了,憋了一個冬天的肥美的魚兒爭先恐後地朝上跳著。

蔣鷹朝身後揮了揮手,寧暉滿面喜色地正欲去撿,卻被蔣鷹拉住了手:“有人撿,我們說說話。”

寧暉看了眼四處亂蹦的魚,嘴角噙著一抹滿足的笑意:“說什麽?”

蔣鷹氣悶,輕輕地彈了彈寧暉的額頭,摸了摸她紅腫的眼,有些心疼,有些氣悶,又有些耿耿於懷,板著臉道:“哭什麽,你再叫一聲,肯定回來。”

寧暉打掉了蔣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你少占我便宜。”

蔣鷹卻強迫性地拉起了寧暉的手,朝林中走去,自說自話道:“瘦了好多。”

寧暉不覺得自己瘦了,一時忘了掙紮:“誰說的,一到冬天我哪裏都去不成,只得待在行宮裏長肉。”

蔣鷹不讚同,看了眼寧暉的臉,指著下巴例證道:“以前盤子臉,現在尖下巴。”

寧暉瞪眼:“你才盤子臉!我這是長大了,小時候圓臉怎麽看怎麽討喜,長大了自然要長出幾分妖嬈來,尖下巴多好看,不然將來的夫君怎麽會喜歡!我以後會越長越好看的!”

蔣鷹道:“長什麽樣,無所謂。”

寧暉指責道:“那是因為你自己長成這樣,當然無所謂,你們男人個個朝秦暮楚的,我要是有一份好皮囊,定要做那禍國殃民的妲己,回漠北自立門戶,天天換夫君玩!”

蔣鷹有幾分惱怒,也指責道:“不守婦道,一個不夠,想禍害多少?”

寧暉見蔣鷹又把話當真了,翻個白眼:“你來幹嗎?太子還在宮裏,你若找他就快點去,不然你要摸黑回去了。”

蔣鷹哼哼:“我不見表哥。”

寧暉了然地點頭:“那咱們去吃烤魚吧!正好我也是出來散心的。”

蔣鷹委屈:“你見我,不說什麽嗎?”

寧暉笑了一聲:“和你說什麽?難道說你表哥不是個東西嗎?還是說我想爭太子妃之位?還是告訴你,因為我覺得我根本不可能做太子妃,所以自憐自艾躲在校場,怪罪了所有人?和你說這些有用嗎?你能幫到我嗎?你個長不大的小屁孩,金尊玉貴的勇毅侯,能懂什麽?”

蔣鷹根本沒將寧暉的諷刺放在心中,好看的眉頭還是蹙成了一團:“你想做太子妃?”

寧暉笑了一聲:“有那麽驚訝嗎?難得你說那麽完整的一句話。世間的女子有誰不想做太子妃,做皇後?”

蔣鷹抿了抿唇,底氣不足:“國公夫人,一品誥命,差了點,也不錯。”

寧暉點了點頭:“自然也好,就是有點累心。”

蔣鷹不服氣道:“太子妃,更累。”

寧暉長嘆一口氣:“是啊,會累死吧。太子妃有甚好的……我當初便想,他要是廢了太子,我就做郡王妃,以我祖父的餘威和外祖的聲望,讓他不納美就簡單多了。若他被貶成庶人,我便做個庶人妻,那就更省心了。”

蔣鷹聽到此話,又氣又惱,不甘道:“喜歡他,躲他做甚?”

寧暉嘆了口氣,垂頭喪氣低聲道:“我躲他,不是不喜歡他,不是覺得他不好。是他太好了,好到似乎所有的人都該喜歡他。我真怕了現在的自己……你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受嗎?會變得想爭想搶,想發脾氣,想殺掉一切接近他的,或是一切他接近的人,讓他眼裏只有自己。那種妒忌和不自信,讓一個人變得醜陋,變得不認識自己,甚至深恨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讓自己患得患失,又沒有安全感的人!”

蔣鷹斬釘截鐵道:“不會,我就不會。”

寧暉滿腔悲傷和怒意,在蔣鷹的回話中,俱化作好笑:“我又沒說你,你那麽心虛做甚?你整天板著一副棺材臉,又是個壞脾氣,誰會喜歡你?要說,光你這副生人勿近的德行,為你將來的夫人省了多少心。”

蔣鷹平白直抒:“太後說,我是個不費心的。”

寧暉滿心的抑郁被這兩句沖散了不少,笑了起來:“知道知道,許久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老王賣瓜。你還沒說你來幹嗎,眼看就要過年了,侯爺不忙嗎?”

蔣鷹卻垂了垂眼,拉起寧暉的手,朝最近的篝火走去:“去吃魚。”

火堆旁的小誠子在篝火上串著四條魚正細細烤著。蔣鷹在木樁上坐好,寧暉隨意找了地方坐了下來:“你跟了我那麽久,我還不知道你會烤魚呢。”

蔣鷹不動聲色坐到了寧暉的身邊。小誠子並未回頭,得意道:“那是,琴棋書畫奴才樣樣不會,可油鹽醬醋茶奴才那是樣樣精通。奴才可是安公公親手栽培的,這世上再也沒有侯爺那樣挑剔的個性了。公子就是有辦法,這樣的天氣也能弄到魚,剛才那幾個人突然扔了一堆魚過來,嚇了奴才一跳。”

寧暉不動聲色道:“我還以為你和那些人是一夥的。”

小誠子道:“哪能啊!奴才就跟公子是一夥的。你是不知道,侯爺這些時日送來不少好貨,什麽獐子、幼鹿,還有一個大熊掌。奴才看著就眼饞,卻被鄭峰那個吃裏爬外的拿去孝敬太子殿下了。”

寧暉側目看了蔣鷹一眼:“侯爺為何要送這些過來?”

小誠子諂媚道:“誰知道呢?怕是要討好公子,太子固然重要,但是誰不知公子才是太子的主心骨啊。侯爺這是未雨綢繆,有心和公子套套關系。”

寧暉挑了挑眉:“噢,言之有理,那我的事,你還有什麽沒告訴侯爺嗎?”

小誠子絮叨道:“奴才做人也是有原則的,公子最近每日在校場待到子時,夜裏哭醒,奴才可是一次都沒有說。唉,也不能說啊,侯爺管得忒多了,脾氣又壞得緊,這樣的事沒準還會怪在奴才身上!你罵侯爺沒良心,奴才也沒說過,只撿好的說。公子是不知道侯爺的臉就跟六月天一樣,本就陰沈沈的,還說變就變。哪句話不知道怎麽就說錯了,當年奴才剛來西山時,侯爺每天都要奴才回話,可一天天哪有那麽多話回。奴才就隨口編排了幾句,後來那鄭峰投了誠,侯爺就知道奴才瞎編了不少話,你是不知道……”

寧暉不無可惜道:“你嘴那麽碎,又愛嘮叨,我倒是沒見過你挨打,每次從京城回來都是蹦跶著。”

小誠子翻轉著魚,蹺著蘭花指道:“什麽沒挨打!奴才就和您一個人說,侯爺忒不是東西了!他是不打奴才,可沒少嚇唬奴才!奴才第一次去公府回話,他就當著奴才的面,活生生地打死了一個人!”

寧暉捂住了蔣鷹正欲說話的嘴,忍著笑:“殺雞給猴看!”

蔣鷹感覺唇間的手,溫暖暖的,軟綿綿的,看了眼寧暉含笑的眸子,他垂了垂眼眸,俯看著她。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小誠子繼續道,“您是不知道,他知道我胡編了幾句話,就把奴才帶去了詔獄,說讓奴才長長見識。您是沒看他那心狠手辣的勁兒,整個一活閻王,那折磨人的手法,奴才在宮裏見了那麽多……”

“放肆!”蔣鷹拽下了寧暉的手,冷喝了一聲。

小誠子站在篝火邊打個哆嗦,卻是不敢回頭,哭道:“公子公子,奴奴奴奴才才好像聽見侯爺的聲音了。”

寧暉看著蔣鷹陰沈沈的臉,忍笑道:“我好像也聽見了。”

小誠子慢慢地回頭,正對上蔣鷹的黑成墨色的臉:“侯侯侯爺……侯爺大安……奴才奴才給侯爺請安。”

“哈哈哈哈哈!”寧暉再也忍不住爆笑起來,她拍了蔣鷹幾下,指著小誠子笑到說不出話來。

蔣鷹扶了扶笑得直不起腰來的寧暉,眉角也變得柔和起來:“烤好了嗎?”

小誠子怯怯地擡了擡頭,見蔣鷹看都沒看自己,連聲音都不敢有,起身開始將烤好的魚裝盤,小心翼翼地遞到了蔣鷹的手裏。

寧暉見小誠子臉都嚇白了,只得強忍著笑意,拽起了蔣鷹的腰牌:“錦衣衛指揮僉事,從四品,好大的官啊。想來侯爺這兩年,順風順水,混得還不錯嘛。”

小誠子見蔣鷹一直撥弄著魚不語,諂媚道:“可不是嗎!現在京城裏的人誰提起侯爺來不艷羨得很,咱家侯爺不但年少有為,更是天子寵臣,多少世家夫人都想著讓侯爺做女婿。”

蔣鷹聽聞此言,側目看向寧暉,卻見寧暉並無異常,只是抱著雙腿坐在火堆旁,不知在想著什麽。蔣鷹有些失望,便繼續細細又笨拙地撥弄著烤魚。

片刻後,寧暉道:“是啊,這都臘月了,過了年蔣鷹也已十七了,若再不議親當真晚了。”

“唉,侯爺總是還好,總不愁沒個好人家,公子該多想想自己才是,您比侯爺和殿下都大。都這個歲數了,再在西山待兩年……不過,您也不必回漠北去,若能出去,太後和侯爺不會虧待您的。到時實在不行,便找個寒門學子……咳咳!吃魚吃魚!”小誠子話未說完,便感覺一道寒光刺來,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平日裏只有自己和寧暉,身旁還坐個活閻王。

寧暉若有所思地點頭:“寒門學子也未必好,不發達還好,若有一日飛黃騰達,拋棄糟糠妻的比比皆是,倒不如嫁到寒門小戶去,妻唱夫隨的多好。”

“不該是夫唱妻隨嗎?”小誠子小聲嘀咕了一句,卻見蔣鷹又瞪了自己一眼,忙縮了縮頭,不敢再言。

蔣鷹將去了刺的魚端到了寧暉的眼前:“吃吧。”

寧暉跑了一上午,滴水未進也餓了,便也不曾客氣,狼吞虎咽了起來。蔣鷹拿起了另一條開始挑刺,將腰間的水葫蘆遞了過去:“給你。”

寧暉不客氣地接了過去,猛灌了起來,側目看向低眉順眼的蔣鷹,只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倒是討喜多了。恍惚間,寧暉像是回到了才來西山的那會兒,三個人平淡地相處,卻又不得不相依相伴,每日為吃食奔波,那段時日算是一段十分寧靜又美好的生活了。

蔣鷹輕聲道:“甜嗎?櫻桃釀的。”

寧暉懶洋洋地回道:“還成。”

蔣鷹道:“挑剔。”

冬日午後的陽光,雖不耀眼卻很溫暖。寧暉吃了三條魚,酒足飯飽,整個人被溫暖的陽光曬得懶洋洋的,片刻後,半夢半醒地靠在了木墩上。

蔣鷹瞪了小誠子一眼,小誠子忙退到了遠處。蔣鷹旁若無人地看了看周圍,目不斜視地伸手將寧暉的頭攬到了自己膝蓋上。鷹有些緊張地等了片刻,發現寧暉只動了動,換了舒服的姿勢便再次睡了起來。

蔣鷹這才輕輕放松了身體,呼吸也放緩了不少。他的嘴角不自主地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這樣的觸碰讓他覺得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而然地熟稔,自然而然地靠近,仿佛一瞬間填滿了這些年的惦記與想念。

蔣鷹輕輕地伸出手指來,猶如兒時那般,玩著她的長發。當他的手指劃過寧暉的發簪時,見她戴著個做工十分粗糙的木簪,不動聲色地拆下了自己發髻上的白玉蓮花簪,換去木簪,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日漸西斜,明明過了一個多時辰,蔣鷹從未感覺時間過得是這樣地快,小誠子跑來添添柴火,便會無聲無息地自動消失。傍晚的風也逐漸變得寒冷了起來,蔣鷹見寧暉動了動,笨拙地用狐裘將寧暉裹得嚴嚴實實的,寧暉不動了,他的眉眼再次舒展開來。遠處傳來了禦林軍集合的呼喝聲,一遍又一遍。

寧暉迷迷糊糊地擡起了頭,睜開朦朧雙眼,因眼睛被壓迫了許久,一時間並不能看清周圍的人和物,只覺身邊的氣息很是陌生,寧暉幾乎是下意識地警惕地坐直了身形,朝後退了退。

蔣鷹被寧暉的動作驚了一下:“噩夢嗎?”

寧暉聽到蔣鷹的聲音,有些木的腦袋想起中午的事:“不是,我睡迷糊了,什麽時辰了?”

蔣鷹道:“申時,再睡會兒?”

寧暉伸了伸懶腰:“我睡了那麽久嗎?不睡了,臉都變形了,眼睛都看不見,難受死了。”

蔣鷹板著臉:“挑剔。”

寧暉撲哧笑了起來:“好啦好啦,我都沒說你膝蓋硬,已經夠不挑剔了。跟著我耽擱了一中午,你還沒說今天來西山幹什麽,隨我回行宮嗎?”

蔣鷹坐在原地未動:“不了,我回京。”

寧暉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噢,那你現在要走了嗎?”

蔣鷹瞥了寧暉一眼,面無表情道:“你先走。”

遠處禦林軍又開始催促,小誠子從暗處牽著寧暉的馬,走了出來:“侯爺,劉大人來了兩次了,公子該回去了。”

寧暉點了點頭:“那我回去了,你不一起走嗎?”

蔣鷹不禁蹙起了眉頭,不耐道:“快走,廢話多。”

寧暉挑了挑眉,狠狠地點了點蔣鷹的額頭,指責道:“你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家夥!活該你一輩子娶不到媳婦兒!”

蔣鷹擡眸看了眼寧暉,沒有說話,再次垂下眼眸去,長長的睫毛遮蓋了他所有的思緒。寧暉不知為何,被輕輕的一眼看得有些心虛,氣弱了不少:“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不如同我一起回去,讓鄭峰找幾個人護送你。”

蔣鷹再次擡眸,眉角柔和了下來:“你想讓人都知道,本侯來此地?”

寧暉皺眉道:“事多,算了,我回去了,不管你了。”

蔣鷹輕點了點頭,寧暉翻身上馬,又看了沈默不語的蔣鷹一眼,心中突然很是不舍。這次離別,再見不知又要幾年不能,也不知下次見面會是什麽光景。寧暉很不喜歡心中突生的傷感,也不喜歡這樣離別的場面:“你……自己保重。”

蔣鷹眉眼微挑,俊美無儔的臉上,露出一抹了然:“舍不得,不要回去了。”

寧暉瞪了蔣鷹一眼,恨恨道:“油腔滑調!我走了!”

蔣鷹坐在原地沒動,斥道:“口是心非,說三遍走,卻不走。”

寧暉被蔣鷹狠狠噎了一下,繃不住面子,策馬轉身離去,直至老遠還在回頭。蔣鷹坐在原處只對回頭的寧暉輕揮了揮手,十分地風輕雲淡。

寧暉打馬慢悠悠地晃著,側目看向身後的小誠子:“你家侯爺來西山幹嗎?”

小誠子驚奇地看了寧暉一眼:“奴才都不知道他要來,怎麽敢問他來幹嗎?公子那麽想知道,當時怎麽不問問他?”

寧暉側目想了片刻:“我問了好幾次,他都沒說。”

“既是不說,定是不能說的事。”小誠子靠了過去,壓低聲音道,“都尉府的錦衣衛幹的事,有幾件能宣之於口的,恐怕不知道是得了什麽密令,又要做什麽見不得光的齷齪事。”

寧暉恍然大悟:“噢——”

蔣鷹坐在原地,待到再也看不到寧暉,才對身後空無一片的樹林道:“出來,扶本侯起來。”

兩道身影快速地從樹林中躍了出來,將蔣鷹從木樁上扶了起來,在腿上連點了幾下。蔣鷹悶哼了一聲,片刻後才感覺麻木到沒有知覺的雙腿有了輕微的刺痛。他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原地望著西山行宮的方向,許久許久,才緩慢地轉身,瘸著腿朝馬匹走去。

夕陽西下,林中寂靜一片,處處彌漫著曲終人散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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