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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兩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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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風雪不算大,雖然漫山遍野都已染白,卻不曾有一連數日的強烈暴風雪。自同鄭峰喝了一頓酒後,蕭璟年的心情著實好了兩日。可也就兩日後,西山的防備被鄭峰重新布置了,變得森嚴了起來。有果苑院外駐紮了三隊人,日夜輪換地把守著。蕭璟年因鄭峰的要求已不能隨意外出,便是去書樓拿書,也是由禦林軍副統領劉坪代勞。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日,蕭璟年便感覺有什麽不對勁了,至於問題出在哪裏,一時又察覺不出來。蕭璟年的起居最近由翠微打理,小誠子每日天不亮就跟著寧暉去演武場了,蕭璟年在院中看上一天書也見不到寧暉一次。便是見了,寧暉也是身後跟著一群人,匆匆地拿件東西便走了,兩人幾乎說不上什麽話。

轉眼已是臘月底,蕭璟年和寧暉已經有一個來月不曾好好說過話了,以前這種日子對蕭璟年來說,兩三日已是極限了。可這些時日寧暉也並無異常,只是突然間忙碌了起來,蕭璟年又不好顯得自己無理取鬧,種種的種種,都讓蕭璟年的好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了。

蕭璟年一直等到臘月二十八,不管起得多早,依然不曾碰見寧暉,所有的耐心也都用盡了。這日一早,翠微終於將新年的衣袍和棉靴趕制了出來,便拿來給蕭璟年試穿。雖說西山行宮不比宮中,但這幾年蕭璟年的吃穿用度已與宮中無二,皇上幾次親自過問了蕭璟年的日常,下面的人便是有心怠慢也要斟酌幾分。

蕭璟年過了年便十七了,身材修長而挺拔,因常年圈禁的緣故,早已沒了少年的跳脫,自然也少了青澀,身上那種穩重和溫文爾雅,讓人莫名地想親近和信任。

翠微偷看了眼緊蹙眉頭的蕭璟年,不自主地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細細地比對後,留下了標記,伺候蕭璟年換了衣服後,拿起新袍坐在門邊上改了起來。

蕭璟年卻站在了原地,看著翠微的一舉一動,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終是心有所感。在請客那日後,自己只穿了一次寧暉親手做的棉袍與棉靴,在第二日便不曾見過了,自己次日問起,翠微只說被寧暉拿去改了,可至今卻再未見過。

這些時日雖也有幾件新袍,可針線細密繡花精致,一眼便可看出是出自宮中繡娘之手。蕭璟年想至此,快步朝自己的寢房走去,在櫃子、箱子裏看了一圈,卻並未看見那日穿的衣袍和棉靴。

蕭璟年心裏煩躁至極,踱步朝書房走,卻在半途又折了回來。往日雖是自己纏著寧暉比較多一些,但是寧暉只要有些空閑便會陪在自己身邊,哪怕自己看書,她只坐在一旁,也是不會離開的。若自己稍微有點不舒服或是心情不好,寧暉必然是第一個知道,噓寒問暖,她總是有辦法,讓自己笑起來。兩人看似都是自己哄著寧暉,何嘗不是寧暉也在安慰著自己。

正午的日頭暖意融融的,院中紅梅開得正艷,寒風中有種怡人心脾的香甜。蕭璟年站在這樣的日頭下,心裏一點點地結出了冰碴。他心中閃過種種念頭,卻沒有一個是自己滿意的。那種從心底泛起的恐慌與懼怕,逐漸蔓延到全身,便是初到西山行宮時也不曾有過如此濃重的不安。

幾年的囚禁生活,兩人一直朝夕不離,蕭璟年的風輕雲淡仿佛已看透了一切般,還不是因為篤定不管如何,自己都還有寧暉,便是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是,蕭璟年深知寧暉眼中的自己還是自己。是不是太子,是不是上皇的兒子,會不會被流放,被鴆殺,都沒有關系,最壞能壞到哪裏,反正寧暉都會一直陪在身邊,不會離開。

每每夜深人靜時,一想到寧暉只為自己肯如此,蕭璟年的心便一陣陣地暖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可以失去所有,卻不能失去寧暉,此時蕭璟年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知道寧暉怎麽了。若真有事,他寧願寧暉來質問,來無理取鬧,甚至可以狠狠地打上自己幾下,可卻受不了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冷落著。

蕭璟年無法接受心中所想,拿著書卷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他健步如飛地走回了翠微身邊,凝視著她正在修改的新袍,心中已溢滿了暴躁與狂怒,莫名的無止境恐懼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

翠微並未感覺到蕭璟年的情緒,她擡眸朝站在身旁的蕭璟年淺淺一笑,再次垂下了眼眸,慢慢紅了臉頰。

翠微六歲入宮,在雍熙宮中跟隨杜嬤嬤長到十三歲,後來調入了含章宮當差,四年有餘。三年前,勇毅侯送進西山行宮的五個人,看似是皇上的手筆,可五個人卻都是雍熙宮明裏暗裏調教出來的。

小誠子本是太後留給蔣鷹將來用的,也被派了過來。翠微來之前,還以為在行宮裏會如何受苦,可當她知道自己被派來伺候太子,卻又覺得這是難得的機遇。翠微在宮中經歷了太上皇與皇上兩朝君王,又得了杜嬤嬤的親自教導,知道不少內情,自然看得比較通透一些,單看太後用心挑出來的這五個人,便知道太後並沒有廢太子的意思。

翠微雖忠心太後,可內心裏,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今年已雙十了,還有兩三日便過年了,轉眼便是二十一,伺候皇上的宮女能做姑姑的甚少,若不能被寵幸或是信任,那麽過了雙十年華便會調往冷僻的宮殿。

以翠微的年紀想跟著貴妃或是皇後也做不了心腹,熬個一等宮女都不大可能。本以為年紀再大一些,便會被太後送去安國公府伺候勇毅侯,翠微卻寧願留在宮中,也不願意去安國公府伺候勇毅侯。

勇毅侯自小性格暴躁不喜言語,卻又喜怒無常,平日在宮裏一個不滿意便對宮女太監非打即罵。四歲開始,每年在安國公府住上半年,短短半年的時間,常常打殺安國公府的奴才,回去公府哪次不是沾著血腥回宮。

翠微心裏非常懼怕勇毅侯,便是他莫名其妙地勾一勾唇角,翠微都要哆嗦半天,生怕自己做錯了事。何況,勇毅侯是滿帝京都避之不及的紈絝子,這滔天的富貴不過是因太後依然健在,若太後不在了,這樣的目中無人又陰沈的性格,焉能守住這錦繡富貴。

翠微能被派來貼身伺候太子,心中不無慶幸萬分,總感覺是上天賜給自己改變命運的機會。第一眼看見太子時,翠微便驚為天人,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竟能長得這樣地好看又讓人舒服,她做夢都在慶幸自己的好運氣。

如果這世上真有十全十美的人的話,那麽太子當算一個。他長相好,沒有脾氣,不端架子,說話永遠都是溫溫和和,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又是如此專註,讓人自慚形穢又不自主地想靠近。便是沈公子脾氣不好,說話做事多又逾越,太子卻從不會計較。有時自己辦砸了差事,太子得知後,不但不怪罪,甚至會幫著自己隱瞞眾人。

翠微雖是還會定時給宮中傳信,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照顧太子上,一心想著將來便是給太子做個侍妾,也好過在宮中孤老終身,或是去安國公當個教養姑姑。

翠微嘴角含笑坐在陽光下,卻感覺出蕭璟年的目光越發地冷冽,她慢慢站起身行了禮,望著蕭璟年,溫聲道:“殿下,您這是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蕭璟年側了側眼眸,狹長的眼眸隱晦難辨:“寧暉做給本宮的衣服怎麽不見了,所有的地方本宮都找遍了,怎麽不見了?”

翠微垂了垂眼眸,輕聲道:“沈公子見殿下穿上不是很合適,又覺得自己做得不是很好,便扔了。”

“扔哪裏了?!”蕭璟年緊蹙著眉頭,“那個顏色本宮很喜歡,你去把衣服找出來,本宮現在就要穿。”

翠微抿唇一笑:“殿下若喜歡,那匹布料還有一些新的,奴婢改好這件衣服,給殿下做件新的。”

蕭璟年不悅地皺了皺眉,冷聲道:“誰要你做的!那衣服連水都沒有下,自然也是新的,本宮現在就要穿那件!把那雙鞋也找出來,本宮這會兒要穿。”

翠微垂了垂眼眸,面有難色地說道:“那衣服和棉靴都燒了……”

“什麽?!燒了!?”蕭璟年臉色黑沈黑沈的,鳳眸溢出一抹冰冷,厲聲喝道,“混賬東西!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燒本宮的衣物!”

翠微急急忙忙地跪下身來,極小聲地辯解道:“殿下息怒,那日公子進屋找殿下,不小心踢到了火盆,衣服和棉靴燒了好幾個洞。沈公子看沒法補,怕您看見了生氣,便直接扔在了火盆裏……”

蕭璟年指著翠微,高聲喝道:“胡說!寧暉舍得燒掉自己親手做的東西?本宮躺在床上時,衣袍還好好的!那時寧暉還沒有回來過,怎麽進屋了?你們這群欺上瞞下的東西!寧暉人呢?怎麽這許久都不見人影!”

翠微垂著頭,小聲道:“公子最近卯時初便去演武場,上午練武下午射箭,亥時才回來。”

“胡說!你到底隱瞞些什麽?本宮多少次等到天亮,也不曾見她回來過!上次去了校場,卻是撲了空,什麽在校場,不知又和誰出外狩獵去了才是!她這麽拼命做甚,難不成還想上陣殺敵沖鋒陷陣不成!”蕭璟年氣怒至極,狠狠地將書卷摔在了翠微的身上,轉身朝門外走去。

今日天氣很好,寧暉起了個大早,出去跑了一圈,在校場裏與鄭峰不期而遇。這個時節,鄭峰該是最忙的時候,不說京城如何,光是安排五百人過年的事宜也夠忙碌了。寧暉雖不覺得這會是一場巧遇,但也不會故意去拆穿。

演武廳內,炭火燒得極暖,寧暉站在十米開外,瞄準靶心,連射三箭,慢慢地放松了臂膀,站直了身形,將長弓遞給了鄭峰。鄭峰接過長弓,笑了兩聲,扔給了副將,隨手拿起桌上那把銀色的長弓,取箭拉開,連射三箭,這才將弓箭放回了原處。寧暉目光帶有疑色,單手去拿那銀色的長弓,卻並未拿得起來。

鄭峰大笑了起來:“赤金重達百斤,是我祖父傳下的寶貝,若非我的兄弟全部都棄武從文,這等的寶貝又怎會落到我的手裏。”

小誠子背著靶子跑了過來,卻遲遲不肯拿出來,面有難色地看了看寧暉:“公子年歲尚小,缺了些臂力,以後再練便是。”

寧暉不信自己脫靶,從小誠子身後硬拽出了靶子。靶上六支箭都正中靶心,只是寧暉帶有標記的三支箭卻被那三支箭釘在靶子上。寧暉臉上沒有絲毫郁色,抿唇笑道:“大人當真好手段,釘在上面,可比射穿了還難。”

“我那兩個混小子都走的讀書科舉的路數,幼子年歲尚小,我很久不曾見過箭術如此精準的孩子了,一時技癢罷了。”鄭峰揮退了副將,伸手想拍拍寧暉的肩膀,卻不知又想到什麽,尷尬地彈了彈了衣袍上莫須有的灰塵,“練武講究持之以恒,你的馬步紮得極穩當,也有十年多功力,箭法在你的年紀已算很不錯了。京城這群子弟裏,便是自小習武的勇毅侯也不一定有你這般的穩當。”

寧暉側了側眼眸,笑道:“往日裏同勇毅侯在一起,倒不覺得他會武,馬術也極為一般,不曾想大人居然如此擡舉他。”

鄭峰坐到一旁,端起茶盞道:“他可非傳聞中那樣的人,你莫因此小看了他,京城多少子弟栽在了那些傳聞裏。你五歲開蒙習武,至今也有十多年了。他雖晚了一些,卻也八歲跟著林將軍練武,在京城子弟裏,他那一手騎射功夫也算是佼佼了。”

寧暉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雖才見了蔣鷹不久,可他一直給寧暉最深的印象,還是那個喜歡藏食物的白包子,倒是不好評價他的武藝:“大人今日怎麽如此有空?”

鄭峰若無其事地輕聲道:“上月初皇上再次訓斥了大皇子,皇後將正得寵的福貴人杖責了一頓,不想福貴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鄭峰頓了頓,才想起寧暉雖作男子裝扮,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子,一時間下面的話不知該怎麽說了。

“若統領大人對此小事便如此避諱,那以後還有什麽可以對寧暉說的。”寧暉停了停,繼續道,“福貴人失了龍子,豈肯善罷甘休。”

“倒是我迂腐了,我說你聽著就好,如何行事還要看宮裏的意思。”鄭峰抿了一口茶水,“皇上最小的皇子也有八歲了,福貴人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不曾想卻是這樣的結果,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皇上每日下朝便去福貴人處,一日日地陪著她,許是福貴人說了什麽,皇上越發地看皇後和大皇子不順眼了,這個月已訓斥大皇子三次了。”

寧暉點了點頭:“如此看來皇上對皇後忌諱甚多,一個月訓斥三次卻無責罰,想來也是惱恨到了極點,苦無辦法。”

鄭峰輕笑了一聲:“福貴人卻在前日死了。”

“死了?”寧暉雖知道皇後娘家勢力極大,又有兩位皇子傍身,是不懼皇上的,卻想不到她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謀害嬪妃。皇上半途上位,全憑王家周旋,幾乎所有的朝臣都知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是板上釘釘的事。皇上雖不滿,卻沒有辦法反抗王家,否則也不會將蕭璟年關押在西山近四年,遲遲不廢他的太子之位。

鄭峰點了點頭:“福貴人前日一早被溺死在太液池裏,伺候的人都說她是不小心滑進去的,救上來時已經沒有氣了。”

寧暉若有所思:“福貴人失了孩子,身上又受了杖責,不好好養傷去太液池做甚?這般不遮不掩地殺人,還是皇上的寵妃,將皇上置於何地?王皇後也太過了些……皇上豈肯善罷甘休?”

鄭峰抿唇一笑:“皇上得知此事,早朝都不管了,抱住福貴人的屍身整整痛哭了一日。夜裏提著劍便去了乾坤宮,說是要殺了那個毒婦……後來眾人爭奪中,皇上傷了自己的胳膊,聽說失了不少血,現在正養在含章宮裏,不許人將福貴人下葬。”

寧暉道:“鬧得這樣地厲害,太後便不管了嗎?”

鄭峰優哉游哉地放下了茶盅:“太後娘娘十月份偶感風寒一直不好,已許久不出自己的宮門了。”

寧暉側目想了片刻,卻抿唇笑了起來:“不知我爺爺那裏有什麽消息?”

鄭峰卻搖了搖頭:“上皇、太傅、安國公什麽消息都沒有,便是最好的消息。上皇回來兩年的時間,在泰和園內無聲無息的,如今皇上眼裏的大敵絕非是上皇和太子,而是皇後一族和心急如焚的大皇子。外戚乃亂政根本,便是性格軟弱如皇上,那也是天家的皇子,豈甘心讓人拿捏。”

鄭峰從身旁拿出一個匣子,遞給了寧暉:“聽聞你最近一直在演武場,強身健體固然好,可姑娘家該會的東西一定要會,否則到時候你可拿什麽出門,沒事便彈彈琴下下棋,怎麽也比一直練武強。”

寧暉接過匣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把沈重的古琴,她眼皮微微一挑,笑了笑:“大人倒是為我著起急來,過了年我都十八了,不強身健體也養不出什麽婀娜多姿的身段。莫說我這樣地粗枝大葉,金枝玉葉這個歲數在帝京也不可能嫁得好人家了。我總是要回漠北的,那裏的人可不會嫌棄我只會舞刀弄槍。”

鄭峰笑了起來:“你父親雖是武將,但你家卻是文臣之家。他與我同窗時,愛畫些花鳥又善操琴,喜歡顯擺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是有名的文武雙全的風流公子,多少名門小姐暗暗傾心。你也曾說過自己琴棋書畫樣樣略通,這琴名曰上弦,是前朝的古琴,我可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你莫讓它明珠蒙塵才好。”

寧暉雖早已不記得父親的長相,可此時聽著那些往事,腦海中便浮現了白衣飄飄縱馬奔馳的少年,眼中露出了幾分向往。她抿唇一笑:“大人既是花了大價錢,莫不是要拿琴賄賂我?”

鄭峰哈哈大笑,指了指寧暉道:“猜得真對,這還真是用來賄賂你的。”

自上次與鄭峰傾談得了提點,寧暉心中便有種預感,鄭峰定會有事相求,沒曾想他倒也能沈得住氣,直至此時才將此事提出來。鄭峰為人處世的手段可見一斑,這也是為何家族沒有絲毫助力,卻能走到這六品的實權位置。

寧暉心中百轉千回,面上絲毫不顯,她眨了眨眼,俏皮地說道:“大人大可不必如此,便是為了大人的提點之恩,大人若有所用,寧暉必不敢辭。”

鄭峰鄭重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雖知道這件事許是有些為難你,可除了你倒也不知道托給誰。”

寧暉撫過古琴,撥了撥琴弦,眼中溢滿了欣喜之色:“果然是好琴!大人既是下了這等的大價錢,若是不說來意,我倒是不敢收了。”

鄭峰不好再矯情,低聲道:“上次同你說過,我的嫡次女與殿下年紀相當,兩人又都到了婚配之年……你也知道我家中的情況,長子在國子監入學,不出幾年便要入仕途,總該有些依靠才是。我年紀大了,再撲騰幾年,也沒甚大前途,倒不如徹底投了殿下,將來不管殿下是成是敗,聽天由命。”

寧暉輕挑了挑眉頭,嘴角的笑意淡了下來。這樣的請求,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想來這一個月的思慮,也非全然無效,若是放在以前,寧暉聽到這般的請求,定會甩袖而去,可如今聽來,卻一點都不意外,也不憤怒,甚至有種早知如此的感覺。

寧暉雖不能知道京城全部的消息,鄭峰敢如此孤註一擲站位,可見太子歸朝,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鄭峰雖不知自己與太子的關系,可他明知自己是個未婚的女兒,卻依然將事求到了這裏,可見此事確實比較急切了。

寧暉突然有種預感,也許太子殿下歸朝便在這幾日了,鄭峰明顯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子,否則也不會明明有心投靠,卻在西山蟄伏兩年多,才有心靠近了。可鄭峰也太天真了些,自己若有能力左右太子的婚事,又何必躲他月餘。

鄭峰見寧暉一直沈默不語,笑了笑:“寧暉不必憂心,我總歸還是有些自知之明,不敢肖想太子妃之位。太子側妃的位置有三個,雖知以我的品級便是太子側妃也是高攀,可……可為人父母的總是有些私心,嫡次女也是捧在手心裏長大的,若真是進府做個良媛,我又何必如此厚著顏面托到侄女這裏。”

這番話下來,寧暉便知鄭峰對太子側妃之位,恐怕早已綢繆許久。只怕當年被調來西山行宮,便動了這般的心思,否則他的嫡次女與太子年紀相當,年歲也不小了,京城與他門當戶對的人家多如牛毛,便真的沒有一家是合適的嗎?

鄭峰這番心思,不可謂不小,這幾年來他不但對太子和自己都觀察入微,更將沈家的一切打聽得那麽清楚,什麽無意間得知自己的女兒身,只怕是廢了一番工夫才知道自己的女兒身。之所以隱忍下來,還不是因為皇上與上皇的爭奪勝負未知,不敢下註。如今,定是京城的形勢一片大好,再不出手,眼看著就要雞飛蛋打了。

直至此時,寧暉也明白為何自己與鄭峰素不相識,他卻會如此熱心地提點自己了,許是有爹爹的人情在,可更多的還是怕自己已對太子動心,會擋著他嫡次女的前程。在他看來一個同太子共患難過的女子,不管是何種身份進府,定也是自己女兒的大敵。更何況,祖父乃當朝一品,上皇心腹,外公又是封疆大吏,便是失了勢,也不是一個六品武將能敵的,可見鄭峰也怕自己爭搶太子側妃之位……

寧暉抿了抿唇,牽強地一笑:“不是我不幫忙,太子側妃,莫說是我去說項,便是殿下自己也不能做主,何況太子殿下雖是寬和卻性格執拗,不一定能聽進人言,這般的大事,殿下又豈容別人拿主意?”

鄭峰點了點頭:“我自是知道你的為難之處,但殿下雖對別人都是淡淡的,卻最聽得進你的話,我知道今日這般的要求,讓你為難了。但寧暉可曾想過,你女兒身的事,總有一日會東窗事發……殿下會如何想?”

寧暉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大人此話何意?”

鄭峰忙道:“寧暉莫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今日幫了這個忙,不但鄭某會感激你,便是將來有一日被發現了身份,殿下也不會覺得你對他這個人有所圖謀,是不是?”

寧暉側了側眼眸,眼中閃過一抹冷意:“難得大人替我想得長遠,但我若對殿下有所圖謀呢?”

鄭峰心中一驚,卻慢慢斂下了眼眸:“你一直以男裝示人,若真對殿下有所期望,定會早已將真身告訴殿下了,何必等到此時?不過,你若能豁出去,也可趁此機會將自己女兒身的事說給殿下聽,求一個分位。太子若允你,便也皆大歡喜……

“寧暉想必也該知道,若出了西山行宮回了京城,不管是你也好,我家也好,想得個側妃之位絕非簡單的事。唯有此時太子若給出信物,到時太後和上皇,必然不會因為一兩個側妃之位和太子生了隔閡,可若是出了西山,太子定不能全權做主了……”

若非這次京城傳回來太多的訊息,鄭峰絕不會如此急功近利。今日便是事成,只怕今後再也得不到沈寧暉的信任,當初那番善意,可都做了白工。鄭峰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躊躇不前,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等到今日……再想取得太子的信任,為時已晚。

鄭峰見寧暉久久不語,又道:“寧暉年紀雖小,但性格通透,又善謀略,肯顧全大局。我知你有自己的思慮,可是這件事的本身,對你來說,也非難事和壞事。太子不可能只娶一個側妃,你的家世自是當得起一個分位,但是鄭某對世侄女的脾性也有所了解,想來若太子真對你沒有男女之情的話,世侄女也看不上這小小的側妃之位。”

寧暉沈吟了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大人如此看得起,寧暉受寵若驚。別的事我都能答應大人,可此事卻不能。雖我此時還是男裝示人,但拉媒牽線這種事本就不是女兒家該做的,便是祖父和外祖在此,也不會讓寧暉去做。若大人還有別的辦法,不一定非走寧暉這條路。”

鄭峰笑了笑:“寧暉不必自謙,太子對你是全心全意地依賴,旁人哪裏有你這分量,不過既然你不願,也沒甚關系,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就是。”

寧暉眉頭輕動,笑了笑:“大人也不必如此誇讚我,什麽信賴不信賴,不過都是臣子自保的手段。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何謂真誠?何謂假意?”

鄭峰見寧暉露出了笑意,心下一松,也露出了幾分真切的笑意:“你祖父不知會如何遺憾,你不是一個男兒。”

寧暉心裏並沒有表面那麽平靜,自己這條路不通,鄭峰必然還有路可走,太子就在眼前,若不抓住這最後的機會,以後回了京城可就真沒有機會了。寧暉擋不住鄭峰的籌謀,心中說不出地疲憊,但寧暉知道,便是一時擋住了鄭峰又能如何,以後還有多少個鄭峰要擋回去。鄭峰有句話說得對,納側妃與否,現在還不是看太子本人的意思,若太子不願意,誰又能勉強他,讓鄭峰去做吧,寧暉內心深處也期待著蕭璟年的態度。

想至此,寧暉想通了連日來的顧慮和不安,若是不信任便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去選擇。若是信任,就更該看看他的選擇。否則只有自己在此,為了那些朦朧和未知的事患得患失,顯得有些傻氣了。所有的人本就該遵從自己心底的渴望,人和人總是在追逐不一樣的東西。

有的人,從一出世後,一生都在奔忙,恨不得坐擁所有的榮華富貴。可他們永遠想不明白,掙來再多,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再多的陪葬品,也只是和華貴的死物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下。

京城固然繁華,可沒有被囚禁過的人,又怎會懂得沒有束縛的日子是如何該被珍惜,也許有的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什麽叫自由,更不要說什麽向往了。寧暉不願再怪鄭峰的汲汲營營,不管好意還是蓄意,或是故意,他確實是對自己有提點之恩。若他不說,許多的事,自己都想不到,也不會發覺。

所有人看來,太子妃和皇後,便是登頂之處,女子一生最好的歸宿。可不管是什麽樣的位置,蕭璟年若真許了別人側妃之位,便再也不是寧暉的良人了。漠北長大的姑娘,是決計不願困守一個院落或是宮闈,和一群女子鉤心鬥角一輩子的。

寧暉想至此,哂然一笑,不再計較糾結這些,祖父已是花甲之年,尚且為太上皇籌謀,鄭峰不過而立之年,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難免會急功近利,又有什麽錯呢。眾人的爭權奪勢,汲汲營營,本就說不上什麽對錯。

鄭峰見寧暉出著神,卻無意識地撥弄著古琴,輕笑道:“左右也無事,不如世侄女彈上一曲,讓我看看你同你父親比起來如何。”

寧暉撥弄著手中的古琴,許久後,才輕聲道:“彈一曲自然是可以,但這琴我卻不能收了,否則寧暉會心生不安,大人且等我凈手焚香。”

“女兒家多讀了些書,便有那麽多怪癖,這琴你若不喜歡,我也不勉強你,改日我若再得了稀罕物,便著人給你送去。”鄭峰笑了一聲,揮揮手,“你去凈手,我著人準備長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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