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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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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裏的紙片散落了一地, 畫上都是些衣裳半遮半掩的男女,或是在窗戶後面,或在閨房之中摟摟抱抱。李清露拿起了一張花箋, 上頭寫著一首子夜歌:宿夕不梳頭, 絲發披兩肩, 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背面影影綽綽的還有圖,她要翻過來看,鐘玉絡一把將那張紙拿了過去,連著地上的幾張【春宮圖】一並撿起來, 燙手似的塞回了盒子裏。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陷入了沈默。徐懷山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會看這種東西也正常,但是被自己的姐姐發現就太尷尬了。李清露意識到了那是什麽東西, 覺得這人也太不正經了。難怪他讓自己直接燒掉,這些東西被發現了實在丟人。

鐘玉絡本來以為自己一直在找的東西在他這裏, 不曾想卻翻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她喃喃道:“還是太閑了……怪不得練功一直沒長進呢。”

李清露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鐘玉絡想了想, 又覺得他年紀也不小了, 這種事得疏不能堵。別人十八九歲就成親了, 他都二十二了還是一個人。身邊服侍他的姑娘來來去去的, 也沒見他相中過哪一個, 這樣下去可不是要憋出毛病來。

鐘玉絡想著, 目光落在了李清露身上。這小丫頭的模樣好,性子又溫柔聰明,自己很喜歡她。徐懷山費了這麽大力氣把她帶回來, 應該也是覺得她不錯的。雖然這丫頭只是個小道姑, 反正業力司有錢有勢, 也不必攀什麽姻親,她孑然一身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想到這裏,覺得可以撮合一下這兩個人。她在太師椅上坐下,道:“清露,你今年多大了?”

李清露不知道她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來了,道:“我十九歲。”

鐘玉絡見她規規矩矩的站在一邊,和氣道:“你坐下,咱們沒事聊聊天。”

李清露不敢跟她平起平坐,扯了個小圓凳坐在她身邊。

鐘玉絡道:“你怎麽這麽小就修道,家裏人呢?”

李清露垂下了眼,小聲道:“我沒有爹娘,我是我師父撿來的。”

鐘玉絡喔了一聲,尋思她原來是個孤兒。自己跟徐懷山也是孤兒,大家都差不多,沒什麽好嫌棄的。其實出身怎麽樣都不打緊,難得的是這丫頭很合他姐弟倆的脾氣。

鐘玉絡溫和道:“沒事,以後你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徐懷山要是敢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幫你修理他。”

李清露笑了一下,道:“徐教主其實挺好的,頭不疼的時候,不會對人發脾氣。”

鐘玉絡道:“那他頭疼的時候呢?”

李清露想起了他在小樹林裏,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犯病的情形。她道:“他疼得厲害的時候寧可撞樹,也不會拿別人出氣。他救過我好幾次,心地很好。但他不讓我誇他是個好人,說那是罵他呢。”

鐘玉絡噗嗤一聲笑了,那小子一向有些嘴硬心軟的毛病,又是在業力司長大的,聽不得別人誇他。這人好也好不到正人君子的份兒上,壞也壞不徹底,到頭來兩邊的人都不領他的情。

她看著李清露道:“那你心裏覺得,他好不好?”

李清露本來把她當成鐘玉絡來看待,但她頂著徐懷山的臉這麽問自己,實在有些怪異。李清露遲疑了一下,道:“還行……就是有時候會自言自語的,有點嚇人。”

這姐弟倆都有點怪,一個口口聲聲要找什麽紅珠子。一個心心念念地要找一個黑匣子。可問起來,那兩人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要找,只是有一股執念。李清露覺得他們兩個人對自己都很好,可犯起病來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不光他們兩個人藏著心事,整個無量山也陰沈沈的,天一黑,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陰森的氣氛。雲姝說,那是因為這裏以前死的人太多了,有活死人坑裏的孩子,也有忤逆教主的部下。所以每當夜色降臨,她便帶著人巡視整個無量山,把燈籠一盞盞點起來,給山上的人一點安慰。

在這裏待得久了,李清露漸漸明白了徐懷山為什麽總是一副冷漠的模樣。無量山就像一個陰沈的牢獄,囚禁著人的心。他無論清醒還是做夢,總會在不經意間看到有人掙紮和死亡的情形。那都是在他身邊發生過的慘劇,經年累月侵蝕著他的思維,吞噬掉他的寧靜,讓他怎麽正常?

李清露有些同情他,卻又幫不上忙。鐘玉絡知道自家弟弟從小就陰沈沈的,最近腦子更是一陣陣的不正常,人家姑娘不嫌棄他就不錯了。反正那小子也沒有別的親人,他的終身大事自然是由自己這個姐姐做主。

她走到鏡臺跟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塊白色的玉璧,遞給了她。

“你服侍我們姐弟二人辛苦,這個送給你了。”

那玉璧通透潤澤,圓形的正中有個小孔,周圍雕刻著鳳鳥紋,一看就價值不菲。李清露搖頭道:“徐教主每個月都給我開月錢,這玉我不能收。”

鐘玉絡不容她拒絕,道:“他給你是他的事。姐姐跟你投緣,這是我給你的。”

她這樣堅持,李清露卻之不恭,只好道:“多謝鐘教主。”

鐘玉絡揚眉道:“怎麽還這麽生疏,我讓你叫我什麽?”

李清露笑了,道:“多謝鐘姐姐。”

兩人聊了一陣子,天漸漸黑了。鄭雨寒讓人送來了湯藥,說是給教主調養身體的。鐘玉絡知道徐懷山一直在治頭疼病,接過來便喝了。李清露收拾了碗,端出去洗了,心中想著若是這病治好了,她的人格就會消失了。這藥無異於是在抹殺她的存在,鐘玉絡心裏是清楚的,卻還是喝了下去。

李清露感到了一點惆悵,若是他們兩個人都在,該有多好。

可鐘玉絡早就不在人世間了,如今她看到的這個人,很難說到底是鐘玉絡的靈魂不滅,一點執念在世間徘徊不去;還是徐懷山憑借自己的臆想,無意識地扮演她生前的樣子。

鄭神醫說過,他這個病,可能持續一陣子,也可能持續一輩子。原本她還有些同情徐懷山,可跟鐘玉絡接觸起來,又覺得若是以後她不在了,自己應該也會很難過。

晚風吹來,帶來了一點清涼。知了在樹蔭裏長聲嘶鳴,夏天還很漫長,她陪伴他們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李清露嘆了口氣,擦去了碗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鐘玉絡這次來待了一個多月,每天除了練劍,便是到處巡視,把教務打理的井井有條的,一點多餘的活兒都沒給徐懷山攢下。

因為有她處理事務,就連朱劍屏都比平時輕松多了。眼看著到了七月份,徐懷山一直沒露頭。李清露有點替他擔心,怕他睡得太久,人格被他姐姐吞噬掉。

鄭雨寒每天過來給他紮針,說他的情況很平穩,應該是就是在安靜休息。他平日裏十分疲憊,趁這個機會休養一下也挺好的。

李清露在無量山待得久了,覺得這裏的人其實都不難相處。鄭大夫雖然性情嚴肅,醫術卻很高超。以前她每次來月事肚子都會脹痛,去找鄭雨寒把脈。鄭神醫說是氣滯血瘀,給她開了藥,又囑咐道:“平常少吃涼的。還有你這身體也太瘦了,平常挑食麽?”

李清露搖頭道:“不挑。”

鄭雨寒道:“香菜吃嗎?”

李清露道:“不吃。”

鄭雨寒便笑了,神色也沒那麽嚴肅了。他道:“年輕人別太嘴硬,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對它好,它才會對你好。”

她老老實實地吃了半個月的藥,再來月事時居然就不疼了。鄭雨寒把脈的時候,看見了李清露手上的疤痕,隔天給了她一盒藥膏,讓她每天早晚塗在手上。她抹了這些天,發現疤痕淡了不少,雖然不能完全消失,卻比以前好看多了。

李清露十分感激他,這人的醫術高超,在外面也能過得很好,為什麽要來業力司生活?

她心裏這麽想,忍不住跟雲姝說了起來。兩個人在蓮華殿打掃,雲姝撣灰,李清露整理雜物。雲姝心不在焉道:“只是看起來好罷了。不是在外頭沒活路的人,不會選擇來這裏。孫孤詣在的時候,這兒就像個活地獄,天性狠毒的在這裏如魚得水,被迫來到這裏的任人魚肉。死了的人埋進土裏,半死不活的人也會來這裏等死。鄭雨寒就屬於心如死灰的那種人,他外號叫見死不救,你難道沒聽說過?”

李清露還是頭一次聽這個外號,有些詫異,道:“他醫術這麽高明,治好了許多人,怎麽會是壞人?”

雲姝沈默了一下,道:“你看走眼了,死在他手上的人最多。整個村子三百多個人,因為他都死絕了。”

李清露吃了一驚,實在想象不出來,那樣一個沈默寡言的人,手上會有那麽多人命。

“怎麽回事?”她小聲問道。

雲姝看了一眼四周,沒人過來,她輕聲道:“鄭神醫的老家在東南那邊的漁村,他爹是當地有名的醫生,宗族的人都很信任他。後來族長病重,他爹沒能把人救過來。族長的兒子便懷恨在心,帶著幾個狐朋狗友把他爹打了一頓,活活地把人打死了。”

李清露啊了一聲,覺得鄭老爹實在冤枉。大夫只能治病,又不能從閻王手裏搶人,治不好也不能怪郎中啊。她道:“沒人管得了嗎?”

雲姝道:“那種小漁村裏,宗族勢力比當官的強大,族長就是土皇帝了。他們想打誰就打誰,哪有什麽王法可言。”

李清露想他那時候應該十分難過,忍不住嘆了口氣。雲姝道:“他這人心思藏得深,就算心裏恨得滴血,嘴上也從來沒說過。他葬了父親之後,就摘了門前的葫蘆,不再行醫了。後來村子感染了瘟疫,他見死不救,趁夜獨自離開了村子,讓那三百多個人都死絕了。”

李清露嚇了一跳,也不知道他這麽做是不是有些過分,畢竟那些人裏不光有害死他爹的惡人,還有許多無辜的婦孺老人,他們又不曾得罪過他,卻在最需要他的時候被拋棄了。

雲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道:“這件事之後,他內心一直很不安。他在外漂泊了好幾年,聽說業力司是人間的活地獄,專收沒人敢要的惡人。他心灰意冷,就來到了這裏,覺得就算死了也無所謂。孫教主見他醫術高超,便留他在山上給人看病。他想尋死也尋不成,便湊合著活到了今天。”

李清露總算明白了鄭雨寒為什麽總是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有些同情他。他餘生待在這裏,少與外人接觸,大約也是一種自我懲罰吧。

就連一個不會武功的郎中,都有這樣的過往。這山上的人,恐怕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

雲姝打掃完了大殿,去燒了一壺茶,道:“歇會兒吧。”

李清露在她對面坐下了,雲姝泡了一壺鐵觀音,葉片在水中舒展開,淡淡的蘭花香氣彌漫出來。李清露喝了一口茶,想著剛才的話,心有些沈。

徐懷山平日裏除了跟鄭雨寒打交道之外,就是跟朱劍屏走的近了。朱劍屏一派文質彬彬的模樣,身上帶著一派清貴之氣,跟那群舞刀弄劍的粗人顯得格格不入。

她道:“軍師沒受過罪吧,他是怎麽來無量山的?”

雲姝道:“他呀……不好說。”

李清露道:“怎麽不好說,他跟別人不一樣麽?”

雲姝沈默了片刻,覺得反正都把鄭雨寒的事告訴她了,也不差這一點半點了。

她道:“軍師出身於官貴之家,他爹和正妻生不出孩子來,便納妾生下了他。後來他爹受人牽連,被安了個罪名抄家了,他爹也死在了獄裏。主母早年偷偷置辦了點產業,出了事就自謀生路去了。他和他娘在老家的破房子裏過了一年,後來天最熱的時候,他娘舊疾覆發死了。”

李清露沒想到朱劍屏也經歷過這麽多坎坷,生出了些同情。她道:“後來呢?”

雲姝道:“他傾盡家財買了口薄皮棺材,把他母親葬下了。然後去古董店給人當夥計,想謀個生路。後來因為他一筆字寫得實在好看,辦事又聰明縝密,很快就被掌櫃的看中了。那間鋪子是咱們業力司的產業,正好上一任軍師周先生年紀大了,對原來的徒弟不滿意,想收個關門弟子繼承他平生所學,掌櫃的就把他推薦到了無量山。”

朱劍屏還未家道中落時,受的也是一等一的教育,放到眾人裏自然不會蒙塵。李清露原來還覺得軍師有些清高,如今才知道他本來就是個官貴人家的少爺。

也不知道他來到這裏是好事還是壞事。若是在外面長大,他也就是給人算一算賬,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來到業力司有名師教導,不辜負他的才華,但他這一生從此也就與陰影相伴了。

李清露道:“他師父比孫孤詣要好一些吧?”

雲姝輕輕搖了搖頭,道:“他師父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他雖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卻也是拼了命讀書,比很多學武的人還要辛苦。他若是不成器,早就被扔到活死人坑裏去了。”

他那個體格,若是扔到活死人坑裏,兩天人就沒了。李清露下意識打了個寒戰,意識到他來到這裏也沒有任何退路,旁邊就是萬丈懸崖,想活下去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雲姝道:“他花了十年,把他師父的一身本事都學會了,文韜武略、醫蔔星象,無所不包。他這本事就算去考狀元都考的上,就因為他爹是罪臣,他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一輩子待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李清露很替他惋惜,這人小時候沒享過他爹的福,長大了還要受他爹的連累。雲姝喝了一口茶,道:“活著就是這樣,眾生皆苦,只是難處不一樣罷了。”

雲姝說著,神色也有些黯淡,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經歷。李清露不知道她有什麽苦處,也不敢問。

她記得徐懷山說過,這裏的女子都是孫孤詣養的姬妾,就算本來不是,被他看中了也得去侍寢。

鐘玉絡自己就是女子,很同情其他女子的遭遇。她當上教主之後,便廢除了這條規矩,把月練營的女子當成姐妹看待,徐懷山沿用至今。他們姐弟二人解救了很多人,也難怪大家都願意死心塌地幫他們。

天色漸漸暗了,外頭有月練營的姐妹們說笑著經過,談論乞巧的事。雲姝尋思道:“明天就是七夕了,蓮華殿這邊清凈,就在這裏乞巧好了。”

李清露是出家人,雖然不講究這個,也知道乞巧的習俗。七夕當晚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這天乞巧能做一手好女紅。不少女孩兒要自己繡嫁衣,對這個節日十分看重,早早地就在期盼了。

月練營的姐妹眾多,明天晚上這邊應該會很熱鬧。她忽然想起了鐘玉絡,不知道她對這些感不感興趣。這樣有趣的節日,若是能跟她一起過就好了。

次日過了申時,月練營前的空地上設了一張香案。上頭擺著香爐、瓜果、鮮花,來來去去的都是女孩子。鐘玉絡從這邊經過,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好像很感興趣。李清露陪在她身邊,道:“晚上大家乞巧,教主也來麽?”

鐘玉絡沈默了片刻,道:“你若是喜歡,等會兒自己來吧。”

她說著徑自走了,李清露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鐘玉絡回到了雲山殿,在窗邊坐著,看著遠處的侍女三三兩兩地往蓮華殿走去,心情有些覆雜。

這裏的女孩兒一年到頭沒什麽節可過,七夕對她們來說是個難得能放松的日子。鐘玉絡若是去了,她們必然要小心翼翼的,玩不盡興。可若是自己在雲山殿前單獨擺個香案,也不太合適,畢竟她現在的身體已經不是女子了。

她攤開手,看著修長的手指,像竹節一樣。徐懷山小時候個子小小的,自己一手就能牽過來。如今他長得人高馬大的,自己都得擡頭看他了。

以前她以自己美麗的容貌和身材為傲,經常打扮的燦若牡丹,華貴逼人。如今卻過的小心翼翼的,莫說塗脂抹粉,就連戴個好看點的釵子都要想半天。徐懷山對她很大方,連身體都肯借給她用,找遍天下也沒有第二個像他這麽好的弟弟了。他為自己犧牲了這麽多,她也得考慮他的心情,不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太陽快要下去了,鐘玉絡看著昏黃的天空,有些惆悵。李清露輕輕地走進來,坐在一旁燒水,滾水沖在單叢上,發出濃郁的香氣。她泡茶的時候,微微低著頭,側臉素凈而又秀美。一縷頭發落了下來,她伸出小拇指撥到耳朵後面去,姿態輕盈的就像水裏的一道漣漪。

她捧著茶盤過來,道:“鐘姐姐,喝茶吧。”

鐘玉絡看了她一眼,道:“她們都去乞巧,你怎麽不去?”

李清露想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自己若是走了,她心裏肯定不好受。她道:“我笨手笨腳的,平日裏不做女紅,乞巧也沒什麽用。”

鐘玉絡知道她是體貼自己,心裏有些安慰。她喝了杯茶,朱劍屏從外頭進來了,道:“教主,屬下有事稟報。”

他手裏拿著一疊簿冊,是上一季三個堂的收入和四個營的支出。業力司的收入都來自於三個堂口管著的產業,這三個堂對於業力司來說就是生存的命脈。如今只有天覆堂聽主教的指揮,實在讓人煩惱。徐懷山早就想把另外兩個堂口整治一下,奈何身體一直不好,只能暫時拖著。

四個營的人雖然多,但在山上開辟了田地,平時自己耕種,有菜蔬也有糧食,甚至還飼養了家禽和牲畜,吃飯倒是不成問題。只是大夥兒的月例還指著堂口的收入來發,天覆堂一個堂口支撐這麽多人,實在有些艱難。

鐘玉絡接過簿冊看了一眼,這個季度雖然結餘不多,起碼沒有赤字。

朱劍屏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著,顯得有點煩惱。鐘玉絡道:“你有心事?”

朱劍屏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道:“錢不夠花,今年夏天生意不好,天覆堂那邊的日子也不好過,另外兩個堂□□的錢比上一季少了一半。往年本教都給各營發消暑錢,今年發不起了,大家都頗有怨言。山上有這麽多人要養活,不開源,光節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她把賬本翻了幾頁,道:“你想怎麽個開源法?”

朱劍屏道:“人和堂和地載堂的堂主早就有不臣之心,咱們要不要找個機會,把那兩個堂口收回來?”

那兩個堂口管著的鋪子本來就是業力司自己的產業,不過是委托給那幾個堂主經營。只是天高皇帝遠,時間久了,他們便把那些商號當成了私產,對主教也變得敷衍起來。再加上鐘玉絡和徐懷山年紀輕,那幾個人不把教主放在眼裏,常常中飽私囊,不老實上繳營收。

鐘玉絡也為這事煩了一陣子了,她把簿冊一擱,道:“你們做好了部署,想打就打。先籠絡住一個,對另一個動手,盡量能談下來的就別強攻。打來打去都是自己人,死傷多了小心有外人等著撿便宜。”

她說的是金刀門,姚長易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業力司的堂口,想要吞並他們的產業。孫孤詣做了一輩子讓人聞風喪膽的魔頭,身後卻留下這麽個內憂外患的攤子,實在讓人頭疼。

這不是件小事,到底還是得徐懷山做主。朱劍屏等了他很久了,一直沒等到他出現,只好先來問一問鐘玉絡的意思。

李清露對這些勾心鬥角的事不感興趣,去小廚房轉了一圈,片刻摟著個笸籮回來了。

笸籮裏裝著幾個綠色的果子,一邊長著尖尖的葉子,就像雞頭一樣。鐘玉絡看了一眼,道:“這是什麽?”

李清露坐在羅漢床上,用小刀劃開一個,從裏頭擠出一顆顆褐色的小果子,一邊道:“雞頭果。白天我看有人在水塘裏采,就讓他們送到小廚房來了。”

鐘玉絡道:“這怎麽吃?”

李清露道:“玉虛觀附近的水塘裏就有,剝出來直接煲粥,磨成粉做糕點也行。補虛安神的,教主夜裏睡得不安穩,吃點這個對身體有好處。”

鐘玉絡露出了一點笑意,覺得這小丫頭心裏有自己,平日裏沒白疼她。朱劍屏來都來了,打算多坐一會兒。三個人待在一起,這個七夕節總算不太孤單。

他們坐在窗戶邊上,向外一望就能看見星星。銀河橫亙在夜空中,燦爛而又輝煌。鐘玉絡擡頭望著星空,臉上帶著笑容。從前很多不開心的事,她好像都忘記了,只覺得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朱劍屏坐在她對面,靜靜地註視著她,仿佛也覺得這樣的情形十分難得。李清露悄悄看了他們一眼,覺得這兩個人其實挺般配的。朱劍屏的年齡比鐘玉絡大兩歲,容貌又好,不但事業上能幫她,生活中也能照料她。

聽雲姝說,朱劍屏從前就很喜歡鐘玉絡,不過兩個人的性格都要強。鐘玉絡喜歡能夠忍讓她的,而朱劍屏的脾氣清高,不太能對人讓步。後來她認識了白子凡,這人極會做小伏低,又會哄女孩子開心。饒是鐘玉絡身為一派的教主,到頭來還是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眼前的人明明是徐懷山的模樣,周圍的人卻能透過他看到鐘玉絡的影子。朱劍屏的神色柔和,又有點憂傷,顯然是想起了從前的事。有時候他覺得她還沒有離開,依然鮮活地在他們身邊,有時候卻又意識到她已經不在了,卻還是忍不住凝望她的影子。就算是鏡花水月,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鐘玉絡從小在活死人坑裏長大,不了解尋常人家的姑娘是怎麽過七夕的。她道:“這個節還有什麽別的過法?”

朱劍屏一個大男人,自然也不知道,兩個人一起看李清露。李清露費勁地剝出一顆雞頭米,心想:“我從小修道,我也不清楚這些啊。”

她尋思了片刻,想起了秦招娣說過的習俗,道:“可以逮一只喜蛛,裝在盒子裏讓它結網。明天一早打開來看,如果網織的密實圓整,就說明這一年針線活做的不錯。”

鐘玉絡笑了,覺得有些意思。她四下環顧,大殿裏幹幹凈凈的,哪裏有什麽蜘蛛。李清露道:“不過大家一般都是吃點瓜果,看看星星就好了。過節嘛,開心最重要。”

遠處傳來一眾女子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月練營的女孩子們湊在一起,拿著紅線對著月亮穿針,玩得十分開心。從前孫孤詣在的時候,所有人都壓抑的很,根本不會過這種女兒節。

鐘玉絡看著遠處,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她雖然從小受盡苦楚長大,卻不願讓別人再受她經歷過的罪。業力司也是從她接手之後,才從活地獄一點點好起來的。

她雖然外表雷厲風行,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難怪朱劍屏會這麽喜歡她,她的確值得。

作者有話說:

【春宮圖】

正面有畫,背面有字,於夜市上購得。徐懷山的私藏,少兒不宜。

——《玲瓏英雄譜.風物篇.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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