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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番外:燎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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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一十四年的初春, 薄冷。

我從哀悼大會走出來,在帶著冷意的風裏裹緊衣裳,身後的會場裏還是一片哭聲。

走了沒幾步, 有人在身後叫我:“秋實姐!秋實姐!”

我回身一看,是報社的小郭。

小郭身體瘦弱,是個一向多病的青年。他跑了幾步路,就已經氣喘籲籲:“秋實姐……呼,呼,大會還沒結束,你要去哪?”

我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 回答他:“昨天的稿子尚未寫就, 回去趕稿子。”

小郭總算不喘了, 但是臉上還帶著剛才哭出來的淚痕,勸我道:“稿子遲一點寫不要緊,先生的追悼會不能錯過。”

我呵了呵手, 一陣白霧:“你這可說錯了。我遲交一天稿子, 就少一天口糧。活人餓肚子, 這可比哀悼死人要緊。”

小郭一下子變了臉:“秋實姐!你!你!”

“你”了半天,他憋出來一句:“你怎麽這樣……這麽俗!”

俗?我微微冷笑:“再俗能比孫文俗?他這樣一個投機者……哼。”

小郭還想再說什麽, 我擺擺手:“好了,別來教訓我。比不得你這樣的有志青年,我本就是個無黨無派的閑人。參加這什麽追悼大會,全因孫文也算是我家長輩老相識。來盡小輩的薄面罷了。”

小郭無可奈何,說不出話。只能看著我走遠。

我走出老遠, 才聽見他在背後叫道:“那北伐,你也不參加嗎?”

我背對著他揮揮手。

追悼會結束沒有多久,四月的時候,借著孫文去世的消息,從北京開始,早已珠聯璧合的國共兩黨,開始組織各界民眾進行哀悼活動。

我每天出去寄稿子的時候,都能看到街上有穿著中山裝的學生,或者站在簡易的臺上,拿著喇叭,聲嘶力竭:“國民革命,打倒軍閥,統一中華,雪我國恥!”臺下圍了一圈各界群眾。

還有眾多青年男女,一手廣發傳單,手拉著手游街,邊走邊齊聲高唱: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努力國民革命,努力國民革命,齊奮鬥,齊奮鬥。

工農學兵,工農學兵,大聯合!大聯合!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齊奮鬥,齊奮鬥。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

這首歌才不小心流傳出來,就在廣東街頭巷尾廣為傳唱。

青年們激情昂揚的歌聲,帶著青春逼人的銳氣,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的,盤旋在廣東的街頭。

這樣的銳氣,足可使一切凡俗避讓。

自五四之後,學生們,青年們,就做了革命的急先鋒了。

我還記得當年,巴黎和會的消息傳來時,我的同學們正在歡慶我們孱弱多難的祖國竟然做了戰勝國。

可是下一刻,鐵一般的事實教育了我們這些幼稚的弱國少年們:弱國無外交。

我們也像他們一樣,手挽手,拿稚嫩的胸膛頂著軍警的刺刀,沖上街頭。社會各界都投以支持的目光。

同學裏激進人士懸掛起對聯,公然嘲諷國府諸公:

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

傾心媚外,不期章惇餘孽死有頭。

火光沖天中,我還記得我身邊同學被火光映紅的面容:“今日之事若能忍得,我輩豈配稱中國之新青年!”

......

沈浸在回憶中時,我手裏也被笑瞇瞇的一個女學生塞了兩張傳單。

不過,我已經是二十五歲了。離學生時代,也過去了數年。

最最青春年少的十七八歲,我也不是個太壯懷激烈的人。

如今更是太老了,早就是個俗人了。

嘆口氣,將傳單揉卷,遞給一旁到處撿宣傳單的流浪兒。

街上宣傳孫中山的遺囑和革命精神的動靜,越發成浩浩湯湯之勢。

我為覓得安靜,只得抄小路回家。

走了一段路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門裏有動靜。

今天李媽請假回家了。家裏應該沒人在。我警惕起來,剛喊了一句“誰”,門噶吱一聲開了。

門裏立著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女人,對著我微微笑。

我臉色一凝,扭頭就走。

中年女人立刻叫住我:“杏兒,你年紀不小了,還鬧什麽脾氣?”

我無動於衷:“不勞小姑姑操心。”

她在背後嘆了口氣:“小姑姑馬上就要走了。你連話都不準備同我好好說嗎?”

足下似有千斤重。

半晌,我垂下頭:“北伐什麽時候正式開始?”

小姑姑看我一眼:“孫文剛去世,估計黨內還有一些琢磨。最遲不過明年。”

無精打采的進了屋子。

小姑姑皺眉掃了一眼我堆滿稿紙、亂糟糟的書桌,什麽都沒說。坐下,才問道:“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呢?”

“就這麽辦。”我漠然答道。

“這樣一日日,靠一些小報的微薄稿費謀生?”小姑姑搖搖頭,忽然凝視著我,神色還似小時候一樣溫和:“杏兒,小姑姑不是個好長輩。你長了這麽大,我卻總是有很多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大概是不明白我。

就像我也不明白她了。

“你少年活潑,讀書至今,卻越來越淡漠。乃至於今天,獨身寓居廣東,靠稿費辛勞謀生。冷待同學故友,也不對親戚多說只言片語。明明不過二十又五,做什麽擺出百年老朽的世故冷漠來?”

我打斷她:“小姑姑,既然明年才開始北伐。那麽,沒什麽緊要的事的話,我還要寫稿子。”

小姑姑的臉上驟然現出哀戚來,半晌,低頭嘆道:“若是過不下去,只管回來。家裏的田產......”

“我過得下去。”我再一次打斷她。

小姑姑看了我半晌,最後,還是坐黃包車走了。

我在門口待進屋去,眼角看到街邊轉角出來小郭。

小郭這個青年,拖著一身的病體,卻總是最有激情熱枕的一個人。不像我,冷眼慣了,血總是熱不起來。

大約是因為脾氣南轅北轍得最多,報社裏,他反而一向最關照我。經常帶著吃的喝的來看我。

初到廣州的時候,沒有認識他,大約我真是要餓死了。

不過,他一向對國民革命懷著極大慷慨。我今天說的話,怕刺傷了他。

正想著,就見小郭往我這邊走過來。

他蒼白瘦削的臉龐上還浮著一點過度激動之後的紅暈,站定了,對我說:“秋實姐,你就算不參與我們,也不用這樣急著走……你向報社的編輯告了假?”

“你想多了。我只是趕一批稿子,提前得了稿費,就想回去看看我妹妹。”

看起來小郭沒有介懷我之前的話。

小郭皺眉:“妹妹?秋實姐,你想通了,要回家去了嗎?”

我笑一笑:“不。只是我妹妹嫁到鄉下去了。我……她之前嫁人的時候我不在。現在總要去看看她。”

小郭沒有多問,只是囑咐我世道亂,路上一切小心。又問我需不需要別的,只管告訴他。

雖然小郭家境不錯。可是他獨立出來後,一切也要靠自己。我哪裏能再勞動他。只說一切事宜都打點好了,只待不日動身。

小郭提著帽子出門的時候,忽然回身,問我:“秋實姐,你對北伐到底怎麽看?”

我看著他那張年輕到帶點稚氣的臉,微微笑,反問他:“那你對國共合作怎麽看呢?”

小郭是因為國民革命鼓舞,新加入國民/黨的。他滿臉茫然,又帶著一點激昂:“能怎麽看?雖然主張似有不同,卻都是我中國之新黨派,秉持中山先生遺志,通力協作,合力北伐,成就我一體之中華!”

說完,他道:“怎地問起這個?秋實姐,莫非你有意參加黨派?是國黨,還是共/黨?你不是對黨派都不參與的嗎?”

我嘆道:“我不參加國民/黨,是因為太了解。我不參加……別的,是因為我還不了解。”

小郭摸不著頭腦地走了。

我收拾好行李,踏去福建的路時,他臨行還眼巴巴地發電報給我:若有回心轉意,望與君共赴北伐。

我忍不住發笑,覺得這一派天真的病弱青年有些可愛。又想到年少時的同學,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

就在去年,我十六歲的妹妹,被許給了一戶仕紳人家。

這些年,世道太亂了。反反覆覆,軍閥混戰。

可能隔一道柵欄,就是兩家勢力。中國好像活生生被切做了幾十塊。

可是鄉下,大約還能算平靜?怎能不平靜呢?即使是軍閥,即使是袁世凱,無論怎麽鬧,都也要顧及鄉黨的。

自民國以後,地方上,就總是由仕紳宗族管著了。說是仕紳,不如說土豪劣紳更為妥當。

早年一心鬧革命的民國元老們,除了極少數頑固的革命派,大多,也一個個更富庶起來。

原來富的,稱豪了。

原來豪的,稱貴了。

原來一無所有的,也成了大腹便便的仕紳。

即使是如我的小姑姑,也漸漸地由被趕出宗族的游女,變成了一方的女紳士,田產佃戶商鋪俱全。

至於怎麽變成的?你問我,我具體也答不出來,只知道,隨著仕紳小姐們一屆一屆離開女學,女學的名聲一天天顯要,來就讀的女學生們家境越來越顯赫。小姑姑和我,和女學的經濟情況,也就越來越寬裕。

開始,小姑姑還總是會念著“女學發展,才能救更多張媽”。後來,不念了。她更多地盤算起今年的田產有多少遭了軍閥的馬隊禍害,佃戶今年少交了多少租子。

再提到張媽,無非也就是說:“倘若田地不被軍閥、洋鬼子的混戰所牽連糟蹋,佃戶不用被拉壯丁,就能和和氣氣種田,商人就能安安靜靜經商。這樣一來,就能豐收,就有好經濟。張媽們也不會那樣悲慘。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卻總是還記著張媽不幸的開始,是一場豐收。

倘若沒有軍閥,沒有洋鬼子,她安安穩穩替小姑姑之流的紳士種田,種出了豐收。

而商人們也是和和氣氣做生意,收米收的米價都賤了。

那麽,張媽就不死了?

沒有軍閥,沒有洋鬼子,按照這些仕紳地主有錢老板的指示,叫佃戶和和氣氣種田,商人安安靜靜經商,張媽真的能好起來?

我那時沒有吱聲。

我十四歲那年,一天,從外回女學。忽然下雨,天地間瓢潑一片。

我撐著傘,艱難地踩著泥濘趕路。縣以下,甚至似縣裏的路,都是這樣泥地。

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叫我。

“杏小姐,小姐......”雨裏微弱幽杳,鬼魂似地。

雨聲滂沱,這聲音又微弱,我卻偏偏聽見了。

我轉過身去尋覓,只見路邊的一株柳樹下,泥水裏,倒伏著一個有些眼熟的人。

因這份眼熟,我趕緊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卻見果然是小姑姑田莊名下的一個佃戶,不知姓名,人人叫他老黃。經常來女學做苦力,送糧食,作女學的學生飯食,權當抵一些租子。

不過今年沒怎麽來做活。有時候送租子來,也是叫別人替送,還經常缺斤少兩。

有時候小姑姑都氣得說他一句:“這個老黃,越來越不像話!”

從前他經常來的時候,我還很記得他。

因為老黃相貌太滑稽。頭上沒有幾根頭發,聽說是生來禿。眼睛小的同麻雀似的,一口黑乎乎的牙齒,瘦,太瘦,襯的身上沾滿泥巴的破衣服總是布條似的晃蕩,冬天也半露著胸膛。

女學學生很怕見他。說是有傷風化。

因只有我年紀最小,小姑姑又不忌諱這些,所以每次領著女傭去登記他送來租子的總是我。也就有些熟識了。

不過,他那時還很老實,幹活很賣力氣,一整天泡在水田,插秧,照顧莊稼,割水稻,舀米,樣樣使得,租子也從來不缺半兩。

今天忽然見到他,我很是吃驚:“老黃!你......你這是怎麽了?”我走過去,給他撐住傘。

我叫了半天,老黃醒過來了,躺在泥水裏,臉色死屍似的,慘白得厲害。微弱地叫我:“這袋是今年的租子,杏小姐......”

我這才看到他身邊有一袋東西。

“這有什麽緊要?你的臉色這樣不好。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擡你。”

老黃沒有回答。又暈過去了。幸好這裏離女學已經不遠。我走回去,趕緊叫了幾個健壯的傭人,擡了個架子,把老黃擡去女學。

把老黃搬上架子的時候,才發現老黃的肚子鼓得老高。傭人們議論說,老黃害大肚子病了。

擡回女學,小姑姑也回來了。架子被放在院子裏,女學生們隔著窗戶指指點點。

小姑姑看著老黃,和他鼓起的大肚子,皺起眉,以當年嘆張媽的語氣,嘆道:“可憐!”

得了大肚子病,聽說是要命的事。而老黃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最頂用的只有他一個。

小姑姑和阿姨們實在可憐他,就叫他以後不用再過來幹苦力活了,租子也只要交三分之一就行了。

後來老黃被送回家去了,還請了個大夫。聽說是小姑姑替他掏的錢。

更後來,我也不知道了。不過,老黃送來的那袋米,依舊是做成了米飯。味道不大好,女學生們不喜歡,很多都倒掉了。

大約過了一年,十五歲的時候,我考上了外省的師範,人也長得很高了。女學門前新載的樹都不如我高。

小姑姑和阿姨們打量我的目光,也總是像在看一株親手栽下,剛剛長起來的樹,寬慰極了。收拾行李的時候,她們都哭了。

我離開居住了四年的女學的時候,春風送行,楊柳行行。女學往外的路上,都是小姑姑和阿姨她們親手栽下的樹。

一棵、兩棵、三棵、四棵......我坐在馬車上,數著樹,第一次獨身一人,離開了家鄉。

師範讀了三年,其間回來過一次。

別的大多淡忘了,只還記得回來的時候,最一次得到關於老黃的確切消息。

盡管小姑姑替老黃請了一次醫,又免去了他三年來一大半的租,老黃還是病死了。

老黃家只有一個瞎眼老娘,和一個殘疾的兒子,一個小女兒。女學租給他家的地,就沒人種了,總收不上租子。

一年也就罷了,兩年,三年,總是連一成的租子都交不上來,反而要靠女學接濟。

女學不是善堂。沒人能種地,就只好把地收回來,另派佃戶了。

近年天災人禍,很多人沒了土地,願意交更多租子租地種的佃戶也是有的。

仕紳佃戶,誰不說女學慈憐。就連老黃的瞎眼老娘,也只說女學的好。

要是那些土豪劣紳,一定會逼他交足租子,就早早就辭了他,哪裏還會又給他藥錢,又減租三年。

也是蒼天不公,誰叫老黃命不好,竟然得了大肚子病。

不過,雖然如此。那時候,我總覺得有哪裏不足,只是說不上來。

……

一路上先是馬車,輪船,最後是驢車,走走停停,我把回憶梳理到不知第幾次的時候,終於快到了小妹妹的婆家。

我的小妹妹,叫做“桃兒”。

在更早一些,老黃的事發生的一年之前,也就是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父親腆著臉上了女學的門,說已將我許配給了一戶縣裏的有錢人家的獨生子,想將我接回去完婚。小姑姑不答應,父親竟叫了幾個流氓做打手,動手動腳,要將我強行劫回去。

小姑姑怒極,最後是不顧骨肉之情,拿出槍,才逼得那些人離開。

後來打聽,才知道父親做生意虧空,那個總是跟著他做生意的姨娘卷款和別的男人跑了。正巧那戶和父親有過生意往來的有錢人家,病怏怏的獨生子眼看快咽氣了,他家想要一個童媳婦沖喜。父親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原本小姑姑還指望革命成功之後,過得幾年,帶著我回家去長住。被父親這麽一鬧,小姑姑再也沒有這個念頭了。

只是幾個月後,到了秋天,祖母去世了,我們不得不回去奔喪。

家裏的老宅陳舊破敗了不少,仆人也少了。

父親這些年行商,先是經營絲綢,後又擺弄雜貨,卻都遭洋布洋貨沖擊。洋貨越是便宜好使,如父親這樣的做國貨的商人的生意便日虧一日。幸好家裏還有祖傳的良田,算是仕紳之家,靠收租子也能勉強維持。實在不行,退居鄉下,做個田舍翁也使得。

弟弟尚且還好,任憑父親再怎麽折騰,他終歸是個男孩兒,讀書在外,一向成績不錯,再怎麽敗落,也依舊是個少爺模樣。

只是小了我九歲的小妹妹,卻裹起腳來了!

小姑姑那時一身孝,拉著同樣一身白衣的我,拜完祖母,還紅著眼眶,冷冷地站在一旁,只是痛心非常,質問父親:“什麽年頭了,時興的是放腳了!你還給桃兒裹腳?”

這時候那大戶的獨生子也早就死了。父親對這門親事早已絕望了。

他這些年操勞生意,兩鬢早白,看起來很蒼老,脾氣也越發糟糕。

可是祖母棺前,他似乎也溫和許多。聽了小姑姑的話,沒有罵我們多管閑事,只是抽著旱煙,平靜地回答小姑姑:“這些年你們在城裏鬧的厲害,一日三變,又是總督又是總統又是新帝,什麽這法那運動的。還不如鄉下安穩,還依舊是老派正經,老式人物。我現在想通了,有皇帝沒皇帝,還是這麽過。你們的‘革命’――不靠譜!依我看來,一切還是照老時候來,最穩妥――至少比你們這些變來變去的穩妥。”

小姑姑漲紅了臉,想說些什麽。終歸說不出口。

他們的革命,也似乎的確局域於廖落幾座城中。而情形也確不穩妥――最近又滿天下地傳謠,說袁世凱稱帝才是對中國最好的,鼓吹起覆辟來。

父親說著,吐出一口煙,瞥她一眼:“我看你一輩子,是不婚嫁了。母親養大我們不容易。你年紀已經不小了,總不能一直膝下荒涼。杏這個女兒,已經給族裏說過了......已經過了族譜,就當送給你養老也罷。只是我剩下的兒女……我也只剩下一雙兒女了。要照我的法子養,自然會很穩妥。不用你費心。”

小姑姑張紅的臉僵住了。她一向愛許多的小生靈,自然也愛家裏的孩子。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弟弟和小妹妹也遠遠帶走。

可是縱然下了決心自此真的再不往來,父親也還是她的親哥哥。祖母只有他們一雙親生兒女,而父親孩子本就不多,現在放走了我,就只剩下弟弟和小妹妹。

弟弟要傳家業,家裏是決不允許他走,弟弟也沒有意願走。

而小妹妹,她只有四歲,裹著腳,套著繡花鞋,縮在姨娘懷裏要吃糖。她年紀實在太小,小到早就認不出兩年沒見面的小姑姑。一看陌生人要靠近她,就嚎啕大哭。

無論如何,父親再混賬。還是她的哥哥。

她最後也只能喟然長嘆。

後來又住了幾日,我跟小姑姑要走了。

離開的時候,父親和弟弟,病姨娘,抱著小妹妹來送行。

父親似乎想同我說什麽,最後又沒有說。只悶頭抽煙,沒有說一句話。

病姨娘抱著小妹妹,一直咳嗽。

弟弟也許是聽了父親什麽話,披著孝,神情跟吸大/麻的人一樣孱弱,也沒肯叫我一聲姐。

一行人沒有一個說話。只是默默跟在我們後面。

那是此後十多年,我都記得的情景。

天上孤雲,一行雁影,地上的草早就衰黃了,雖然樹還有一點半死不活的綠芯,但秋風已起著雕落的葉子。放佛天地一下子和人一樣沈寂下去了。

這樣的淒涼的沈寂裏,只有還記得我陪她玩過泥巴的小妹妹,像秋天裏還不覺冷的小雛鳥,最後叫了一聲:“再見,姐姐,再見!”

再見。再見。我在心裏默默地回答她。

此後十多年,果然再也沒有見到。

大爭之世,世上的事鬧得轟轟烈烈,我那時在外面,是年少的學生,總在跟著鬧。也很少再想起老家。

父親去世的時候沒有見過,小妹妹十五歲出嫁的時候,也沒見過。

“諾,前面就是桑莊。”車夫的嗓門和驢叫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跳下車,站在縣城崎嶇的土路上。心裏還回蕩著十多年前小妹妹的聲音:“再見,姐姐,再見!”

她現在十六歲了,為人婦也已經一年多了。長成怎麽樣了?性情容貌如何?我一概不知。

總要見一眼。我一路向人打聽,尋羅家的住處——那是小妹妹的夫家姓羅。

打聽了一路,才找到最東的羅家。羅家的宅屋,看來是有氣派的,似是個家境不差的人家。

門房一聽我自報家門,說是林桃的姐姐,就很客氣地進去通報,把我領到客房。

看來小姑姑說的桃兒“做了少奶奶了”,“境遇不壞”,倒不全是安慰我。

我坐了一會,才有人姍姍來遲,猶豫地立在門口,叫了一聲:“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元旦,最遲到元旦,這本就會完結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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