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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番外:燎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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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的她, 的確只有十六歲的年貌。可,我不能叫她少女。

因為,她看起來, 的的確確純然是一個婦人。至多是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婦人。

她還帶著稚氣的面容被開過臉,汗毛絨毛被繳得幹幹凈凈,上面帶著一種愁苦憔悴。和我見過的那些普通的婦女一樣,被雞零狗碎的生活磨礪出的愁苦。

她開始期期艾艾的,叫了我一聲姐姐後,小腳緩慢地移動,十分局促地扶著墻過來坐下。

我們說了幾句話, 聊了聊分別之後十多年的事。我又拿出來小時候的物件和父親臨終前最後一封信, 她哭了一場, 才慢慢放松起來,話也多了。

她......她和我十六歲的時候太不一樣了。

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師範女學部裏, 和同學暢談古今中外, 抨擊評論國家大事, 讀禁/書,和守舊的教師抗衡, 游/街示威,沖擊軍/警。

我們,新青年們,因沖擊軍/警,被抓進牢裏一回, 也不放在心上。到社會各界大游/行罷市罷工聲援我們,國府不得不釋放被捕學生。男女青年們出牢的時候,有些遭了牢裏獄卒毆打,臉上帶著淤青,依舊手拉手,滿懷慷慨激昂,嘻嘻笑笑,乃至引為勇武的談資。

那時為理想流淚,為中國傷懷,正是意氣飛揚,青春無敵的歲數。

可是她,她和我說話,老成得要命,談的卻都是“這個丫鬟的活做的不好”、“嫁過來的時候,嫁妝裏少了一副馬桶”,“婆婆待我都好。只是不準我吃飯吃太多,要立規矩”、“姐姐來了,廚房裏今天中午做飯的米要選用精細的米”。

終究是無話可說。

在桑縣待了幾天,我就走了。期間唯一的收獲,恐怕就是在當地的縣長家,遇到了一個老朋友。

七月一日,國民政府在廣州成立。

十月,舉行第二次東征並南征,消滅了陳鄧軍隊。

次年一月,統一了廣東革命根據地。

第二次東征的大捷,蔣中正名震中華。返歸廣州途中,沿途男女老幼觀者如堵,道為之塞;至汕頭盛況達到空前:社會各團體整齊列隊歡迎,民眾簇擁,萬頭攢動;一路軍樂悠揚,鞭爆嗶剝,工會前導,次槍隊,次步兵,次汽車,衛隊為殿,連孫文當年也沒有如此之風光。①

我在沿途,冷眼看人們歡呼。

不日,汪精衛、宋子文等人聯名賀道:“我兄建此偉功,承總理未竟之志,成廣東統一之局,樹國民革命之聲威,凡屬同志,莫不欽感。東征功成,省中大計諸待商榷,凱旋有日,尚祈示知,是所禱企”。

國府要員站成一列,卑躬屈膝,向蔣中正致行禮。我小姑姑也在其中。

不日,我去游玩的時候,就看到廣州第一公園大門口,貼出了一副對聯。

上聯“精衛填海”,下聯“介/石補天”。聲名壯如此。

民國十五年七月,國共握手言和,國民革命軍正式從廣東起兵,一路直搗南京、上海。勢如破竹,舉國高唱國民革命歌。

報紙頻頻傳捷報。青年們的歡歌,簡直似海洋,日日街頭不分黨派的和悅交談。

但是總有人不高興。

國民/黨除了一部分基層黨員之外,基本盤是仕紳、大商人。還有買辦。他們搞北伐,是為了能一統中國,自家“安安穩穩地種田”、“和和氣氣做生意”。可是這場大革命,不僅僅是只有他們受益了。

大仕紳、大商人畢竟只是少數。

大革命的真正中堅力量是底層工農。就我認識的不少同學,出身仕紳家庭。他們自己,是絕不上戰場的,說“太不人道主義”。反而要求自己家裏的長工佃戶去。

佃戶若有功勞,就是他們家對革命有功。

當然,對這些佃戶長工的報償,就是少收一點地租。少逼死他們家幾個人。

一次,我一個同學家裏出了大事,幾個參軍的貧農半夜潛回來,組織起來,用槍打死了他老爹。因為他家之前在幾個貧農被迫參軍之後,糟蹋了一個貧農家裏當丫頭的女兒。

這樣的事從東征以來就並不少,陸陸續續登載在了報紙上偏僻的角落。

革命不僅在逐漸一統中國,而作為主要戰鬥力量的“泥腿子們”正在被武裝,受到了戰鬥的歷練。

何況國民革命軍,可不是只有代表仕紳、大商人的國民/黨參加,還有一個替工農謀將來的共/產/黨。

工人的武裝也越來越厲害。原來支持大革命的一些新派民族實業家,因為過度壓低工資,被拿起武裝的工人威脅了幾次之後,也動搖起來。

而北伐的直接目的除了北洋軍閥,還有外國鬼子。外國佬也不滿了。

民國十六年,四月十二號。

衣衫襤褸的一支軍隊正在休息,他們剛剛為中國人民能夠擺脫亂世,而死去了一半的戰友。有的人缺胳膊,有的人身上綁著血繃帶。他們正等著援軍送來物資。

但是送來的不是物資,是屠刀。

這時,我正在廣東。坐在街邊看青年們又一次慶祝勝利的□□。

忽然,沖出來一隊人馬,見人就抓捕。被抓走的大多是青年學生。

我正不明所以,情況卻更嚴重了。有人直接舉起砍刀,拿槍在街上掃射。

血腥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旁邊有正拿著花圈的女學生倒下。素白的花朵散了一地,被橫流的鮮血染紅了。被崩塌的人群踩癟了。

慶祝戰勝的花圈,作了她死去的喪禮。

我幸而身手敏捷,也沒有跟著青年們一起游街,得已躲過一劫。隨即有消息傳來,前幾天下午,蔣中正手下的直系軍隊占領了上海總工會和工人糾察隊總指揮處。開始實施清黨。

接著,革/命組織和進步團體被查封或解散。無數共/產/黨/員以及革命群眾被捕。當場格殺者眾多。在事變後三天中,上海/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被殺者三百多人,被捕者五百多人,失蹤者五千多人,我曾經很佩服的才華橫溢的汪壽華、陳延年、趙世炎等人都死了。

此後三天,我不敢出門。

一出門,街頭巷尾,到處是被吊死的少年男女,被燒死的青年學生,因為多說了一句同情的話,被當場打死在街頭的路人。

一次出門去買米。轉角就發現經常攀談的米店老板的屍骸被吊在牌匾上。突出的眼睛不瞑目地瞪著我。

我做足了三天的噩夢。

有人還指望汪精衛。四月的時候,汪精衛的確表示不與蔣中正同流合汙。

他在武漢自封“左”派領袖,取得了武漢國/民/黨/中央和政/府的大權。號召“革命的往武漢來,不革命的滾出去”。

我得到電報,只有冷笑。我因小姑姑、唐阿姨的緣故,接觸過這位。他是個什麽東西,我很清楚。

六月,汪精衛到徐州與蔣中正達成“清黨反/共”協議。

七月,武漢也開始實行“分共”清黨。汪精衛通過之前的偽裝,將大批革命群眾騙到武漢之後,舉起屠刀的兇殘,甚至還要超過蔣中正。

至此,北伐,也就這樣中止了。中國仍舊陷於事實上的分裂。

我暫且沒事。但是既然北伐這樣結束了。小郭卻為什麽還不回來?我前段時間剛接到信。小郭安然無事,還得了軍功呢。

我躁動不安,他是我少有的幾個朋友之一。那天他隨革命軍北上,夏風熱烈,蟬聲陣陣,我因事沒有去送他,頗為遺憾。

幾個月後,小郭回來了。他的骨灰回來了。他被擊斃在街頭。是同行的人收斂的屍骨。

我一輩子都遺憾那天沒有去送他了。

即使是冷漠的我,終於也再難忍耐憤怒了。

小郭是最誠摯的革命青年,是國/民黨的忠誠黨員。他總不是共/產/黨/員了罷,為什麽要死!

那麽多的學生、青年,還有如米店老板這樣的人,總不是共/產/黨/員了罷,他們又為什麽要死!

我流著淚,滿懷憤怒地給小姑姑寄出一封信。

幾日後,小姑姑剪貼下一段國/民/黨內部刊物上的文字,放在信裏回給我:

那是《民國日報》總編輯,國/民/黨第一屆中央執行委員,國/民/黨上海執行部常務委員兼青年婦女部長葉楚傖,在前年寫的《說幾句私房話》裏的一段話:

“我們為何與赤色主義決不兩立?

根子上講,乃其宣揚之階級對立,也就是被壓迫階級推翻壓迫階級。

你,我,包括海濱兄(鄒魯),以及在座的諸位,我們這些人,按照赤色學說,都屬於壓迫階級。為什麽?因為我們是田家,是鄉紳,是士人!

諸位,我們反滿革命、反對軍閥,為了什麽?不講大理論,(就是)為了我們自家的田地能安安穩穩地種,自家的產業能和和氣氣地生財嗎?田種得安穩,工廠開得和氣,這世道也便好了,這國也就漸興了,又何苦去為下田人捧角兒,最終了卻革了咱們自己的命?

諸位,我們不是自利自贖,我們是當不起這個壓迫階級,受不起人家要推翻我們。我們革命,不是為了有朝一日,人家革我們的命!”

小姑姑說:杏兒,反對的不是這個黨還是黨,他們(仕紳)反對的是所有敢於替泥腿子說話的人。

我默然良久。想起了在桑縣遇到的黃小丫。

人年少的時候,記憶最好。我記得老黃,也記得他那個才四、五歲的小女兒。有時老黃來送租子的時候,會帶著這個耷頭耷腦的小女孩子一起來,說是要她也沾沾“女先生的靈氣”,好出落得不要那麽呆。

老黃“有傷風化”,靠近不得,這個小女孩卻可以打量打量了。她不但呆頭呆腦的,皮膚是紫紅色,臉上右下方還長了這麽一顆大黑痣。摔倒了,也不哭,爬起來繼續呆呆站著。

有時候,女學生們逗她玩,故意叫她跌跤,然後偶爾會塞給這個小女孩幾顆糖。

這女孩子再小幾歲,大概生得都是一團稚氣,看不出眉眼來。再大幾歲,人有相似,我也不敢輕易認。

可是這十三、四歲模樣的,剛好既留著當初的稚氣,又長出了爹媽給的眉眼詳細來。那個縣長家的小丫鬟,我看她生得,很是像老黃。又依稀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就叫了幾聲。

縣長家門口的家丁還沒有回來,小姑娘看人都散光了,才走上前來,看了我一會,看看我的眼鏡,又看看我的大衣,很躊躇。最後,她還是抵不過什麽似地,半彎著腰,老鼠一樣躥過來,漲紅著臉,低聲用官話問:“您,您認得我?”

我問她的爸爸是不是叫做黃癩子。

小姑娘喃喃念道:“黃......癩子。我、我......”她忽然落淚,念道:“......爸爸。”

她很快就擡手擦擦眼淚,用熟練的家鄉話開口:“我、我被賣之前,家裏的確是姓黃。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是叫做黃小丫,還是黃什麽丫。”

最終,她搖搖頭,很憾然:“我小時候,阿爸就病死了。我長到七歲的時候,我姆媽也快餓死了。我瞎眼的阿嬢,牽著我到縣裏,把我賣給了縣長。”

“我到縣長家的時候,連爹媽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人家喊阿爸老黃,叫我姆媽是‘老黃家的’。”

她到縣長家的時候,才七歲,瘦小的像是五六歲。伺候縣長家已經二十一歲的女公子。

那個二十一歲的女公子,就這樣安然地享用著一個七歲小女孩的服侍。一個不順心,做得稍微錯一點,就挨打挨餓挨罰。

時間一久,小女孩連家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是個下人。

我雖然知道,不管丫鬟年紀多小,人們看來,都是合該被打罵的丫鬟。但是仍舊十分難過。

我問她記不記我,記不記得得小時候經常去女學玩。

她又說:“我恍惚記得,小時候見過一些特別和氣漂亮的女先生。阿爸病死後,阿嬢拉我賣身前,還特意去謝過女先生們的寬恕。”

她說自己的不幸都是從她爹死後開始的。是她命不好。那年為了交上租子,雖然村裏好幾個人都得大肚子病了,他爹還是下了田,結果也得了病,沒多久就死了。

她說感謝女學先生的寬恕,免了她爹三年的租子。否則她就不是被賣成丫頭了,而是被賣去窯/子。

現在想起來,我卻非常悚然。

我現在不是當年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了。我知道大肚子病其實就是血吸蟲病。長江以南,血吸蟲所寄生的釘螺通常分布在水田、江河溪流裏。

因此得並最多的就是江南鄉下的農民。尤其是經常下水田的。

也就說,老黃之所以得病,是因為......

我不敢再想。

身邊天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被逮捕和殺死。

有時候,一個眨眼,旁邊剛剛還在和我說話的路邊的賣菜小販都被逮走了。

血腥味久久不散。

這場清黨持續了很久。死的最多的不是共/產/黨。是國/民/黨/員和無辜群眾。凡是對蔣、汪持反對意見,擁護和執行三大政策的中下層的國/民/黨/員,都橫死街頭。

幾個月,我和小姑姑通過幾次電報,小姑姑說,在此之前,普通黨/員人數約六、七十萬。

而經過這次清黨,上海“四.一二”和武漢“七.一五”後,這才幾個月,國/民/黨/員人數已經銳減到二、三十萬。

清黨為什麽連自己的黨員也殺了三分之二?

我知道緣由。因為出身和學習的經歷,我接觸過大批國/民/黨青年。

國共合作期間,大多數國/民/黨/基層黨員都是擁護執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的。

小郭也不例外。

清黨分共,只是蔣中正、汪精衛等上面少數人的決定,很多國/民/黨基層黨員及左/派是不認可的。

我還記得小郭給我寄回的幾封書信裏,經常親切地提到自己的一個好朋友,叫做安天賜。這個人就是共/產/黨/員。

長期並肩作戰,以致互相滲透,關系親密。國共雙方的基層黨/員、幹部關系之密切,雙方的主張並無太大分歧。

那就只好連自己人一起殺掉。

小姑姑來信說,蔣中正、蔡元培等人喊出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不可使一人漏網”,針對的不只是共/產/黨,更是國/民/黨/廣大基層黨/員。

□□汪精衛他們的清黨部隊,一到地方,就將當地的縣、鄉或區黨部的國/民/黨/基層人員,集體殺害,根本不會去分辨你是國還是共。

即使殺掉的十萬人只有一千共/產/黨,他們也毫不猶豫。

小郭就是這樣死去的。他甚至還曾經是蔡元培的學生!

死掉的萬萬青年裏,有許多曾是蔡元培、蔣中正的學生和同僚!

哪怕殺得人頭滾滾,也要清掉“赤色主義”。

這恐怕就是小姑姑之前說的:杏兒,反對的不是這個黨還是黨,他們(仕紳、大商人)反對的是所有敢於替泥腿子說話的人。

我質問小姑姑和阿姨們,這樣值得嗎?

為了所謂清“赤色主義”,清掉幾乎整個國/民/黨/基層組織,把黨員中最有革命理想,最為支柱,最為清明的一大部分人全都清掉,徹底割裂了和下層民眾的聯系。恐怕國/民/黨日後政令難行於鄉間,真的會從一個還有革命理想的青年的黨,蛻變成一個徹底依靠土豪劣紳的腐朽組織。

像北伐戰爭中動輒數萬甚至數十萬農、工群眾動員起來支援前線的景況,估計從此在國/民/黨身上要完全絕跡了。

值得嗎?

小姑姑的回信裏充滿嘆息,卻只是說:“若不然,我黨恐有赤化之危險。一旦赤化,和和氣氣種田,恐怕也做不到了。若不能和和氣氣種田,張媽之流,怎能得救?”

那老黃他們呢?恐怕我已不需要再問。

我把那封信撕了個粉碎。坐在桌子前,對著小郭的骨灰盒,把碎紙片放在火爐子裏燒成了黑灰的蝴蝶。

自此以後,我不再寫信了。

後來過了很多年,後來有同志給年輕同志講歷史的時候這麽說: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標志著中國階級關系和革/命形勢的重大變化。國/民/黨/反/動派,從民族資產階級右/翼,完全轉變為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代表了。從此,蔣中正和他的追隨者完全從革命統一戰線中分裂出去了。”③

我那時只是一笑,點點頭,補充:“對。這一年,這是最危險的時候,也是我入黨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想早點完結人間,所以桃兒和桑縣的故事就全都刪掉,大部分不寫了。覺得這章枯燥無聊的也抱歉了。

如果分隔符看得不舒服,那也非常無奈。我這章已經被鎖兩次了,被分隔的都是敏感詞。

本章的資料裏,主要來自黨史《苦難輝煌》和《揭秘:蔡元培直接參與策劃、指揮四一二清黨大屠殺》這個帖子。

文章裏有註①②③,就是原句引用來自於那個帖子和黨史《苦難輝煌》的幾處。一切榮譽歸於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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