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5章 瘋婦人篇(十一)

關燈
那一天晚上,在外面的淒然而嘩嘩打著的雨聲裏,紅羅帳裏一陣腥臭。

她醒來了。

丫頭進去收拾的時候,看見少女伏在床邊,裸著雪白的女體,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吐到胃裏再沒有一點東西,她直挺挺又躺回骯臟的床上,擡起布滿吻痕的手臂仔細看了看,忽然虛弱而蒼白的冷笑起來,喘出一口氣,喃喃道:“都是蠢物——!林綺年,你還看不透嗎!何苦絆住自己!”

她爬起來,忽然喊起來:“來人——我要吃食!”

林綺年又肯吃東西了,又要讀書了。只是暫且還不肯理齊家的家事。

所有的人——那些有關無關的,都覺得,這一回,西苑裏應該正常了,看透了。

一個在她的丈夫身下臣服過了的女人,豈還能不正常呢?

只是世上總是有一些預料外的東西。

當一個人下決心死的時候,還有什麽能阻止她呢?

她需要為那個死的決心積蓄力量。

好吃,好喝,然後積蓄力量——死!

臉色開始紅潤起來的林綺年,她慢慢積蓄了力量,積蓄起了人們所不註意的東西。

三個月後,一個夜裏,放松了警惕的丫頭們在外面說起話來。

林綺年立刻反鎖了院門,含笑在內間,撫摸著藏起來的那一截繩子,笑嘆了一聲:“罷了罷了——死都是一樣的。"

只是……她摸了摸臉:“學過的這麽些東西,眼一閉,就用不著了。”

她有些可惜。

然而終又沒有死成。

她一個人的孤單的密謀,沒有抵過多人的明暗的眼睛。

婆子們被關在院外瘋狂地拍著喊著,要進來的時候,一個極為機警的從鄉下采買來的丫頭,已經輕巧的運用爬樹的好技巧,翻過墻,一把撲進來,把少女拉得轟的連人帶椅倒在地上。

林綺年摸摸還有勒痕的脖子,和被撞出一點血來的額頭,忽然笑起來,冷眼問那個眼睛忽閃如小鹿一樣的丫頭:“你們緣何要攔著我死呢?”

這個侍女年紀才十五六歲,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夫人,您一死,府裏出了大事,俺們這些看顧您不力的,也都要死的!要被賣的!俺家下一年的租,林家也是要加倍收的!”

林綺年喝道:“放手!你們死不死同我有甚麽幹系?”

侍女被嚇了一跳,呆望著她。

林綺年慢慢地用眼光釘著她:“你說,同我有甚麽幹系?”

侍女吱嗚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多少府裏的人都是這樣的,娘子要私奔便私奔,夫人要上吊就上吊,郎君要出走就出走。

他們是痛快了,自己身後的那些近身下人什麽下場都是不管的。一個人到底是自私的。

而下人們本也沒有資格要求主子去顧及他們。

親友都時常不相顧。何況主與奴?

林綺年看著說不出話來的侍女,忽然笑了:“啊……同我有甚麽幹系呢?”

侍女被她這疲倦而厭煩的笑驚呆了,一時不由自主放了手。

一個人下定死的決心的時候,什麽攔得了呢。

林綺年坐在地上,厭倦的道:“良心這種東西,是最煩的。我也想一劍殺了那個蠢物,我也有隱忍幾年而謀害了侮辱我的人的決心——”

侍女嚇得說不出話來,哀求一樣看著她,忽然使勁磕頭,磕頭磕得臉上流出血,她爬了一步:“夫人!求您!發善心!活著,活著總是對大家都好的!”

林綺年看著那張滿是血的臉,卻不看她了,也不再說話。

她曾想拿著利器,想了結一個窺探她的所謂丈夫。

但是這惡心的東西,卻是齊家許多孩子的父親,是那些妾室的君主。

這種時代,一個家裏,沒了父親,沒了一個丈夫,剩下的女人和孩子的命運,只會更加地變得和噩夢一樣,和浮萍一樣。

她想拋棄這個負她的世間,但是那些婢女一聲聲的哭。

主子一死,她們會有什麽命運?被打死,被賣到臟地方去沾染花柳病,她們家裏都要被連累。本來就重的租,恐怕又是能逼死人的一年。

良心!

良心,良心有甚麽用?

半晌,少女冷笑一聲:“鬼東西!”

她幽魂似地站起來,哈哈笑著,瘋了一樣的走出去:“好,好,好!我林綺年是個窩囊廢!我不敢死!不敢!我等著!”

等著她那個叫良心的鬼東西被磨得消失得一日,大家再一起死!

———————————————————————————

很快地,齊子成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訝異,他不解。

他很快地把西苑布置成個鐵桶。府裏的強壯婆子整日盯梢一樣守著西苑的房裏,稍稍有個動靜就要嚴防死守。

連睡也睡在林綺年床下。

西苑的婆子開始總比丫頭多。

然而總不見動靜。

被一個鬼東西連累到不敢死的林綺年,從不理院外的事了,在房裏總是喝得酩酊大醉,整日酒氣熏熏,不是狂笑就是吟些誰也聽不懂的詞句。

只是齊子成最近被一個恥辱纏上了,根本顧不得這“不理家”的無用妻室。

這一天,林綺年又喝得醉眼朦朧,丫頭婢女們一個個地苦勸,不見這醉鬼絲毫聽得進去,只得放她在屋裏醉臥,自己去做事了。

她們在外面做事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陣暴怒的吼聲。

然後就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路像條死狗一樣被幾個壯漢拖著經過了荷塘,像要出齊府。

一個婆子認出這是一個妾室,心裏好奇,要上去隱晦的打聽幾句,壯漢瞥她一眼:“不該問少問。老爺說這要拉到族裏沈塘去的賤人。”

荷喲!沈塘!婆子眼裏一下子射出了興奮地光似的:這是勾搭野男人了。

那個妾一直垂著頭,這時候忽然擡起頭來,高聲罵:“我憑什麽得一輩子槁木一樣伺候那樣一塊軟豬肉?!我是人!是人!我還年輕,憑什麽!”

幾個聽了的婢女婆子,立刻用驚悚的神色撇過頭去了!荷喲,軟豬肉……老爺?這聯想使她們大驚恐,又忍不住隱秘地浮現一點笑影,因此立時轉過頭去了。

壯漢立刻狠狠給了這女人一個耳光。

扇得女人歪了嘴。

要繼續拖走的時候,西苑裏面傳來一些聲響,喝得醉醺醺的林綺年似被吵醒了,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少女蒼白的臉上被酒熏得紅彤彤,敞開著領口,懶洋洋得,似乎不在意人世裏一切除了酒外的東西。

她斜眼望著這一幕,打了個酒咯:“這、這是哪一出…啊?”

一個青色衣服的矮而有力的婆子,說:“拉去沈塘。”

林綺年哈地笑了一聲,醉醺醺的搖著手:“沈塘…?不好,不好。這個吃人的把戲我從小就看膩了……怎麽還是這一套呢?不新鮮,不新鮮!”

一個壯漢說:“夫人,我們不吃人。只是拉她去受家規族規。沈塘不好?那活埋或也可通融……”

林綺年又睨他一眼,噴著酒氣傲慢的罵道:“我說吃,就是吃!活埋也不新鮮……”

這到底是正頭夫人,壯漢低下頭:“是。那您說——?”

林綺年搖晃著去拉跪在地上的女人:“我可要想想!想!唔……等我想出來再去沈。”

說著她打了個酒嗝。

醉鬼的話哪裏可信?就怕耽誤了老爺急於發洩的綠帽子怒火。

那幾個拉人的和婆子婢女剛想攔著她拉走這個妾,就聽到她說:“你…打!”她笑嘻嘻地湊近壯漢的拳頭。

想起前幾天那根懸在梁上的繩子,和額角出了血的那個鄉下來的侍女。婢女婆子一個個都打起了顫,只怕她發瘋。

那個青衣婆子沒法,勸道:“你聽夫人的一會,去休息一會?夫人正犟著,誰也不聽的。等她酒醒一點,我們就送這個女人出來到你手裏。”

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青衣婆子走上近前,恐嚇道:“夫人的脾氣時好時奇怪的。前些天剛發了事,一個丫頭磕得一臉血,你們可不要因為一時的忤逆招惹了她發瘋!那可比耽誤會時間更要命!”

壯漢幾個互相看了看,還是拱手走了。

林綺年好像什麽不知道,只是笑哈哈的,醉醺醺的,半拉半扯,扯著那個妾室進了西苑。

齊子成上朝回來,知道那個妾室逃跑的消息時候,已經晚了。

聽說是拉往宗族的時候,那個妾塞給了執行人相當一筆銀子,因此免了當天的沈塘,改判第二天。

結果就是這一天的耽誤,那個妾室又用銀子打通了看門的,偷偷跑了。

齊子成問起銀子的來歷。他知道族裏人有一些見錢眼開的德行。因此他明明是讓家丁搜過妾室的身上沒有夾帶府裏的金銀,才給拉去宗族的。

家丁只好回了那天一小會的西苑耽擱。

所以最後齊子成怒氣沖沖到西苑的時候,林綺年沒有一點意外。

她又喝了點酒,醉醺醺的回答:“哦?噢。她說‘軟豬肉',我聽了覺得這是好詞,好詞!好文才,得賞!”

齊子成啪地踢翻了她的酒壺。

軟豬肉是那個妾室在和野男人偷過情後,在床第上諷刺他的。

齊子成聽到這個,就氣成豬肝色。他陰著臉,森森道:“不守婦道!”

被酒濺了一臉,林綺年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高舉起另一酒杯,大聲地:“我愛美酒,我愛少年!”

從來只有男人嫌棄挑剔女人老醜庸碌,女人怎麽……怎麽敢嫌棄挑剔自己男人的老醜?

這樣的都是□□,都是不守婦道!

下人捱得罰倒不重,但林綺年更挨了一頓毒打。

齊子成是自詡威嚴,自詡斯文的,他不愛打女人。但是對於觸犯了家規(敢於哪怕是在言語上不貞的妻妾)的,他是不但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的。

他自詡是這些女子的主人與教導者。容不得她們犯錯。

消息傳到林府,則是應氏去上酒侍立的時候聽到的,齊老爺發怒得拍得木桌似乎要散架:“賢惠又多才的小姐?親家,你可坑我了!”

林壽永則是說:“啊呀。親家,妹妹有些病的。她總是覺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這豈不是病嗎?我恐是父親的死叫她得了這種臆癥。你不要怪她,她只是臆癥,若是吃些藥,再有了孩子,便也好了。哪一個母親不為孩子著想呢!總得好起來的。”

齊老爺一時仍有怨氣——林家的女子這樣的狂。何況這是第二個妻子,與林家合作的木偶之一。不能輕易病亡的。亡妻過多,要擔惡名。走仕途的人不肯擔這個命。

但他一時又很欣賞林壽永這大舅子。他覺得這句“她總是覺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這豈不是病嗎?”

簡直是說到了他心坎裏。

倒是應氏侍酒回來,想起齊老爺口裏的林綺年,就垂了淚。

哀兒似乎也聽了什麽風言風語,偷偷問道:“姨娘,為何故母吃了餅子,卻仍不好,還要挨打呢?”

應氏含淚道:“女人犯了錯,有了病,男人才要打她。這民間多少年都是這樣的。”

她真心實意地給菩薩磕頭:“菩薩萬要教誨姑奶奶,教她不要再犯錯,教她病快些好,好叫不要再挨打。”

然而,林綺年到底有無悔改呢?誰也不知道。

只知道齊子成又叫強壯的婆子按著她,強在西苑裏留宿了幾次。

然後府裏又延請起了醫藥,要替夫人看病。

慢慢地看病,林綺年這個名字慢慢地沒了。

大家都習慣地叫齊林氏。

就在第三年的冬天,齊林氏懷孕了。但是她的臆癥似乎也越來越厲害,整日裏想捶自己的肚子。

幸而西苑裏防得和銅墻鐵壁一樣,到了第四年的秋天,這個孩子總算是生下來了。

但是生下來的那一日……林氏的病厲害了。她一時看著那張皺臉恍惚,一時冷笑。

一時喊阿爹,一時冷笑道真像齊子成。

這個孩子,齊子成不敢給有病的林氏養,很快抱走了。

“你有病。”

“我沒有。我沒有!”林氏總是這樣喊著。

但是藥送得多了。漸漸的,府裏的人也都拿看病人的眼光看她了。

聽說,連哀兒也在問姑母的病到底如何了。

――――――――――――――――――――――――――

少年時的迷夢做得許多許多。齊林氏――林綺年終於從昏昏沈沈中喊了一聲,流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

眼前是一盆早早枯萎得像屍體的花。

門外是陰沈沈的天,和西苑烏漆漆的大門。

原來這場噩夢依舊沒有醒。她輕輕地,像落葉一樣憂郁地撫了撫胸口,原來還記得十年前?

……原來她的心還沒有磨成石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