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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瘋婦人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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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綺年十六歲這一年的春天,天氣格外幹燥。

京城附近部分鄉裏大旱,無論是自耕農,還是佃戶,都收成慘淡。

各豪族官僚中,有些目光稍稍“長遠”一些的,將收八成的地租,減到收七成。

更多的則是絲毫不肯減租。

如同江南所遷過來的柳家,就是不肯虧損自己用度,以照顧下等人的。

林家是個大家族,族人眾多。

顯赫的也不少。只是這一年,林家就連中等族人的日子,都不大好過了。

哭訴的人擠滿了林家祠堂。

那些為官的富族人,哭訴自己家,用度緊張,家中的子女妻妾,吃用都次了一等,用不得最時新的雲錦,辦不得最精致的珠玉金銀頭面,出去交際,人家都笑自家的家眷落伍了。

那些次一等的中等族人們,就哭自家越發落魄,

那大魚大肉,是沒法隔天有了。

那白米面,也沒法將吃剩下的倒滿門外的溝渠了。

綢緞衣裳,更是要穿去年舊的,甚至是去去年舊的。

祠堂的種種哭訴,最後禍頭子都栽到了林嗣宗頭上。

人人大罵林嗣宗以族長之名,將歸附林家的佃戶的租子,活活減到了三成。

蒼天呀!哪怕是百年一遇的蝗災,誰聽說哪家豪門宗族為照顧下等人,而只收三成租的?

呵,簡直是聞所未聞!

這還不算,林嗣宗還強要族裏,借錢那些農民過旱渡災,還是借的無息的債,不必強還。

這擺明了是等於直接施錢給那些下等人!

若不是林嗣宗是族裏這一輩目前官位最高的……

一個白發族老捶胸哭道:“亂族之人!亂族之人!當年便不該推他這敗家子為族長!”

祠堂飛檐下掛的鈴叮咚翔,混著罵聲哭聲,活似一場滑稽戲。

但是這場族裏的大會,林嗣宗並沒有到場。

因為他病了。

林綺年伏在老父床前。

林嗣宗年過四十,卻已經兩鬢有霜,臥在床上,病容裏臉色帶著一些灰白。

他問女兒:“如何了?”

林綺年蹙著眉,面色肅然而憂慮,低聲道:“女兒已經擬了父親的令,傳下去了。只是……我家減租到三成,又外借無息的債,卻還是聽說有整戶餓死的百姓。”

“來借債的佃戶也多是面黃饑瘦,扶老攜幼。”

林嗣宗嘆道:“百姓借債,往往是為了應付喪葬、疾病、春荒等緊急的生死大事,並不是用來打井、置牲口來增加收入。因此借債後,百姓的生活與收入並無改善。可嘆族裏明知這一點,還是逼他們還雙倍錢。若是不能按時還債,族裏照往昔的例,就要加收地租。這在荒年,豈不是草菅人命?”

林綺年聽了,臉上露出沈思的神色。她近日為父奔波,替那些借債的佃戶記賬,累得消瘦了一些。此時仍舊穿著一身舊道袍,越發顯得身形文弱。

林嗣宗愛憐地撫摸女兒的發頂:“近日府裏一切從簡,綺年可怨為父苦著你?”

林綺年搖搖頭,滿不在乎,傲然道:“粗茶淡飯亦足已。”

林嗣宗聞言老懷大尉,卻又嘆息道:“我平生,就一個女兒最是得意。”

正說著,就聽院外一陣哭喊聲,嘈雜聲。

林綺年站起身,走出去,蹙眉問道:“阿爹病中,哪一個喧嘩吵鬧?”

拉人的管家苦著臉,看幾個府裏的家丁正用繩子套著一個塗著胭脂,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的小腳女人。

“怎麽回事?”

管家最近吃油水少的東西,吃得愁眉苦臉:“稟娘子,是大郎君要發賣了這個婢妾。”

林綺年問道:“為何發賣?”

管家低著頭:“郎君說玩膩了,想賣了,何況……何況娘子既然要府裏一切從簡,這婢妾賣幾個,也是省點用度。”

林綺年被氣得笑了。她把手壟在袖子裏,鄙夷地哼了一聲,風一吹,寬大的道袍顯得有些空蕩蕩。

那婢妾還在哭,淒厲著,哀怨著,朝著林綺年哭。

似乎她是叫自己被賣的罪魁一樣。

少女雪白的臉上,眼下有些青黑,這是沒休息好的緣故。她揉了揉眼角,不耐煩地朝那婢妾喝了一聲:“哭!哭能救你?”

婢妾嚇得打了個嗝,止住了。

林綺年走下臺階,走到婢妾跟前,伸手:“起來!”

婢妾傻乎乎地順著她雪白的手,站起來。

林綺年這才轉過身,冷冷說:“煩請李叔轉告,這些人如果大兄不要,就請發配給妹,當府裏的侍女罷!”

看見女兒領著一個局促的小腳女人進來,林嗣宗顯然也聽見了外邊的事情,笑道:“綺年打算如何安置?”

林綺年皺著眉,厭惡又無奈:“能如何?他每賣一個婢妾,我就收一個侍女唄。大兄當年既然買了這些女人的人生,焉能膩了,就隨手轉賣?”

林嗣宗嘆道:“兒啊,你這是與你大兄又隔了一層積怨了。”

少女隨手遞給這個女人一杯茶,嗤之以鼻:“要不然?看著一個大活人被像貨物一樣賣到骯臟地?爹,兒做不到。”

婢妾怯怯望著她不敢接。少女擡眼看她一眼:“哭得口不幹?”

小腳女人顫微微接了。又開始哭,然後向林綺年拜了拜。

然而林嗣宗這一病拖的也有點久。

過了七八日,族裏一群族老駐著拐杖,帶著子孫,找上門來了。

他們是來找林嗣宗的。

一個拄著拐杖,穿著一身棕色綢緞衣裳,白胡子拖到地上,專差一個童子捧著胡須的族老,登登登敲起地:“叫我那不孝不義的敗家侄孫出來!”

林嗣宗院子門口卻沒有一個仆人,只在臺階前坐著一個戴鬥笠,穿道袍的瘦弱年輕人。

聽見這個族老的喊聲,瘦高個的年輕人站起來,擡起鬥笠下雪白的臉,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父親病了。叔祖,您請回。”

族老凝神端詳片刻,狐疑道:“你是哪個?”

年輕人笑了笑:“小輩名綺年。是您的侄孫的女兒。”

叔祖用老樹枝一樣的手趕了趕:“一個賠錢貨……邊去……”

擡胡須的童子忙上前脆生生喊道:“讓了!”

年輕人不讓,攏著袖子,低頭道:“您老的來意,小輩都知道。爹最近真的病了,處理的事,都是托給我了。您同小輩說說,也是成的。”

叔祖身後一個年輕些的族老,冷哼一聲:“林嗣宗教女無方,養出個拋頭露面的玩意兒。”

年輕人不為所動,只是說:“諸位長輩的來意,是要為族裏的縮衣節食討個公道。只是依小輩的意見,族裏省一點口糧,就可少逼死幾村人家。何樂不為?”

族老的一個大腹便便的壯年兒孫,冷笑道:“佃戶死了,大可以再招外地的流民。只要族田在,何愁佃戶不來?只是堂弟如今連我祖父的百年人參的月供,都給削沒了大半。這是不孝罷?”

林綺年想起那些從父調查時,那些滿目絕望的“活骷髏”,還有那些闔家餓死的農民。裏面有幼童,也有老人。

她語氣冷下來,一字一句:“那些瘦得可以一條條數清肋骨,活骷髏一樣的貧苦人,也是一條條人命。與諸位長輩的命,沒有什麽兩樣。請長輩,為我林家積德。”

她話音剛落,許多人一起大喊起來:“賤女子焉敢辱罵尊長!”

“押了去向林嗣宗討規矩!”

就有人要上前動手。

然後門被推開了。一陣咳嗽聲。

林綺年剛喊了一聲爹,林嗣宗就打了她一掌:“我教你聽到長輩來,就通報。忤逆女卻不聽勸!回去閉門思過!”

林綺年從小沒被打過,她不可置信,但是又有點明白他爹的意思,因此只是叫了一聲:“阿爹――”

林嗣宗不看她,喊起來:“管家,管家,找個婆子來送娘子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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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底怎麽樣了,林綺年獨坐在房中,並不知道。

她只知道族老們勉強地走了,爹臉上也不見笑意。

只是到底那只收三成租沒有改,借錢給佃戶,據說爹據理力爭,最後終於退了幾步步:族裏可以收息,卻不能逼佃戶們以增加來年地租強還。

林綺年進去的時候,道:“爹,是女兒一時激憤,出言不遜。您不必為女兒,向宗族低頭。”

林嗣宗仔細看了看她,忽然有悲意:“你像你娘。最鐘靈毓秀不過,可嘆身為女兒身。”

林綺年蹙眉道:“爹,你今天怎麽說……這樣的話。”

她欲上前詢問,林嗣宗卻揮揮手:“綺年,爹今天累了。休息前,叫你大兄過來。”

爹並不願意多見那個熱愛小腳,又自稱風雅的大兄,今天……?

但她也只好退下,想著去看看哀兒也好,就往林壽永的宅院那邊去了。

只是回身前,聽到林嗣宗一聲聲喃喃:“天耶,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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