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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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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空蕩蕩的下房裏,在約定好的時段裏,秀麗的青年等了一會那位藍裙侍女。

門吱呀開了,進來的卻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他詫異地看去。

這女子眉目端莊而柔美,眼角有一顆淡痣。她穿著普普通通的侍女服,然而那略帶蒼白的面容,在記憶裏好像還是淌著水一樣眼熟——是那位在雨夜闖進他房內的女郎。

青年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就是那位侍女說的,想同他學戲的娘子。只是,不是說,教會那位侍女,再由侍女轉教給那位娘子嗎?怎地是這位娘子親自前來?

他想出去。但看了看,門被人關死了。

他只得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向齊芷作揖行禮,把頭低下去:“小人見過女郎。”

看著他行禮,齊芷搖搖頭,眼神有些放空:“走馬章臺的柳三郎也懂禮法了。”

青年聞言,擡頭,詫異地看她一眼,覆又低頭:“小人不姓柳。”

齊芷笑了一笑,走近一步:“怎麽?你道我那紈絝的表兄能認得出你,我便認不出了嗎?”

她又走近一步,自言自語:“也對。這麽多年了,你自然不記得我了。”

青年——或者是柳三郎,輕輕抖了一下,有些苦笑。

那紈絝也就罷了。說到底,都是男人,犯不到禮法子嗣上。

這貴人家裏,也不至於為了爺們玩弄戲子這樣處處有的臟事,而為遮醜害一個戲班子性命。

但一個貴族的未婚娘子,對身為男戲子的他說這樣的話......

他幹脆直起腰來,也不再否認,就看向齊芷:“小人身為優伶,的確是曾富貴之後,曾姓柳。早年也曾走馬章臺,是個浪子班頭,世人罵荒唐的。但是小人直到投身煙塵,也不曾向哪個好人家的娘子,多說過一句話,多瞄過一眼。更是不可能識得娘子這樣的少年閨秀。”

齊芷卻好像沒聽見他這一番辯白,自顧自說:“你十六歲那年,與那酒伶和了一曲,有些熏然。那拉著我的方臉乞兒竟然是你都仰慕者,便一路扯著我跟著你走——”

柳三郎聞言豁然擡頭,問:“你怎知,那年我十六?”

齊芷看他:“你忘得許多。這是你後來同我說的,說是自己今年恰好是年方二八。”

柳三郎又低下頭去。

齊芷慢慢說:“後來乞兒扯著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個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兒惱我走得慢,連累他跟丟了你,就一個勁扯著我的頭皮,嚷著要收拾我。我挨了幾下,趴到地上,那乞兒再要打,你就從那個巷子出來了。

你看到拼命掙紮的我,就喝止乞兒說:‘這個子弟是你哪裏拐來的,要這般毒打!'乞兒說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著我沒細塗泥巴的手,說:哪個行乞的,能有這細皮嫩肉?說著狠狠嚇了幾番那心虛的乞兒,把我扶起來。”

說到這,齊芷回憶得有些出神,似乎望著虛空在微笑:“你彎腰的時候,那個玉吊墜的尖銳處剛好打在我頭上的傷口,我疼得喊了一聲。你就把那吊墜扯下來往懷裏一塞。”

柳三郎的臉色變了:“玉吊墜?”

齊芷有些回過神來:“怎麽?你不記得了?我看那是你時時隨身帶著的。”

柳三郎低聲:“哦,這樣。這麽些年,這樣塵埃裏的處境,往年富貴時的小事,記得不大清了。你說說樣式,我大概有印象。”

齊芷聞言,苦笑:“於你,自然都是不緊要的小事。我卻還記得那個老羊銜月的樣式,是吊墜裏也少見的。你說你喜歡得很。”

碰地一聲。是下人房中的胡凳倒了。柳三郎退了一步,像是要遮掩方才的失態一樣,以袖擦了擦額頭,臉色有些像剛病愈的齊芷一樣蒼白起來。

“你記得了?”齊芷看著他,問。

柳三郎蒼白著臉:“我記得了一些。”

他問也沒問一句,為什麽齊芷這樣的尊貴娘子,當時會流落街頭。

齊芷有些淒然:“你到底記得了。你到底記得了。我聽了那一出女狀元,便驚得心裏的死灰都活了,知道是你來了。”

她搖搖頭:“你看出我是個女孩兒,要送我家去。我一個勁求你,我怕回去便被家裏’病夭'了,無聲無息隱沒枯井裏。你一邊為我想法子,一邊憤憤難平,說這規矩是吃女子的規矩。女子受的冤屈,哪怕是所謂大家閨秀,受的冤屈也從來不曾少過。”

柳三郎眉頭緊皺,死死抿著嘴。

“柳郎,你說,你是為天下女兒家,才寫的這一出女狀元,權當發洩天下女兒淚。”

“你說,你要改了這天真浪蕩的性子,要去做官。做官後,絕不辜負女子,要為婦女伸冤,就是我家這樣的大家族,也再休想草菅人命,無聲無息害了多少女兒性命。”

齊芷夢游一般喃喃:“我是相信了的。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柳郎,後來你被家族驅逐,做了庶民。再後來,你家就舉家入獄。你因早被家族除名,獨在外頭得以幸免。”

她的聲音更輕了:“最後,我聽說,你投身優伶子弟了。"

一入優伶賤籍,再不得為官。

我教妹妹規矩。我告訴自己要規矩。可是我始終記得,有一個說要為我們伸冤的人。

柳郎,昔年別你時,我天真年幼。

再見你時,你懷揣著我少年時的夢想,卻碾落成泥。

柳三郎聽了,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麽,最後,也只是沈默許久,艱澀地開口:“……是我對不起你。你,你都忘了吧。”

齊芷猛地退了幾步,扶著桌子發楞。

許久,她游絲一般說:“你對不起我什麽?是命對不起你,是命對不起我。我的心已經快死了,你一來,我心裏就又記起那些不規矩的東西了。但是記起來了,又怎麽樣呢?”

她靜靜說:“不忘又如何呢?命運辜負了你,你也辜負了我。你辜負了我少年時唯一做過的夢。”

那個信誓旦旦說著要為女子伸冤的高才少年,都被命運,作弄成了如今模樣。

我一個十九未曾嫁的少福的閨中人,又能如何?

柳三郎垂著頭,許久不說話。

正要說話,忽然聽見房門外有人壓低聲音喊起來:“娘子,‘先生’,該走啦!有人!”

然後就是齊萱在喊:“阿姊,阿姊,走!”

齊芷最後看了一眼柳三郎,淚眼模糊中,他依舊垂著頭。

柳郎,我的夢終於死了。在我心裏,你也死了。

只是,在齊芷跨出門的剎那,這個已經年紀二十多歲的柳三郎,竟然突然大哭起來。哭得如此傷心。那哭法,簡直不像是個成年人。反反覆覆說著對不起。

齊芷以為他是對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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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在壽誕結束的時候,戲班子走的那一天,齊芷他們也在收拾行李,準備過個兩天,就啟程回京。

這時候,猴子突然給齊萱拿來了一個玉吊墜和一張紙。

齊萱猶豫許久,還是決定拿給齊芷。

齊芷看到那張紙和山羊銜月的玉吊墜,忽然手一抖,那張紙飄然落地。

柳三郎說,那年從巷子裏走出來的不是他,那年十六歲的也不是他,是他的胞妹柳玉煙。

這個玉吊墜,是柳玉煙的隨身心愛之物。

廝人已逝。這個玉吊墜,還是留給胞妹生前曾經的摯友。

柳玉煙曾說過,她有個摯友,只有十六歲那年見過一次。

靠在床上的柳玉煙,撐著病骨,曾對床邊大哭的兄長,說:“她當恨我。我答應過的,其實我一樣都做不到。阿兄,你要記得替我向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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