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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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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初上,岸風細細。山腳下的溪谷邊,一匹剛食過糧草的馬正在傍河飲水。不遠處,靜靜燃燒的篝火旁,已昏睡多時的楊排風,此刻剛剛蘇醒過來。她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擦了下嘴角邊的口水,慢慢坐起身。因為手臂用力,觸發了幾個時辰前劃傷的痛感,使她下意識摸向傷口,才發現裏面已被貼身纏了紗布。排風錯愕了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擡頭往四下望去。

就在她擡眼時,目光即刻碰上了佇立在河邊的耶律皓南。只見他長身玉立,左手提扇,右手背於身後,臂上纏綁的布帶,已給刀傷滲了一點微紅。隨著陣陣晚風拂過,靑衫的衣袂輕輕飄舉。皎色的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面上,映出他側面標致輕巧的輪廓。一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竟流露著少有的黯然而溫柔的神色,將視線投到令人難以捉摸的距離外,仿似停留在河流的對岸,抑或是停留到無限遠的天邊。

兩日的奔勞,波折歷盡後,楊排風發現此刻竟是自己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對方的樣貌。或者是她開始留心這樣做了?對於這個疑問,排風是不暇思索的,因為此情此景,已讓她看得呆定。雖然楊排風自幼讀書不多,然而因為喜歡隱約記得的“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用來形容這個眼前人帶給自己的感覺,實在是恰到好處。

楊排風正看得出神,耶律皓南仿佛察覺到旁人的目光,回過神來,望向身側,看到了已醒來的楊排風。兩人目光對上的那刻,排風倏地低下頭,只覺得兩臉發燙,心跳加快。對於自己異樣的反應,排風有些慌亂,不知說什麽好,只有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

“我已為你去了些毒血,但是你體內的毒還未除凈。”耶律皓南看著排風說。

“哦——知道了。”楊排風低著頭小聲應道。

耶律皓南又問:“你可否知道盧善衡當日給你下的是什麽毒?”

楊排風微微擡起眼,望向耶律皓南說:“不知道。他只說有五日的限期。”

耶律皓南聽罷轉過頭去,背對著排風說:“你一天沒進食了,火旁還有些魚肉,你隨意吧。”一邊向後指了指。

被他這麽一講,楊排風確實覺得腹中空空,饑腸轆轆了,便移近篝火,看到草叢中放著穿在木枝上的魚,會心一笑,拿起來在篝火上烤著。兩人的靜默,為此刻平添了一絲寂寞的氣氛。排風欲破冰又不知說什麽,盯著火堆半晌,眼珠一轉,詭異地一笑,試探地問:

“你為什麽肯為我療傷解毒?”

耶律皓南微微傾了下頭,眨動雙眼,將折扇扇開,然後又迅速合攏,說:

“你曾救我一命,我不想虧欠你什麽。”

排風聽了,聳了聳肩,看到魚肉已烤熟,便小心地將其湊到跟前吹了吹,一邊吃一邊問:“你要打算跟我回京城了麽?當初你可是這麽說的。”

河邊的人沒有作答,過了片刻,說:“盧善衡已經死了,恐怕這世上沒人能知道我要的東西現在何處。眼下無從找尋,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確信是盧善衡偷了嗎?”排風認真地問。“當日我們在他收拾家當的時候闖進府中,也沒找到啊。何況,我聽他的語氣也不像——”

害怕暴露那晚自己偷聽的事,排風止住了話語。然後說:“我看他未必知道那是什麽寶貝。”

耶律皓南不知有沒有聽到排風的話,只是說:“找不到它,我如何對的起死去的爹。”

感覺到對方的焦慮黯然,排風放下了手中的食物,也陷入了沈思,突然兩眼一亮,說:

“不如這樣,你回到你以前的住處看一下,說不定會有新發現。”

耶律皓南錯愕了一下,然後冷冷地說:“你這麽費心做什麽?不要以為可以乘機逃走。”

排風悻悻地撅起嘴,突然靈機一動,假作痛苦狀捂住胸口喊了聲:“啊!——”

耶律皓南聽到急忙回頭,奔到她身邊蹲下來關切地問:“你怎麽樣?”

排風見他如此,心中一喜。卻依然微弱地說:“我又毒發了。你不要管我了,留我一人在此罷,免得連累了你。”

耶律皓南說:“你以為我這麽容易上當?”

排風心中一驚,以為被看穿,又聽得那人講:“把你留在這兒,等人來救你?那我豈不是回不了京城?你不用擔心,我會設法為你解毒”

排風聽到有些不快,繼續說:“你就算帶我走,我一路上不吃不喝,看你拿我怎樣。”

“你——”耶律皓南竟無言以對。

“讓我聽你的,也可以,但你要告訴我你的過去。”排風已然步步為營。

耶律皓南想了想,覺得去舊府看一下,未嘗不是個好的建議,讓同行人知道,倒也無可厚非。於是坐下來,開始向排風講述自己的過往,從自己一家在奪位風波中被叔父殺害,到自己跌下懸崖被怪叔父救起後百遭折磨。

“後來我倆合力攀上高崖。我一上崖便將他一掌打了下去。”

排風驚道:“你真是歹毒!”

耶律皓南苦笑:“我歹毒?你可知道,當年在崖底,他連我唯一的朋友——一只無辜的雀仔都要殺死。他簡直不是人,我那樣對他又何談歹毒?”

排風聽到這裏,不由得想到那日樹下逃過他一掌,定是因為手中捧著的雀仔。想不到這個殺人無數的冷面人,內心竟也有著一方溫存。

話說自排風離了楊府後,已過了兩日。其間楊家仆丁探得其出了城門後,再未有音信,這不免令楊家上下擔心起來,尤其是佘太君。當年她將父母雙亡的年幼排風收留府中作燒火丫頭,為她賜名,十幾年來一直對她憐愛有加,視若親人。自從排風離開,太君便時時讓穆桂英測算其兇吉,雖然每每算得是有驚無險的卦,卻仍然不放心。此時楊家幾人坐於堂中,太君又說起排風:

“也不知道丫頭怎麽樣了。”

“太君不必過分擔憂了。”穆桂英在一旁說。“我想排風應該不日即返。”

太君輕輕嘆了口氣。這時,家丁來報,定州路駐泊都監張守約攜家眷前來作客,此時已進了府院。太君轉悲為喜道:“快快請進來。”接著又說:

“這怎麽也不打個招呼,就過來了。”

“太君你不記得了麽。一個月前,張大人就傳書約好同我們楊府一起過中元節了啊。”穆桂英提醒說。

太君這才想起來。幾日裏為排風牽腸掛肚,已將此事忘得一幹二凈了。

此時,張守約同妻兒正邁入廳堂之中,後面跟著拿了禮品的仆從們。楊六郎,楊宗保夫婦,楊八妹,楊九妹齊笑著上前禮拜。張守約一家一一回拜後,於堂中坐定。幾句寒暄過後,就開始討論三天後中元節的事。穆桂英同身旁的丫環說:

“去把節日的日程拿來。”

丫環道:“少夫人,做節的事情一直是排風姑娘張羅的。”

穆桂英遲疑了一下。張守約見狀,關切地問:“有什麽事嗎?”

穆桂英道:“承蒙張大人關心,府中安排做節的丫頭,前些日有事出走,我想中元節前就能回來了。”

楊宗保在一旁說:“是啊。即使趕不及,府裏可以辦妥此事的也大有人在。張伯伯無需多慮。”

這時只聽得太君說:“雖這麽說,但府裏上下,還就是排風著丫頭做事最讓人放心。眼下,何時回來也沒個準兒,讓人擔心啊。”說到此時便情不自已。

張守約見老太君面露憂色,覺得此事不一般,問:

“既然如此,何不派人去找尋?”

楊宗保從旁道:“張大人殊不知,我們這位丫頭為人機敏,又有無功傍身,而且我算過,此次她定會平安回府。再說——”

“哎”張守約笑著打斷了桂英的話,擺擺手道,“做節事小,楊府的人重要。她有沒有說去了何處?”

穆桂英答道:“前日探得出了城,如今我想她是去了東南方向。”

此時,張守約的長子,張廷曄從座位上起身,握拳請道:“廷曄願幫忙尋回排風姑娘。”

張廷曄年輕氣盛,愛顯鋒芒,覺得此事又可以讓自己威風一下了。

楊府急忙推辭,對方仍然執意。勸了幾個來回,張守約說:“就讓他去吧。”

楊家見盛意難卻,也不好阻攔。楊六郎道:“令公子路上可要小心啊,我會為你配備人馬。”

“楊伯父不必勞煩。”張廷曄決斷地說。然後看了眼身旁的家仆,從中指了兩個道:“有這兩個人已足夠。”

天蒙蒙亮,耶律皓南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楊排風正靠在自己的肩頭酣睡,嘴角帶著微笑。有節律的鼻息,帶出一陣陣溫熱的氣息,侵襲著自己的肌膚。耶律皓南看著排風,突然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情,想起昨夜的夢境:山腳下,花開的正艷,不遠處的茅舍前,聚了一群覓食的鴿子。雖然此夢無甚情境,卻讓他感到格外踏實,那種感覺,只有在家變之前的童年時光裏出現過,那時的小皓南,那個原本已經死去的無邪的小孩,竟然在二十幾年後的一個夜晚,在他的心底深處出現了一瞬,雖然短暫,卻召喚回了快要冰封的親切感。

沈醉中的皓南,不由得對身邊的排風心生憐惜,忍不住要伸手撫上她的面頰。突然排風動了一下,皓南急忙收手,把肩膀一扭,站起身來。排風被他這樣一抽身,沒了依附,上身一歪,“哎喲“一聲倒向了地上。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氣不明情況地坐起來。看到站在一邊的耶律皓南,隨口說了句:

“呵。。。怎麽你每次都醒的這麽早?”

耶律皓南有點緊張:“什麽每次?我們只是同過過一晚。。。”剛說完又覺得此話甚是怪異,便不再講。然後咳了一聲,說:

“今天要行很多路。我們要快些啟程。”

耶律皓南把馬從河邊牽過來,把不怎麽精神的排風扶上馬,見她臉色比昨日又差了些,心中暗憂。然而依舊淡淡地說:

“你坐好了,若是掉下來,我可看不到你。”

排風困倦地點點頭。皓南看見她背的包袱和□□,便伸手去拿。

“你幹什麽?”排風見狀疑惑地問,卻也沒有阻止。

耶律皓南一邊將行囊卸下,一邊說:“免得你偷襲放暗器。”然後自己背了行囊,一手拿著□□,一手牽馬走離河岸。

排風只覺得這話荒唐,然而又懶得爭辯。自己尚感疲倦,便沈默地信馬而行。

等走到應天,已是午時。兩人在街邊吃了點東西,沿街詢問,終於找到了劉府舊宅。二十幾年間,自己曾熟悉的應天已經物是人非,頓時為皓南平添了許多傷感。皓南慢慢撕下府門上殘存的封條,排風在一旁默默看著。因為許久不開,門軸已木,在皓南推開時發出吱吱的聲響。院中一片斷壁殘垣,門庭欄桿已爬滿蛛網。皓南走入大堂,見到府內的頹相,不由得悲從中來,呆在原地。排風說:

“你莫要傷心了,別忘了我們是為何而來的。”

皓南聽到,頓覺恢覆了精神。開始四處翻找那本諫書,排風也幫忙搜尋著。

約過了三炷香的時間,兩人從大堂搜到書房,寢室,甚至爐竈也翻了個底朝天,仍無所獲。排風在一個木凳上坐下來歇息,看到還在四處看的皓南,此時已經衣衫汙濁,滿頭大汗。於是從包袱裏拿出一個手帕,走到皓南身邊遞過去說:

“歇一歇吧。”

皓南接過手帕,擦了擦汗,還欲再找。排風見狀,說了句:“我口渴了。”

皓南這才想到已找了多時,略帶歉意地看著排風說:

“你跟我來。”說完順手把手帕塞到了懷襟裏。

兩人來到後院,皓南往一口井內望去,驚喜地發現井水還未幹涸,急忙打上一桶,又從廚房找了個木杯,盛了井水遞給排風。排風一邊喝一邊問:“你還要繼續找嗎?”

皓南嘆了口氣,說:“如果找不見,那便是天意了,只是爹的遺願。。。”

排風見他神色黯然,便扯開話題:“話說這井著實奇異,這麽多年了都沒幹枯。”

皓南頓時露出明朗之色,說:“這多虧我爹當年的機關術。這地下的木械齒輪可以轉動不息幾十年,因此可以源源不斷地引水至此。”說到此時,皓南想到了什麽,又說:

“當日你我在盧府同那些黑衣人惡戰,你可記得我是如何救下你的?”

“哦,我正想問你,你是如何知道盧府裏的機關的?”排風恍然問道。

皓南說:“你在這裏不要走出去。”然後自己在院墻西南角對著一個墻磚一案,只見院墻內發出亂箭,重現了那晚的情景。

“我年幼時,家父就告訴了我這個機關,而且是為這個院墻構造特別設計的。那日我在盧府,也是偶爾發現後院的設計同這裏如出一轍,才孤註一擲防放膽一試。姓盧的果真把這個學走了。這麽說來應該是我爹將你我救出險境的。”

排風好奇地走到院中央,踢開腳下的亂箭,環視四周。突然,腳下的板磚突然塌陷,排風措手不及地掉了下去。耶律皓南情急地喊了聲“排風!”立刻向空穴跳下去,待落地時,發覺腳下是鋪滿了厚厚的稻草。

“什麽東西,這麽硌人?”排風在身邊稻草的下面摸索著,居然摸出一個木盒。兩人驚異地了對視一眼,急忙打開木盒,一本鑲黃絲錦面的薄冊呈現眼前,上面赫然寫著:《劉陵公諫》。除此之外,還有一封皓南父親的親筆信,上面陳述了此書的意義重大,須交付何人等等。

排風歡欣地向皓南道賀,然而此時的皓南,反而並不興奮。

“難為家父為此費盡心機修了這樣一個機關。”皓南語重心長道。“幸好他盧善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皓南懷揣著裝了諫書的木盒,同排風離開劉府舊宅。當皓南即將踏出府門時,轉頭看了看門廳上的牌匾,又回到院中,跪向牌匾拜了三拜,待起身時,眼中已是噙滿淚水。離開應天的路上,皓南一句話也沒講,排風默默望著牽馬的皓南,只感到他身後滿是悲涼之氣,自己想說點什麽,卻又難以開口。終於,行經驛道的荒野時,皓南慢慢停了腳步,望向天邊的夕陽霞光。排風湊近他問道:

“不如把馬放去餵下草吧。”

皓南沒有作聲,將馬牽到了一顆樹邊,待排風下馬後,將馬韁拴在樹上,然後繼續望著天邊,目光又憂戚中帶著釋然。

排風問:“你爹說到的那幾個人,你要去找他們嗎?”

皓南原地不動說道:“那封密函你都看過了,你覺得我還會照做麽?”

排風被他說的一時語塞,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麽。

皓南輕聲一嘆,說道:

“這一路上,我已想明白。而今我如何處置這本諫書,都無意義。那信上說到的人,多半都無從找尋。而今中原已是宋室天下,前朝的恩恩怨怨,又有誰會關心?曾經作了皇帝威風一時的,早已淪為階下之囚,我爹的衷心,又從何說起?更何況,我劉皓南現已做了遼國國師,什麽忠國保節之事,也配我劉皓南來講?”說罷露出一絲苦笑。

排風聽他一番說話,心中頓覺欣慰:而今他已放下家仇,這便意味著終有一天,他也會放下國恨,戒除殺戮,做一個心術正直之人。說不定到時,他會返回中原,做些小生意?那豈不是浪費了一身好功夫,哎,還是。。。。排風越想越亂了思緒,索性轉過身去,突然看到幾丈之外,一條巨蟒正盤上樹去,向著上頭的一窩嗷嗷待哺的雛雀頻頻吐信。排風大叫了一聲,話音剛落,就見那巨蟒頭部被飛石擊中,嘶鳴著遠離了雀巢,一個身影驀地從身旁擦過,只見劉皓南一腳踢向巨蟒頭部下方,那巨蟒驟然松開了樹幹。樹幹一個振顫,使得鳥巢從樹枝滑落,皓南連忙一個飛身上去,拖住了雀巢,輕輕地放回原處,然後自己輕盈落地。甫一轉身,同排風正好四目相接,此時此刻,兩人會心一笑,默契溢於言表。突然,排風的笑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接著跪地不支,昏了過去。

劉皓南急扶上去,輕輕搖了搖懷中的排風,見對方昏迷不醒,方才想到解毒的期限只剩一天多了。他照之前封穴傳氣的內功療法試圖為其驅毒,然而排風體內已毒火亂竄,使自己的真氣無法暢行到其各大經脈。如此試了一炷香的功夫,仍是無用。皓南因長時間催功而感到氣力不足,心中暗暗擔憂起來。看來因拖延太久,排風所中之毒已並非內功可趨,需與癥下藥,皓南想到這裏,忙解了馬韁,帶著排風奔回應天。

應天城內,劉皓南焦慮地找尋著醫館。過路的行人看到這位牽馬而過的風塵仆仆的男子,馬背上俯著昏迷不醒面色蒼白的姑娘 ,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有的指指點點。劉皓南從城西走到東巷,從南街走到北街,幾乎問遍了所有中草藥鋪,大夫郎中,然而無一人知曉排風所中何毒,更不論開方取藥。劉皓南漸漸變得急躁,終於在造訪城尾最後一個藥鋪無果後,一掌轟濫了鋪子裏的藥櫃。

“來人吶!——報官啊!——”

藥鋪掌櫃慌張地奔到門口向著街邊大喊。見劉皓南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鋪,正要上前拉住他。劉皓南突然回頭,滿眼肅殺地斜看著掌櫃,對方心裏一驚,退回到藥鋪裏面。

劉皓南走出藥鋪,牽著馬黯然地穿過圍觀議論的人群,傾頹迷茫地前行著。人聲嘈雜,形影惶惶,令劉皓南更覺得頭暈目眩,只想趕緊走出城外,然而出了城又該去向何處?帶她回大遼?此舉看似荒謬的,眼下倒不失為恰當的選擇。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排風在自己身邊多留些日子。然而這個想法甫一出現,就讓劉皓南羞愧不已,然而任憑如何說服自己這種想法是多麽可笑,為了這個女人是多麽不值,皓南卻不得不承認剛才那一瞬的念想帶給自己的欣慰感。

轉眼間已是黃昏,劉皓南走到了一個岔路口,見兩路前方都是同樣的人煙稀薄,心中猶豫不知該走那邊好。

“這位哥哥,你沒事吧?”

皓南轉身一看,沒有人,再一低頭,才發現有個男童正好奇地盯著他。

男童指著馬背上的排風問:“這個姐姐怎麽了?”

皓南有氣無力地說:“病了。”

“哥哥,不如你們去我家吧。我娘人很好的,一定會為你們做好吃的。說不定姐姐吃了飯病就好了吶。”

皓南一想,天色已晚,不如就去男孩兒家裏投宿。於是跟隨男孩走到了一間茅舍。男孩兒的母親熱情地招待了皓南一頓農家晚飯。由於男主人在外跑鏢未返,皓南及排風便被安排到了一間空房。皓南將排風安置到客房的木榻上,然後自己危坐床邊,閉目養神。

約三更天時,皓南突然被一片嘈亂聲吵醒,忙起身掀開門布向外窺探,但見三個蒙面大漢提著刀在廳堂裏亂翻,孩子的哭聲和碗筷器皿的碎裂聲混成一片。農舍婦人哭喊著哀求道:

“求求你們住手吧。我們家沒什麽東西可拿的啊!”

其中一個蒙面人停了手,望向婦人,然後懷著猥瑣目光說:“沒東西可以拿,那我就拿人咯!”說罷便哈哈笑著向婦人伸過手去。忽聽得一個厲聲:“禽獸!”還沒等反應過來,那蒙面人伸出去的手腕已被劉皓南一掌打斷,接著胸口中了一腳,被踢到了身後的墻壁上吐血氣絕。其他兩個蒙面人見狀,一齊撲將上來,均頃刻間被劉皓南一招斃命。那婦人跪在原地抱著顫抖的孩子,抽泣著向皓南道謝。皓南沒有作聲,頭也不回地走回了房間。

次日清早,皓南來到農園中,將排風小心放上馬背,解了馬韁正欲離開,被女主人跑出來叫住:

“恩公且慢!”

皓南回過頭來,女主人熱情地說:“恩公何不用了早飯再上路?”

皓南冷冷回道:“不必了。”

“昨夜多虧恩公相救,我跟小兒才免遭一劫。敢問恩公住在何處,待我家夫君回來,我們一定親自上門重謝恩公!”

皓南被這麽一問,想到自己早已孑然一人,無根無家,又頓生惆悵。他用力拽了一下韁繩,調轉馬頭欲朝戶門走去。

女主人見他甚是冷漠,便不再多言,隨眼望了下排風,又想到了什麽,急忙說:

“恩公!我認得一位高人,或許能治好姑娘的病!”

皓南聽他這樣一講,停下身回過頭來。婦人走上前來說:“那位先生是我小兒的授課師傅,平日裏在樹下為這村子的孩子講學。前些日子我夫君生了場病,先生知道後,來我家只看了我夫君一眼,在他身上點了幾下,給了我一點方子,我夫君的病就好了。”

皓南聽她一言,覺得她所說之人不凡,便問:“他在何處?”

婦人指著北邊說:“就在那邊岔路口邊的大菩提樹下。他常常去那兒。”

皓南轉頭欲走,又頓了一下,回身向婦人說了句:“多謝”。然後向村口走去。

皓南找到樹下,等了半晌,也不見一人,正猶豫是否離開,突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樹後走出來。但見那人一神白袍,仙須鶴發,目光如炬,面帶慈笑。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前向皓南傳授武功蔔數的仁師陳希夷。皓南見狀一驚,趕忙轉身欲走,卻聽得背後傳來:

“皓南,別來無恙啊?”

劉皓南定了定神,接著轉過身來,面容恣意地虛笑著回道:

“哦,原來是師父。您老人家這些年可好?”

“怎會不好?”陳希夷笑著回答,一邊慢慢踱步朝皓南走來。“見到你,為師更是喜不自禁啊。”

劉皓南收了笑容,說:“師父說笑了。想當年我激怒師父,被趕下山,如今師父見逆徒,何喜之有?”接著揶揄道:“莫非是喜我在遼國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師父,這可不像你的為人之道哇。”

陳希夷擺了擺手道:“哎,國仇家恨,莫非苦海心魔。世間萬毒皆有藥可解,孽障魔咒亦是如此。”接著望向馬背上的人,撚了撚須,問道:“這位姑娘?——”

“她是我要帶去遼國的侍婢。”劉皓南打斷了師父的問話,眼睛看向別處。

陳希夷聽罷點了點頭,仍舊不解地問:“她為何人事不省啊。”

皓南已有點不耐煩:“我怕她逃跑,給她下了藥。此人幾個時辰後便會蘇醒,不勞師父煩心。”

陳希夷哈哈仰天大笑,接著說:“皓南啊,你何須如此?為師看得出此人中毒,命不久矣。我勸你還是找個地方葬了她,為她超度,也算作樁善事。”

皓南聽罷只覺腦中轟地一聲,氣憤得心血直往上湧,說:“虧你滿口仁義道德,居然也——”剛說出口,轉而一想師父這樣說實在反常,便收了怒容,冷冷地說:

“皓南不知此人中毒。此人皓南還要帶回去,定會設法為她解毒。”說罷轉身想走。

陳希夷跟了上來說:“慢著。你不要如此執著了,恐怕在你找到解藥前,此人就要。。。”說罷嘆了一聲。

皓南遲疑了一下,看著面色慘白的排風,心口一疼,停了片刻,轉過身來說:“師父你廣見博學,無所不知,既然你說世間萬毒皆有藥可解,為何不試著給她一看?”

陳希夷摸著胡須猶豫不決。皓南見狀,一咬牙,竟跪了下來,說:“孽徒懇請師父救人一命。”

陳希夷趕忙將他扶起,說了句:“好。”然後走到排風跟前,為她搭了一下脈,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此人中的是紅珍沁毒,需靈針丹方可解。而此丹藥——”

“此丹藥如何?”皓南焦急地問。

“此丹藥由天山雪蓮煉制而成。此時雖是花期,而天山距此數千裏,只恐怕趕不及。”

皓南聽罷神色焦慮。陳希夷見狀,又說:“還有一解。”皓南又凝神看著師父。

“距此地八百裏外,有座芝華山,此時山上盛開芝華蓮,可代替雪蓮解毒。只是此花逢開只有數小時,而且長生於陡崖峭壁上,采摘不易。能不能采得,就看天意了。”

皓南聽罷,便向師父道謝,正欲離開。被陳希夷叫住:

“皓南,此人真的只是個侍婢?看到你為救人一如此奔波,為師心甚慰”

皓南恍然發覺自己失態,心下一想,轉而一笑,道:

“不錯。她確實是個侍婢。”

然後跨上馬,喊了聲駕,便飛奔向目的地。

身後傳來陳希夷一句話:

“蒼鸞襲碧空,孤鸞墮凡塵。阡陌消長過,青鳥勘閑雲。”

皓南沒有回話,只是將這二十個字默默記下了。

應天郊外的驛道上,回蕩著絡繹不絕的馬蹄狂奔聲,帶起一陣陣塵土飛揚。間或行經鄰城時,劉皓南便趕入城中換馬,繼而趕路。約在換了四匹馬後,芝華山白雪素裹的山頂終於漸漸浮現眼前。待奔到山腳下,皓南勒馬擡頭望去,但見山路蜿蜒至半山腰,便難見去向。再往上去,更是峭壁嶙峋。皓南下了馬,在附近農舍借了兩件棉袍,裝在排風的包袱裏隨身攜帶,然後背起排風,開始向山巔攀爬。

起初山路還算平緩,皓南爬累了,便會放下排風歇息。坡路愈加陡峭,接近半山腰,便覺涼氣襲人,待過了山腰,已是寒風陣陣。皓南便為排風系上棉袍,自己披上棉袍後,又把腰帶解下,將排風緊緊綁縛身後。距山頂還有三分之一處時,腳下已有了積雪。因為無法停歇,皓南的呼吸和腳步已漸漸沈重,在雪中引出深深地腳印。雖然周身冰風刺骨,皓南額上卻伸出汗水,冰火相交的滋味,另他倍受煎熬。氣喘籲籲的他望了望天,咬牙說了句:

“支持住!”

腳下的路已愈加狹窄,須用手扶著崖壁才可前行。皓南小心攀附著,腳步慢慢移動,身子卻因後背的排風墜的微微後仰。此刻,他側頭望去,忽然看到一朵約手掌大的淡黃色的花在三尺遠的峭壁上探蕊,那外形,同先前在山腳下打聽過的芝華蓮極為相似。皓南頓時大喜,仿佛渾身有力,接著深提了口氣,兩掌向身前的石壁一拍,身體便隨即向芝華蓮那邊旋了一周,接著足尖一蹬下方巖壁,微微飛身上去一手握住了上方伸出的一條藤蔓,另一只手去摘下了蓮花。

皓南看著手中的芝華蓮,幾乎喜極而泣,方不覺握住的藤蔓正慢慢被扯開。終於“砰”一聲,皓南大驚,直落下去,被樹枝一兜,又俯身落在了一個石坡上並向下滑去,幸好在石坡盡頭前停住了。想起剛才的險境,皓南驚魂未定,看到手中的蓮花無甚損壞,才舒了一口氣。石坡上端有個洞口,皓南進入洞中,燃了篝火,找來一個石器,在洞外取了覆在薄薄外層的雪水,裝入石器中。待煮沸了,便將芝華蓮放了進去。

皓南將熬好的湯藥給排風餵下,坐在一旁歇息等待,雖然內心舒暢卻覺得無以聊賴。他看著未醒的排風,突然想到了什麽,遲疑了一下,便開始占蔔。然而這幾占,驅散了皓南舒暢心情,使他陷入了沈思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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