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是軍隊。”守關的士兵們叫喊著。

“快去稟告將軍！”

“將軍，東北方向平原上，發現不明軍隊。”

聞笙此刻身穿一身軒轅社銀光鎧甲，蕩在他臉頰兩側的發絲微微泛白，年過三旬的他沈著冷靜地從石凳上起身，銀白色的披風撩起，“走。”

陰風關城門建在峽谷之間，高三丈，城墻跨度一百尺，連接東西兩側山崖。聞笙左手撩著披風，右手持自己銀色的長弓，冷峻的目光遙看前方，遠方黑壓壓一片，以步騎組成的部隊正朝這邊開進。

聞笙目視前方下令“發出信號旗，內容，警告，閣下已近吾軍轄區，請立即停止行軍並交涉。”

“是！”信號旗手爬上陰風關制高點，搖動紅黑兩色旗幟。

“將軍，對方無視我方警告！馬上進入弓箭手射程了！”信號旗手返回報告。身穿銀色鎧甲的弓箭手們齊刷刷站在城墻厚，張弓搭弦，箭鏃直接瞄準了來軍。

“慢著！”聞笙突然跳上城垛，仔細看了來者，“果然是蒼月軍。信旗手！”

“在！”

“搖動旗幟，放這支部隊通行！”

“是！”

漆黑的空間之中，劍影繚亂“又是這個地方。”李吟傷站在無邊無際的暗黑虛無之中，四周漂浮著無數無數的各式劍刃，他感覺自己身後站著兩個人，身上散發的劍意是他迄今為止所沒有感受過的高度，但當他轉身之時，又什麽都看不到了。他依稀聽見，似乎是新月派遺老劍歌的聲音“劍之長河，回溯前朝。少年，你的心已經超越了明鏡止水，與吾之掌門已相差不多。”

這個夢，已經持續了很多天了，一直在回響。

幽暗的房間內，顧青疏從椅子上站起，驀然轉身，卻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容，“寧武……？”自從巨鹿城外，顧青疏遇見了死而覆生的寧敬遠之後便被擊暈後帶到此地，每日被關在這裏，只有閱讀書籍。但所閱之書講述的卻是唐朝天覆年間風雲亂世，但是從未聽說唐朝有過天覆這個年號。“顧夫人，好久不見。”寧武微笑著簡單作揖。

顧青疏的表情從驚訝欣喜到困惑猜疑“你……怎麽會活著。”

寧武臉上掠過一絲絲哀愁，他聳了聳肩，“拜前任天行者所賜，從狼牙軍手中將我救下。”

顧青疏用狐疑的目光緊緊盯著寧武“所以，為什麽帶我來這？”

寧武淡淡一笑，笑中有幾分老謀深算，卻也有幾分淒涼“如果不是這樣，李吟傷如何會離開常山呢？”是的，若李吟傷不離開常山，如何誣陷他謀襲天子鑾駕呢。昔日自己擁護的鳳陽王，被他親手推上了反賊的道路。若非寧天行之重托以及改朝換代之重任，他怎麽也不會選擇這條路。這般苦澀的心情，別人也難以體會。

那是天寶八年，寧武流落鳳陽街頭，那天李吟傷出巡，他倒在王駕之前。李吟傷當即給他水與食物，救活了他。他感激地離去，結果那天夜裏，南詔軍與偽明教實力突然襲擊鳳陽，衛隊以及王府家奴幾乎全軍覆沒，李吟傷獨戰三百叛軍，也多處受傷。寧武從角落中奪過一個叛軍的武器，殺死了兩個妄圖偷襲李吟傷的歹徒，二人一起背對著背，寧武沒有練過武，但在黑暗中不斷提醒李吟傷，一時半會叛軍竟拿不下他們，隨後城外訓練的蒼月軍墨劍營、黑槍營迅速趕到，將叛軍擊退，殺退敵軍後，寧武幾處受傷，體力不支而倒下。那之後，他成為了王府中的一員。

寧敬遠在遠處觀察著寧武的表情，也看到了他臉上那對於李吟傷的愧疚之意。寧武其實完全相信：憑李吟傷的能力，駐守常山、斷叛軍後路，隨後夾擊洛陽，平定河北不過數月時間。只是，若叛亂就這樣平定，他也無機可乘，更無可實現改易唐朝。

“至於為何你說這些書本看不明了。”易畫影倚著墻壁笑著，並沒有打算睜開眼“只是因為，那是日後之史。”

顧青疏一楞，感覺有些頭暈 “日後之史。”

易畫影繼續笑著，似乎滿是不屑，這種不屑應該是針對當今朝廷“唐朝該滅，九天必亡，你所讀的，便是唐朝繼續延續下去之後所惹大禍：九州崩裂，廟宇傾覆，蠻族入侵，生靈塗炭，竟足足連續五代！”他拿出一柄半銹不銹的劍，顧青疏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殘青劍，轉念一想也不覺得吃驚，畢竟寧武已背叛，殘劍所藏之地也就暴露了。易畫影打開了古堡內那扇許久不曾開啟的木質小窗，一束陽光打在了顧青疏面前的木桌上“青疏，當年蟠龍山，我聽到了某位變天君的預言。他說，聚者必散，生者必死。九天當滅，世事無常。”

顧青疏那雙秋眸忽然變得銳利，深紫色眼瞳伴隨著左眼角的傷痕，讓她整張臉有些兇殺而不祥“你是說，這個天下，讓安祿山統治，便無此禍？”

這次不但是易畫影，就連寧武也笑了，背對著顧青疏的寧敬遠倒是默不作聲。易畫影睜開眼睛，緊緊盯著顧青疏“安祿山，更無這種能力！青疏，你可知劍界？當年每一個逐日或新月弟子都會去領悟明鏡止水之心，那是剛正、澄凈的劍意，並且可悟出劍界之影。但血湖之變那一戰，魔劍降世，兩位掌門的怨靈被困於死劍界，從此在劍界外圍形成外障，不斷壓制著原本的劍界。由於這種壓迫，導致越來越少的人可以接觸到劍界，明鏡止水之心也越來越不為人所知，到了如今，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劍聖，所使之劍也只從懾人、殺戮之道。” 劍雪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中充滿著嘆息之意。

身穿白色道袍的寧敬遠在易畫影說完此話之後，直接選擇了走出房間，只是他有些沙啞的聲音悠悠傳來“萬劍同悲，憐我生靈之未，明鏡止水，方見黎民之苦。”

顧青疏聽出了易畫影口中有一股反骨之意“興覆前朝？是起兵造反麽？師父，你無兵無權，如何造勢？”

寧武倒是笑了笑，眼裏似乎有些同情的意味“劍心通靈，一劍足矣。”

易畫影撫摸著殘青劍上的銹跡，繼續道 “劍界人界，反轉也不過須臾之間。”

而顧青疏不知該說什麽，只是，她心中有個巨大的疑惑。

劍界，究竟是何物。

已經走出古堡的寧敬遠，迎著昆侖吹過面前雪崖的冰風，他走向獨立於風雪之中的人字零零壹——紫夜君瑯無，這一刻她正腳踏在迫近懸崖的最後一塊大巖石上，再走一步便是百丈之下的昆侖雪原，“紫夜君，我已經按照約定把青疏帶來了。這下你能告訴我，你們的目的是什麽了吧。”身穿深紫色衣裙裹著漆黑色披風的瑯無，與寧敬遠年紀相仿，二人眼神交流之中卻散發著濃濃的敵意，若非寧敬遠，瑯無一身五毒功也不會被廢；同樣，若非瑯無，寧敬遠也不會差一點死於天子峰。

瑯無卻依舊是望著那片皚皚群山，沒有回頭看一眼寧敬遠，她伸手，一片冰晶落入她白皙的手心中“天君天顧星活躍，天下大災。而君顧二星本就是與雙劍共鳴之星辰。”

“所以殘舊的雙劍如同這殘破的世間，若雙劍無法合一，那天下也無法太平，君顧雙星只會繼續活躍？”寧敬遠稍微思考了一下，便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沒等瑯無回答，只聽劍雪踏步而來，一手提著殘青劍，一手扶著古堡的木門，似乎正是準備回答寧敬遠的問題。“八年前，我引你們入劍界之中，因為我們三人皆領悟了明鏡止水。”

寧敬遠回身盯著劍雪，眼神有些狐疑，微微點頭“不錯。”

劍雪笑了笑，“然而真正覆興前朝武學，卻要遠超明鏡止水之心的境界。九天為何會滅？唯一領悟明鏡止水之人——變天君，已意外慘死，這註定了九天的分崩離析。”

寧敬遠若有所思，卻仍是疑雲重重“師……喔不，易先生，嗯，我想沒有叫你師父的必要了，你利用我們太多，我至今不明你的企圖。劍聖思南、劍魔靜虛子、心劍葉英，他們三人的劍術當世無雙……”

劍雪伸手打斷了寧敬遠繼續說下去的話，他舉起殘青劍“敬遠，我們並非是敵，我也不想害任何人。”他頓了頓“不錯，他們劍術的確高絕，可那只不過是劍勢、劍招，而非，劍心、劍界。”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寧敬遠分明看見殘青劍上流過一道紫光。而劍雪那一刻一直緊緊盯著寧敬遠的雙眼，果不其然，劍光從刃上閃過的那一瞬寧敬遠的雙眼瞳變成了一紅一碧。遠處的瑯無之前原本靜靜地看著他倆，這時候她選擇回到古堡內，與寧敬遠擦肩而過時，目光不經意地交錯，仍擦出絲絲火星，“吱嘎，嘣。”古堡的門被關上。

不知何時起已經站在堡內一層的寧武，在瑯無關上門的時候稍微咳嗽了一聲“為什麽不告訴他，當年是你留了他一命？”

瑯無並沒有看寧武，只是徑直踩著木質的樓梯走上二樓，“留他性命的，是明鏡止水之心，而非我。”寧武無奈，對此也並沒有再多說什麽。

寧敬遠目光也變得有些犀利，他繼續問道“你和我說過，不會害青疏的。可我分明知曉，你所謂的劍成，必須要陰月陰日出生之處女血祭。”

劍雪卻是笑笑，有些算計的味道“若我不這麽說，李吟傷還會費盡心思保護她麽？”

寧敬遠卻恍然一驚，左手拔劍直接對準了劍雪的嘴臉“所以，這些年隱元會的殺手，無一例外都是你派出的，目的是……”

劍雪突然揮劍，直刺寧敬遠，楞生生打斷了他的話，隨後他笑著“不盡其然，我與無名本就同屬隱元會，他能利用我，我當然也能利用他。若非如此，李吟傷豈能領悟出超越明鏡止水之心的境界。”他說話間，劍影交錯，兩人的長劍膠著似乎彼此互不分勝負。“嗒嗒嗒。”兩人的身影宛如一黑一白兩陣旋風彼此交融，訇然間，兩道人影同時沖出懸崖！

蒼天白日之下，布滿霜雪的懸崖峭壁上，兩人的長劍同時以劍尖抵在雪石之間，電光火星閃爍間夾雜著刺耳的劍鳴，與此同時，二人也在絕壁上迅速墜落。遠而觀之，仿佛是一只白鳥與一只墨鴉急速墜地。

近乎同一時刻，二人在覆蓋霜雪的絕壁上滑行到接近地面，同時起跳，落於昆侖病原之上。

“轟。”靠近的那裹滿冰雪的山壁上落下了幾堆厚重的雪塊，一眼望去，二人方才的劍風竟在那絕壁霜雪之中刻下了一枚“劍”字。

劍雪望著那字，喟然長嘆“所以，我雖勝得你和吟傷一招半式，然而對劍界劍心的領悟，我已不及。”他抖了抖手中殘青劍，劍上的斑斑銹跡抖落一地，潔白的雪被蒙上一層褐色鐵銹。“敬遠，我說過，百年前血湖之變，兩位掌門失蹤。他二人就存在於死劍界之中。”

寧敬遠看了一眼手中劍上被剮蹭出的缺口，的確劍招上他輸了，而在對決中他能利用雙方逸散的劍氣刻下一枚劍字，卻令劍雪分外感慨。他問道“死劍界與劍界，就如冥界與人間的對應。因此，所謂明鏡止水，不過只是領悟劍界，而超越明鏡止水，才能進入劍界，對麽？”

劍雪露出讚賞的表情“不錯，正如禪心乃理解佛界，大徹大悟才會在圓寂之後進入極樂世界。超越明鏡止水的境界，便是死後，成為劍界的之劍。劍界與死劍界，正如一個方內的一個同心之圓。”說著，殘青劍尖在雪地之中畫出了一個方塊，在其內劃出一個圓，直徑與方塊的邊同長。“原本此圓便是劍界，其餘部分則是死劍界。其後怨氣不斷湧動，劍界之圓一點點被壓扁。”劍鋒稍微一動，那方塊內的圓就變成了橢圓，上下留出的空白更多了。

寧敬遠端視了地面很久，擡頭再看劍雪時，眼中掠過絲絲涼意“你究竟想說什麽？還有，什麽時候放了青疏？”

劍雪也同樣擡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放任殘劍而不合，怨氣積壓，劍界將亡，世人再無法領略明鏡止水。”手中劍刃旋動，雪地仿佛卷過一陣風暴，方圓散去，而是出現了八個字，寫完他繼續說道“血湖之變後，劍界被死劍界逐漸吞噬，越來越少的人領悟明鏡止水之心。劍變成了殺戮之器，而無劍心劍界。這樣的世間，只會迎來毀滅。當年我尋變天君之物前往蟠龍山，便是悟到了這些。”

寧敬遠看著那八個字“劍無劍界，人無完人。”心生困惑地開口道“你以為，這樣我就會相信？”

劍雪聽後，冷冷一哼 “這是劍之呼籲。是非對錯，還請自我思量。若你堅持不信……我也不強求，原本正道便是滄桑。”

寧敬遠轉身，表情有些凝重“劍雪，你曾說過，前朝除了新月逐日，還有一派，名為玄鷺。既然我信不得你，信不得逐日，那我便要追溯古往。”語罷，劍歸鞘，人漸離。他最後一句話傳來“記得放了青疏，絕不許你害她。”

劍雪望著寧敬遠離去的背影，卻也是苦澀一笑，有著細微皺紋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疲倦的表情“正道正道，覆何求？”

白龍口通往鳳陽的最後一關——陰風關城門大開，站在爬滿綠油油青苔的城門下迎接來客之人，只有聞笙將軍一人。夏季的微風吹過，李吟傷百步開外望見立於城下的聞笙之時，當即從馬上跳下來，趔趄幾步，牽著自己黑色的戰馬步行前進。聞笙看著李吟傷一臉風塵仆仆，面無血色，不過二十出頭的他臉上寫滿了風霜，紫色的直裾沾滿了多日奔波的塵灰。“聞笙將軍，能在風雨飄搖中再見你，吟傷倒也無憾了。”李吟傷走到他面前，拱手一揖，畢恭畢敬猶如從前那個禮賢下士的郡王，此刻淡笑行禮的他仍是風度不減。

聞笙臉上卻依舊是愧色流露，連忙回禮作揖，末了道“末將此番放了王爺，恐怕會被軍法處置。末將令王爺當年鳳陽苦戰，王爺卻上疏為末將開脫，末將今日終可報王爺昔日之恩。”當年是他疏忽大意，讓南詔軍與西南叛軍偷入鳳陽城，導致鳳陽王差一點成了叛賊俘虜。

李吟傷卻是笑笑，笑得無奈和艱難“過去之事，不必再提。聞笙將軍為了吟傷而抗命，吟傷亦無以為報。而今日匆忙，否則真想與將軍把酒言歡。”他仰望著青天白日，苦澀的笑容讓周遭人看了心生惋惜。

聞笙握住了李吟傷的右手，眼中也是噙滿淚花“若非王爺當年為末將洗罪，吾早已被革職。不知王爺南進，將至何方？”

李吟傷心裏咯噔了一下，拉過聞笙的手，二人緊緊地相擁，他毅然決然“回我，鳳陽故地。”

聞笙嘴角顫抖著，也是將李吟傷緊緊抱著“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見。王爺，保重。末將誓死相信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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