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崖，原本有上千棵參天大樹，後用於建將士陵墓而砍之作圍欄與棺木。蒼月軍左右列陣排開，李吟傷此刻穿著蒼月軍團標準的深藍色軍服與漆黑色鎧甲，手中拿著墨劍營黑鐵雕刻雙龍的將帥頭盔走到聽風崖頂，來到曾經壯烈犧牲的將士墓跟前。

然而，將士墓前竟然坐著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他身背一青銅色的輕劍和一重劍，身旁有好幾壇已被喝幹的烈酒。

李吟傷一楞“葉江瑜？”

喝的爛醉的男子恍恍惚惚地擡起頭，用飄忽不定的眼神瞥了李吟傷幾眼，右手拎起一個空酒壇“來，喝。”一股酒的惡臭從他口中散發，讓李吟傷也不禁微微皺眉。

當男子認清來者是李吟傷之後，突然臉色一變，猛地把酒壇丟了出去，摔個粉碎。而後撲倒在地痛哭流涕，帶著哽咽而怨念的語氣呼喊“君往之，何不歸之。君進之，何不顧之！殘疏劍，殘青劍早已不在此了……寧武他……”話還沒說完，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哪怕說的非常含糊，李吟傷卻一字不漏地全部聽清了，他恍惚間趔趄回首仰望聽風崖上空，瞬間煙雲繚繞烏雲密布，隨之而來的，便是五雷轟頂。

“果然寧武已背叛我。時間，不多了。”他遙望南天，鳳陽城已經近在咫尺，可他分明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陰霾。他戴上頭盔，揚起鎧甲身後裹著的披風“全軍奔襲鳳陽城！”

一道暗影從城樓上竄過，身後跟著三名巡城的衛士，他迅速從城墻上跳進城內街道，向上驚鴻一瞥之間卻發覺衛士們已經舉起了弓箭，他正拔出身後背著的漆黑長劍準備格擋，“嗖嗖！嘭！”兩支朝他飛來的箭羽竟被暗處射來的另一根飛箭所撞，失力而墜。三名衛士身後也出現了另一個身穿深藍色外衣的人，他的出現，標志著三個衛士同一時刻被一槍桿擊昏。

“幹得不錯，憂憫，炎洲。”站在城樓下的周陌塵松了一口氣。

躲在城墻旁大樹上的孫憂憫縱身一躍，從樹上跳至城墻上“我那邊已經解決，炎洲你呢？”

蘇炎洲豎起黑槍，輕松地笑笑“一樣。守備很薄弱，應該是完全沒料到我們的到來。”

周陌塵將墨劍插入背後的劍鞘中，“王爺已經直奔王府了，我們安排大部隊進城吧。”

“嗯。”另外兩人互相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鳳陽王府內，李艾，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穿金戴銀，一臉悠哉地欣賞著府中山石，晃晃悠悠地步入王府的正堂。這原本是鳳陽王的降香黃檀木座椅，如今終於要輪到他坐了。他一邊坐下，一邊感慨地“賢侄啊賢侄，八年前你搶了這椅子，如今還不是得讓給我？你這個叛賊。”

堂內卻是忽然響起了杯蓋被打開的聲音，隨之而來的便是茶水倒入杯，“二叔近日在王府睡得可好？”一個清冷而又熟悉的人聲傳入李艾耳中，卻令他猛然從椅子上一滑，倒在地上。在他的面前，立著的那人，身穿紫色直裾，鎏金腰束，紫金袖口下的右手提一柄三尺青鋒，冷峻的臉龐鑲嵌著一雙眸光尖銳的眼。

“你……還沒死？蘇煙梅呢！她失手了嗎！”李艾已經是語無倫次，整個人哆嗦在鳳陽王椅下，面前之人無疑是李吟傷，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二叔，本王最後如何，都與你無關。但絕不會因你而死！”李吟傷語罷，一拳將李艾擊暈在地。“陌塵。”他喊道。

身穿深藍色軍服披掛漆黑戰甲的墨劍營長周陌塵出現在門外，李吟傷繼續問道“城內守軍都解決了？”

周陌塵與往常一般嚴肅“是。”

李吟傷點點頭“把他拖至午門，由本王親自處斬。”

周陌塵擡手，屋外又出現兩名蒼月士兵，一左一右地將昏厥的李艾拖出堂內，周陌塵也隨後離去。整個正堂內，空留淡茶的氤氳與李吟傷寥落的背影。

“嘭！”正堂內響起椅子破碎的響聲，刺耳的聲音響了很久，從醉酒中醒來的葉江瑜經過之時，忍不住想進去一看究竟，卻見李吟傷提著劍緩緩從屋內走出，紫色的直裾上似乎沾著不少木屑。

“王爺？”葉江瑜上前打招呼。李吟傷並沒有什麽表情，神情有些恍惚地“嗯”了一聲，便一步一步僵硬地步出了鳳陽王府。

葉江瑜有些困惑，轉頭剛踏進門檻，只見鳳陽王府正堂內狼藉不堪，那張郡王檀木座椅，被人用劍劈得粉碎，面目全非。

午門處，圍觀的人早已將此地堵得水洩不通，李吟傷換上了一身粗布麻衣，冷漠的眼神與手中的大砍刀相應。明明是夏季，被縛在地的李艾只覺得背後冷風陣陣，隨便起一陣風就可以吹斷自己的脖子。

“惡賊李艾，陷鳳陽郡王兩代於不義，當斬！”李吟傷大喊著，手起刀落，李艾的人頭頓時從他軀體上滾了出去，人群見狀，紛紛讓道。不知街頭誰家的黃狗，聞著血腥味就奔了過來，卻在靠近這個頭顱的時候，似乎是嫌棄地叫了兩聲，甩甩尾巴就跑走了。李吟傷望著那個令人作嘔的頭顱，丟下手中的砍刀，冷冷一哼。

至德元年七月二十五，蒼月軍穿過陰風谷，繞過聽風崖，突然出現在鳳陽城下。李艾毫無防備，守軍未有調動，蒼月軍便輕取鳳陽城，李艾梟首。然而，當天傍晚，蘇煙梅、顧景之、聞卿意所率的兩萬聯軍已經奔襲趕到鳳陽城，將之包圍。

落日熔金，鳳陽城頭上可以遙望西天的殘陽，李吟傷、蘇炎洲、周陌塵、孫憂憫和葉江瑜五人站在東城門上，俯看圍城部隊營地中，那面繡著“蘇”字的湛藍色底的白字大旗。

蘇炎洲的表情也是極為凝重“王爺，鳳陽之地，吾等再熟悉不過，南部是玉山，西臨成都劍門關、蒼山白霧關，北部則是陰風關峽谷，向東雖為平原，但行不過三十裏便為金沙江。”

周陌塵聽出了蘇炎洲話語中的沈重，他點點頭說“墨劍營密探剛才返回，說渡口亦被西南神策軍重兵占據，我們……”

“無處可去了是麽？”李吟傷直接說出了他們委婉想表達的結果。

“是的。”周陌塵低頭。

“江瑜。”李吟傷嘆了一口氣，說道。

葉江瑜如今又換回了當年蒼月關外奮戰之時那身金色的藏劍山莊君子長袍，他拱手“我在。”

李吟傷目視前方圍師營地“汝為我蒼月軍客卿，兵禍傷不到你，你代我向蘇將軍傳達我意。”

葉江瑜點點頭“沒問題。”

李吟傷深吸一口氣，表情淡淡，並無太多波瀾，“希望她接受我蒼月軍投降，並且允許降軍解甲歸田。”

“什麽？！”不但葉江瑜楞住，蘇炎洲眼睛瞪得極大，孫憂憫張大嘴巴不敢相信，周陌塵更是雙手一攤表示質疑。

“明日一早，憂憫在城頭上高掛白旗，炎洲與陌塵率軍出城投降。”李吟傷此刻的神色猶如閱盡年華的滄桑老人，不悲不喜。

“王爺不可！”周陌塵率先跪倒在地“陌塵願誓死保護王爺突圍！”

“王爺！”蘇炎洲、孫憂憫也同時跪倒在地“末將誓死追隨王爺，榮辱與共！”

李吟傷微微低下頭，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著自己額頭，背對著三將的身軀在顫抖“自我鳳陽出師，兩度春秋，八千蒼月將士，六千踏雪同袍。現僅剩蒼月殘軍不足五千，六千踏雪將士更是埋沒異鄉風雪。吾每夜思此，無不痛心疾首！如今重回鳳陽故地，更覺無言以對逝去將士父母！”葉江瑜瞄向李吟傷的臉龐，發覺已經是淚流滿面。

“王爺……”三將聞言，終於止不住悲痛的心情，更是想起昨天日月崖陣亡的同袍，均是憤憤地對著地面砸拳，每個人眼裏都滿含淚水。

“本王對不起陌風，對不起青澤，對不起子欣，更對不起戰死的萬餘將士！我豈敢，再讓你們再赴槍林箭雨！刀山火海，吾一人往矣。”一滴淚從李吟傷臉頰上滑落，滴打在鳳陽城樓上。

三將默默點點頭，周陌塵從悲痛中緩過來，他原本也是個英氣俊朗的少年，多日奔波也有些面容消瘦，忽聞城樓下馬蹄聲漸近，他立刻說道“王爺，城門下有人來了。”

“什麽？”包括李吟傷在內全都走到城垛邊，暗弓營三百弓手全都搭箭上弦，不約而同地將箭對準了城樓下策馬而來的單騎。

只見來者身穿銀色魚鱗鎧甲，頭戴白色頭巾，披肩長發垂於她系著的黑色披風上，披風銹一只展翅白鳳，淡妝粉唇，正是統領鳳陽新軍的將軍蘇煙梅。

身披銀甲鳳舞裳，單騎白馬下鳳陽。蘇煙梅此般氣魄，除了李吟傷之外所有站在城樓上的人均是震驚不已。

蘇煙梅望著鳳陽城頭以及背景的那殘陽，高聲道“吟傷，可敢與本將軍城下一談？”

周陌塵看了一眼李吟傷，發覺他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那般凝重。只見李吟傷上前一步，他的黑革烏金靴踏在城垛口，隨後縱身起跳，半空中身軀前空翻而輕巧落地。蘇煙梅微微頷首，同樣跳下自己的白色戰馬，二人相距十步，互相對視的那一刻，心裏都是一陣悸動，感情汝五味雜陳，不是滋味。

蘇煙梅輕聲說“為什麽？”語氣裏帶著無奈。

一股酸楚感湧上心頭，李吟傷苦笑“不是我。”

蘇煙梅盯著李吟傷的雙眼，一字一頓“證據確鑿。”

李吟傷左手的拳頭一直緊緊攥著“你信我還是信李艾？”

“一直相信，劍中能透露一個人的心境。”蘇煙梅望著李吟傷的雙眼，隨後一柄劍刃雪亮的長劍被她從腰間劍鞘中拔出，刃遮住了她的眼瞳，夕陽打在劍身上，鎏光閃爍“所以我誰也不信，只信劍心。”蘇煙梅語氣淡淡，不但變得沒有起伏，反而如同劍鋒般透著絲絲寒意。

李吟傷默然點點頭，同樣拔出自己的劍，這柄劍自從當年鳳陽出師河北後就一直跟隨他。這是當年寧敬遠申請踏雪軍一人配備一把長劍時，給李吟傷訂做的，劍身上還刻著小篆的“雪”字。

“砰！”剎那間，兩人劍花交錯綻放出雪花無數，李吟傷揮起一劍，劍刃上跳動著冰晶之華，一劍橫掃，霜塵隨劍風掠過蘇煙梅魚鱗甲的下擺。蘇煙梅向後疾退，一劍直刺，同樣卷起冰塵無數，呼嘯的劍鋒擦過李吟傷的鬢角，被李吟傷的劍刃所隔“砰！”頓時兩人分開五六步。交手後隨之而來的是她驚愕的語氣“你，從哪學來的新月劍！”

“嫂嫂。”李吟傷此刻劍刃被蘇煙梅死死抵著，兩人均是一寸都無法挪動，他忽然換了用這個稱呼說話，後者頓時一驚。“兄長他……才不過去世八年，我至今還一直覺得他在身邊！”語氣中飽含著悲傷，那一瞬間蘇煙梅也被感染了。

“這劍……是他教你的？”她撤去劍勢，看著李吟傷那雙含著淚但眼神澄澈的眼眸，不禁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當年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現在真是長大了。是，既然他沒看錯你，我更不能。只是如今你已被陛下當作反賊，我……”

李吟傷收劍“嫂嫂。請允許我蒼月軍投降，並同意他們解甲歸田。我要向南往玉山而去。”

蘇煙梅點點頭，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楞一楞“玉山？南明湖？”

李吟傷也是有些驚訝“嫂嫂知道南明湖？”

蘇煙梅笑了笑“你忘了劍譜的名字是什麽了？既然我知曉你悟得明鏡止水，那你手中的劍絕非為殺戮而揮。我可以放心了。”

李吟傷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新月派流落塵世的後人，他收劍後伸手握緊了蘇煙梅的手掌“嫂嫂，此去吟傷不知能回與否，保重。”

蘇煙梅連連點頭“吟弟，保重……”

李吟傷正欲轉身，忽然想起什麽，“嫂嫂，聞笙將軍他……”

蘇煙梅抿嘴淺笑“你在懷疑我看不出一個將領的真正好壞麽？我並不會讓朝廷再損失一員良將。”

後李吟傷鳳陽突圍，蘇煙梅與聞笙均被降職，時張巡守備的睢陽城遭遇叛軍十五萬大軍圍攻，朝中唯有他二人願率軍解圍，靈武方面僅撥給其三千兵馬。眾將士苦守睢陽十月之久，於至德二年十月十八城破，蘇、聞二將與葵字營張巡部等多位將領被俘，英勇就義。

當李吟傷返回城內之後，三名將領對他的安排卻有著不同的見解。

“的確，姑姑會放我們一馬，可那兩個天策將領絕不會放任王爺離去。顯然我們不能選擇投降。”蘇炎洲一臉的不甘。

“趁夜突圍呢？”周陌塵摩挲著自己的下顎說。

“你覺得憑借對方將領的能力，會不做防備？”孫憂憫也有些無奈。

“我已經與蘇煙梅說過，她明日攻城，督戰西南兩門，將天策軍調往東北兩門，這南門便是我們的突破口。”李吟傷的手在鳳陽城防圖上指點了一下。

“等等……若我們全體從南門走，天策軍必然直接攻城，並且很快從城內對我們夾擊。”孫憂憫發現了這個計劃的疏漏。

“嗯，而且得有人在東門造勢，策應突圍。”蘇炎洲點點頭，毅然決然“讓我黑槍營從東門沖出，全力拖住天策軍！”

“不行！”李吟傷突然板起臉，猛地在桌上砸了一拳。“我說過不能讓你們任何一人再冒危險！”

“王爺，我們要你安全離開！”周陌塵也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走，去哪裏？”突然，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涼風隨此聲而至，吹滅了屋子裏那盞昏暗的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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