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而平靜的時光，終於被海面上遙遙響起的殤歌打破。

“海怪作亂，滄藍嶼危急，鮫人族危急！鮫人全族，請求海天聖女相助！”

水雲汐愕然，愁色隨即而來，數千年來，這是鮫人族第一次用海天洛書召喚海天聖女，能讓他們遭受滅頂之災，那海怪一定非同凡響。

——我能成為他們的救世主嗎？我能離開結界，證明自己通過萬年修煉可與海怪抗衡嗎？

水雲汐小心翼翼的走到結界邊，伸出手掌緩緩覆上，卻在觸碰到結界的那一剎那，結界產生劇烈顫抖，好像在告訴她，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然而，她眸色一冷，手握成拳，堅決之色閃過，從海面一躍而出。

碧落海戰場的殘影展現眼前，滄綃手握海天洛書，周圍是不停高亢吟唱海之殤歌的鮫人歌者們，他們看到水雲汐的出現，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

空中，電掣雷鳴，海上，巨浪翻湧，鮫人們看不清他們的戰鬥，只盼著海天聖女可以拯救他們。良久，只見水雲汐自高空墜落，碧藍的魚尾被血色浸染，在她即將墜入海裏時，出現了一個大蚌，將她一口吞入，蚌殼裏傳來絕望痛苦的吶喊，少頃，蚌殼打開，他們看到的是——水玲瓏。

原來，這才是真相。

原來海天聖女回應了鮫人族的祈禱，她不顧自己預言書中所見的命運，為了鮫人族，為了希望，戰鬥著。而最終，連海天聖女都無法戰勝龍邪，還成了絕望鮫妖水玲瓏，難怪，滄綃只哄騙族人說，海天聖女沒有回應，畢竟共工弟子輸給龍邪，絕望的如此徹底。

忽然，殘影漸漸消散，都朝著某一個角落匯聚，可芯走過去，在那裏發現一顆鮫珠，原來，他們所看到的，是來自鮫珠裏水雲汐的記憶。

“月澄，水雲汐成為絕望鮫妖後，是不是會忘記前世的記憶？我們若將這顆珠子交給水玲瓏，或許就能喚醒她的記憶，和她對族人的情感。”

“我不敢肯定，水玲瓏從未提過她自己的往事，也沒人知道她的來歷，但過去的海天聖女純潔善良，現在的水玲瓏以踐踏他人為樂，或許從外表到靈魂，她都已被汙染。”

“是麽……但我不會放棄希望，因為可芯和水雲汐前輩一樣，想要改變預言中的未來。”可芯堅毅之色閃過，她將手中鮫珠一拋，舉起法杖，“將我帶去你主人身邊吧，後輩可芯，求見前輩水雲汐！”

刺眼的金光閃過，可芯和鮫珠都消失在原地。

“水玲瓏曾給我一卷天書，讓我隨時可以去蜃樓向她匯報，可芯大概去往了蜃樓，我們趕緊跟上吧。”

當他們也到蜃樓時，可芯與水玲瓏已相視而立，可芯對著水玲瓏盈盈一拜。

“後輩預言師可芯，拜見共工祭司、西昆侖預言師水雲汐前輩。”

水玲瓏露出微微驚訝之色，可芯了然微笑，她舉起那顆鮫珠，柔聲道：“前輩，您不記得過去了吧？沒關系，這顆鮫珠裏存留了您過去的記憶，你拿著它，就能想起過去的事情。”

可芯見水玲瓏接過鮫珠，緩緩露出喜色，誰知水玲瓏突然面色一冷，將鮫珠扔到一旁。

“記起往事？我根本就沒有忘記，何須記起。”

“我清楚地記得以前每一件事情，記得共工大神懷著希望為蒼生而怒撞不周山，記得不周山崩塌後凡人對他的憎恨和咒罵，也記得那天縈繞碧落海的海之殤歌。我明白，一旦離開結界我就會落入命隕的軌道，但我最終沒有控制住自己，是，浮出水面那一刻，我把自己當成了英雄，心中滿懷希望，我想用自己的力量拯救滄藍嶼，拯救鮫人族。”

“可我終究失敗了，希望果然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共工大神懷著希望身撞不周山，卻換來凡人的誤解和毀謗，水雲汐懷著希望對戰龍邪，卻肉身隕滅淪為只剩絕望癡妄的鮫妖。”

“到底是我愚蠢了，身為預言師，居然不相信自己預言中的命運而相信什麽希望。”

水玲瓏自嘲之意愈深，此時可芯離水玲瓏卻是極近。

“年輕的花靈預言師啊，你跟我一樣看得到吧，看得到命運的軌跡，甚至看得到自己的終局，那都是何等絕望的命運！你再與那少女糾纏下去，你的結局只有受盡折磨而死，傻丫頭，就讓我成全你的命運，吸幹你的靈力！”

君珥他們想要上前，卻被許多絕望鮫妖攔住，而可芯，卻依然站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你為什麽不後退，當真這麽想死？”水玲瓏停下施法的手，蘊含怒意地看著可芯。

“是我自己選擇了守護小曦，從那一刻起，我從來沒想過後退。前輩說的沒錯，我早在預言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可是我相信，只要與小曦與夥伴們一起，就可以改變命運，未來尚未發生，所以未來沒有決定！水雲汐前輩，你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預言師，但改變預言，才是我們內心的渴盼。”

可芯眼神篤定，面帶微笑地註視水玲瓏，好像看透了她一般，換來水玲瓏的勃然大怒。

“那又如何？我終究沒能改變命運！共工大神也好，水雲汐也好，不到最後一刻都不相信命運……”

“所以你現在萬念俱灰了嗎？你能覆活成絕望鮫妖，支撐你的是靈魂深處最執著的癡念，而癡念是什麽，哪怕肉身死去也不願意放棄的執著是什麽，就是對未來的希望！”可芯一步步向水玲瓏走近，並拉起她的手，“前輩，你化為水玲瓏後，在蜃樓中唱著讓人沈浸在美好時光中的歌曲，是因為哪怕到現在，你心中還在懷念與共工大神一同度過的歲月，懷念心懷希望的時光……”

水玲瓏目光微動，似有幾分感觸，卻突然眸色一冷，猛地將可芯一推，“臭丫頭，借接近我用法術把我真身的位置傳給靈曦！”隨即冷哼一聲，“我靈體之身不敵靈曦，不過在她來前殺你也是小事一樁！”

“若懼死，可芯不會走到這裏，若是改變不了自己的未來，盡力改變小曦和他人命運，亦是我所願。”

水玲瓏拊掌大笑，與此同時，在她的身後，竟然突然出現了八個火球，或許準確來說應該是八個太陽。

“這是龍邪大神真身，是這股力量在牢牢監視和控制著我，就讓我看看，你所謂的希望能夠擊敗龍邪大神絕對的力量！烈日中的火焰啊，盡情燃燒吧！”

在她尖銳犀利的大笑聲中，夾雜著一聲鳥鳴，飛來的鳥獸只有一條腿，嘴裏吞吐著火焰，竟是畢方鳥。

阿眸對付周圍的絕望鮫妖，君珥月澄對付畢方鳥，然而這畢方豈是一般鳥獸，莫說要傷它，只要靠近它就會被那火焰灼傷，而對它的法術攻擊，竟能全被它的火焰所滅，根本無法對它造成傷害，能不被它所傷就已經很好了，所以他們現在不過是盡力撐著，等待靈曦趕來。

“是誰……是誰打擾我修行？”

忽而，他們都聽到一句低沈蒼然的聲音，再看，先前被水玲瓏扔掉的鮫珠，散發著弱弱的藍光，一道白氣從鮫珠裏竄出，匯聚成一個透明的人形，水玲瓏一時間惶然無比。

“共、共工大神……”

“嗯……”共工淡淡揚眉，道：“身撞不周山而滅，留下殘魂，為仙人收留，未曾隕滅世間。”

水玲瓏喜極而泣，剎那間，好像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善良純凈的水雲汐，“太好了，您還活著……共工大神，您……您可有聽到世人如何評價您……”

共工鎮定自若，了然地看著水玲瓏，古樸厚重的聲音仿佛巨石沈沈滾入每個人心底。

“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只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千年我且看他。”

“共工大神，果然是過了萬年修煉，當年那麽莽撞的性子，今日也習得了隱忍……”

共工微微點頭，靜默地凝視著水玲瓏，露出悲憫的神色，“水雲汐，你如何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

水玲瓏沈下眼簾，似乎打量了自己一番，自嘲一笑，“水雲汐慚愧，讓您看到這醜陋之軀。不過事到如今，我反倒可因當日莽撞，驕傲宣告自己不愧為共工之弟子。那一日，我為了希望，為了想守護的族人，向必死的命運挑戰，明知艱難，依然堅守希望，用自己的行動來實踐希望。”

“那麽，現在的你，已經不相信希望了嗎？你已經認命，情願做一個女妖茍活於世，散布絕望嗎？”

不知何時，水玲瓏已經淚流滿面，她癡癡地註視著共工殘魂，忽而綻開一個微笑，那是他們在水玲瓏和水雲汐身上都從未見過的，無比燦爛純真的微笑。

“我總算想起當日追隨共工大神時的心情了，大神身上不顧世俗、不問禮法、不屈權勢的豪情，釋放著照耀一切的光芒，我雖然力量卑微，還是無比憧憬著這樣的共工大神，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共工大神猶在，怎堪說希望已滅？”

“水雲汐，不愧為我共工的弟子，你能重撿心中的希望，為師很是欣慰。”

畢方鳥和絕望鮫妖都被喚離，水玲瓏對共工大神深深一跪，“太陽八子以其邪神之力控制著我，請大神驅逐我體內邪神之縛。”

共工看著她，合眼深深嘆息，“你肉身已被摧毀，若再摧毀他給你靈體的力量，不出半個時辰，你就會灰飛煙滅。”

然而她並未露出失望之色，卻是笑得愈發坦然，“死過的人，怎會怕死？共工大神退隱，水雲汐隕滅，淩雲壯志會死，熱血和夢想會冷，少年會老去，或許……真的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但是啊，我看著這年輕的花靈，一遍一遍告訴我希望不滅，我終於知道，不管經歷多少挫折苦難，總會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替我們年輕，替我們堅守希望，創造未來。水雲汐定要擺脫龍邪控制，請大神成全！”

“好。”

共工讓君珥等人後退保持距離，擡起右手一指，指尖泛著藍色幽光，他低聲念了幾句咒語，自指尖緩緩流出一條水流，水流不斷變長，向水玲瓏靠近，並纏繞在她身周，直至水流將她完全包裹其中，他們在外看不到裏面水玲瓏的情況，只隱約聽到略帶痛苦的呻吟，共工擡起左手一指，指尖泛著金光，向著右手那指點去，一時間水流迅速變為金色，隨之水玲瓏呻吟聲變響，他們只見有什麽東西從水圈中竄出逃離，共工點點頭，收回手。

水流瞬間倒流，一個絕美的容顏率先展現，隨即一條碧藍的魚尾盈盈一擺，身周水滴四濺，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亮光，中間的女子像破繭而生的舞蝶，明媚的笑容展露著重生的喜悅。

然而半透明的身體卻在提醒著，她的重生只餘半個時辰而已，過後，灰飛煙滅。

“共工大神，感謝您助我最後一次。”

共工微微點頭，淡淡的目光掃過可芯、君珥、君眸、月澄，他最後仰望湛藍天空一眼，重新回到了鮫珠。

“月澄，過來！”水雲汐手一揮，月澄被一股力道憑空帶到她身前，“月澄，我將共工大神的九天登神大典以及自身功力傳授於你，而你，不要再做卑躬屈膝的龍邪手下，做回滄綃女王的王弟，做一回有擔當的男兒。你繼承共工祭司之力，可以成為鮫人之王，可能戰勝龍邪和玄溟渣滓，重新拯救滄藍嶼，只要心中懷有希望，未來就沒有決定！”

不待月澄反應過來，她便開始將法力灌入月澄的身體，“月澄，我以共工祭司之名，封你為滄藍嶼鮫人族第二十三代之王。記住，從現在起，你就是鮫人族的希望！”

隨著法力一點一點的灌入月澄體內，水雲汐的身體越發變得虛無飄渺，好像化成了一團雲霧，一絲一絲地向天空升去。

“小花靈，龍邪就在合虛山，當是我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

她的話語聽起來也是那麽飄渺，像來自無邊空際的天音，最後，身體完全消失。

是了，東海有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鮫綃，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死後，化為雲雨，升騰於天，落降於海。

月澄似乎沒有註意到自己的變化，他上半身也化成了人形，只是癡癡地望著那團霧氣向上升騰。

“水雲汐大人，傳說鮫人族沒有來生轉世，但能逍遙於天海之間，也算自由自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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