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時不再理會那些年輕弟子，拂袖而去，來到伏楓殿前，派一個小弟子前去告訴伏楓懷鳴被滅之事，然後悄悄跟隨，查看伏楓臉色。

“是清時動手的？”

那個小弟子欲說還休，清時這時走了出來，聲音中帶著點怯意。

“先生……怎猜到是清時……”

伏楓垂首低嘆一聲，無奈中又帶著些許欣慰，道：“除了你，有誰敢如此率性而為？有誰能如此深明我意，洞悉我內心的矛盾和痛苦，替我完成斬殺昔日戰友之罪孽？”

清時走到伏楓面前跪地而謝道：“清時多謝先生的理解。還有一事，清時要稟明先生。”

他依舊跪立，眼神不定，猶豫不決，然後深呼吸一口，才起唇說道：“我……想離開江南冰心堂了，先生，我想離開是因為……”

“不必找理由。”伏楓淡淡擺手，繼續道：“去吧，我早知，這裏終留不下你。兄弟一場，就讓伏楓撫琴一曲為你送別。”

伏楓取來他的神農琴，與清時來到一處亭閣，他坐於地，一曲清音自他指尖傾瀉而出，起調悲傷淒切，似在訴說著離別的不舍，隨後轉入平淡婉轉，似在回憶過往時光，突然曲調變得快而高亢，有種與天地齊平的遼闊，懷抱日月的胸襟，最後伏楓一掌按在弦上，琴聲戛然而止。

他拿出一塊布帕細細將琴擦拭幹凈，然後裝入琴袋遞給清時。

“伏楓以此琴相贈，以後獨行天下，各自珍重。”

清時接過琴捧在懷中，眼中似乎泛起淡淡的水光，對著伏楓深深一躬，平時清冷的嗓音在此刻變得有些細膩且哽咽。

“多謝先生，望先生多加保重，清時——就此別過！”

二人目光交匯，最後清時決然轉身，伏楓凝視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其實他了然清時為何離去，這麽多年來，清時的卓越能力被弟子們所知，他的聲望越來越高，聲名眼看就快蓋過伏楓，流言四起，他是為不給摯友增添困擾，才會選擇離開，伏楓也一直都明白，清時不喜歡被地位浮華所困，不願安居一隅，所以，清時要走，伏楓不留。

清時站在遠處，懷抱著神農琴，靜靜凝望伏楓所在方向。

“就此離去，後會無期，但你若有難，我定會攜琴歸來。”

時光繼續流轉，伏楓獨自坐在當年離別的亭閣之中，玩賞著手中一朵冰蓮，仿佛沈醉在過去往昔，自此，他的記憶再不肯向前。他始終停留在江南冰心堂最輝煌的時期，那時毒派弟子潛心修行，那時江南百姓安居樂業，那時他可以得意狂歌，有清時作伴。

“眼前一切皆為虛幻，可怎樣才能喚醒伏楓呢……不戒，上次是你把我從蝕龍的幻境中救出來的，你可有法子？”

“貧僧用伽藍誡破開幻境試試吧，不過他執念很深法力也很強，貧僧也沒把握。”

“姑且一試吧。”

不戒於地上打坐，口中念著偈語，漸漸地，君珥感受到地面在晃動，不戒的眉頭越皺越緊，感覺像是在硬撐，地面晃動的越來越厲害，面前的伏楓忽然將手中的冰蓮折斷，同時不戒睜開眼，竟吐了一口血。

“不戒，你沒事吧！”

不戒搖搖頭拭去血站起來，道：“這個毒王伏楓，一心要保護這幻境。”

此時伏楓扔掉冰蓮站起來，眼中充斥著血色，撕心裂肺的狂吼著，猶如君珥在蝕龍幻境中聽到的他的怒吼一樣。

“為什麽！為什麽上天要毀了我的冰心堂！我伏楓一生只想守護冰心堂，我到底犯了什麽錯，為什麽，為什麽天不容我！”

君珥走上前抓著他的肩膀大聲呼喊：“伏楓先生，快清醒過來！不要再沈浸於幻境了！”

伏楓拍開君珥的手，放聲狂笑道：“哈哈！你們笑我瘋癲，其實看不穿的是你們！”

周遭的環境突然快速改變起來，君珥看見，洶湧的洪水湧來，瞬間淹沒了江南冰心堂，雖然清時自斷左臂，化為冰蓮托起了冰心堂主殿，仍有無數弟子在洪水中喪生，聽著弟子們的哀嚎呼救，看到自己身邊自斷一臂的清時，伏楓雖有通天醫術毒術，面對茫茫洪水也無力回天。

伏楓仰天怒吼，發瘋般要跳入大海。

“死如嫉惡當為厲，生不逢時甘作殤！”

就在此時，突然一只手臂死死拉住了伏楓，竟是清時！他也來到了這裏！

“化為厲鬼又有何用！雖然我的左臂沒了，雖然冰心堂不再完整，但只要先生還活著，冰心堂就有希望！”

“不！”伏楓撕心裂肺的怒吼，他眼中只剩下絕望，“天亡我伏楓，天亡我江南冰心堂！”

清時將伏楓按坐在地上，拿出伏楓昔日贈給他的神農琴，單手撫琴，姿態優雅，神色寧靜，他註視著伏楓，口中唱著一曲清歌。

殘弦聲聲斷隨風，

誰曾記取山幾重，

一剪愁，泣清紅，

難覓影蹤。

莫說慣了一切都是夢，

莫說慣了再也不相逢，

從此我願一生空濛，

唯恨共你已不同

……

清時反覆吟唱著這首曲子，在琴音歌聲的安撫下，伏楓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這時君珥聽得“嘭”的一聲，天地間似乎有什麽東西碎裂，四周空無一片，腳下只是白茫茫的冰塊，這才是現實的模樣。

又過了片刻，伏楓徹底清醒，他看著撫琴的清時，嘆道：“無論何時何地，清時你真是伏楓的知己。”

清時淡淡微笑，收起琴，說道：“先生，我回來了。我還帶了靈隱寺的懷海大師來協助治水。這位是君珥姑娘，是天虞島冰心堂弟子，我曾在江南見過，這位是不戒，懷海大師之徒，他們來到此處，應是為了救醒先生，協助排除水難。”

君珥上前作揖道：“正是。藥派蒼掌針因絕望鮫妖歌聲迷惑，於是托我們來此解救伏楓先生。”

伏楓面對小輩有些慚愧的低下頭，道：“抱歉，我被歌聲迷惑，給大家添了麻煩。”

“先生不必太過自責，今日的慘淡不是先生的過錯，懷海大師在神農像前等我們，我們一並過去，磋商如何應付這些絕望鮫妖。”

一路跟隨清時伏楓，最後到達的地方讓君珥一驚。

神農像坍塌，無數弟子在水災中染上水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活著的人不停施救同門，對著倒塌的神農像無助的祈禱，原來，這才是如今真正的江南冰心堂的模樣。

神像前，許久未見的懷海大師正在等候。

“久聞伏楓先生大名，今日有緣一見，實乃三生有幸。君姑娘，我們又見了。”

伏楓與君珥都雙手合十對懷海大師回禮，大師看著四周躺著的弟子，嘆聲道：“蒼生罹難，伽藍神慈悲，請庇佑這些苦難者。”

“懷海大師，伏楓想問，如何才能消滅那些絕望鮫妖？”

就在懷海大師要開口時，遠方飄來一個嬌媚邪惡且在君珥聽來略微熟悉的女聲。

“既然諸位對我的小美人兒如此感興趣，那就不妨來我的蜃樓作客，我和我的美人兒定好好款待各位！”

眼前一陣金光閃過，再睜眼時，已經身處一個奇異的空間。這裏到處是飄渺的雲霧，絢爛的彩虹，富麗堂皇的樓閣，水池中鮫人少女結伴嬉戲，而水玲瓏躺在高高的一處假山上，慵懶的仰頭而歌。眼前景象美好得似如天堂，讓人忍不住想，要是時間能夠停駐在此刻該多好，沒有傷痛，沒有悲苦。

懷海大師輕哼一聲，看著水玲瓏的方向，不屑道：“真是極樂世界，可惜只是鮫妖營造的幻境！”

水玲瓏微微一笑，輕撫著長蛇化作的長發，姿態嫵媚的站起來。

“幻境？什麽是幻境，什麽又是真實？愚蠢的凡人啊，為何一定要執著於痛苦的真實，沈浸在自己最美的夢境中，不才是最幸福的事嗎？呵，只有在自己的夢中，才能得到失去的東西，見到過往的人，重溫自己最美好的時光，只有在那永不醒來的夢裏，才有青蔥的過去和美好的未來……”

說罷，她魅惑地看向伏楓，輕笑一聲。

“伏楓，難道你就不享受我賜給你的夢境嗎？我讓你留在你人生最美好的時刻，沒有妖魔，沒有水災，那時江南冰心堂最為興盛，那時你的弟子對你心悅誠服，那時你的至交從旁輔佐……這些，難道不是你內心最為渴盼的嗎？”

清時冷哼一聲，伸手抓住了伏楓的衣袖，道：“忘記現實的痛苦，沈迷幻境，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唯有經過苦難，方能更加體會到勝利後的喜悅和寧靜時的歡喜。夢想、勇氣、少年之心不會死！你們這些蠱惑人心的妖孽，就該除之而後快！”

“不錯，就讓本座用毒針刺進你們的喉嚨，讓那害人的歌聲再也無法響起！”

“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啊，這麽美的鮫人少女，你們也下得了手呢~”水玲瓏大笑幾聲，尖而柔媚的嗓音讓人聽了很是刺耳，目光瞬間變得淩厲起來，“既然你們不願意做夢，就在痛苦的現實中掙紮致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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