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7章 狐貍

關燈
六日之後, 聖駕啟程前往京城北側的行宮避暑。

後宮皆盡隨駕,太後、太妃自也同去, 華蓋、幡旗浩浩蕩蕩地在路上鋪開, 京中百姓山呼萬歲,聲勢頗是浩大。

夏雲姒坐在車中, 視線穿過在顛簸中不住輕掀的車簾, 忽而格外慶幸自己並未答應與皇帝同去皇陵。

——若是答應了,她與皇帝必是單獨離開。雖然只消有聖駕在就必有一大班人馬隨著, 百姓也勢必前呼後擁, 但論聲勢必定比當下要差得遠了。

眼下的這樣滿城沸騰,才真能教人體會到在那萬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是何等的震撼。

她記得他剛登基時, 頭次以新帝的身份祭拜先祖, 街面上也是這樣的沸騰。

姐姐當時與他同坐在禦輦之上接受萬民叩拜,不知是怎樣的心境。

總有一日, 寧沅也會迎來這樣的一天。

夏雲姒這般設想著, 總覺得奇妙。

她不知自己到時會是怎樣的心境, 就像自己無法設想姐姐當時的心境。

但她還是期待著那一天,因為那一天的到來總歸意味著一切舊怨塵埃落定。塵歸塵, 土歸土。

喧囂吵鬧便這樣持續了一路,直至馬車駛出京城,將一切繁華拋至腦後。

京外其實也沒什麽山野的味道, 瞧著是比京中荒涼些, 但也有人家散落。正值初夏, 兩旁田野抽出綠苗。

聖駕必經的禦道已早早地清過了道, 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出現,靜靜地欣賞這樣的翠綠便也舒適,令人心中安寧。

夏雲姒於是一看就是大半日。晚上安睡一夜,翌日又看了一整天。

夜色再度降臨時就到了行宮,嬪妃們陸陸續續由宮人服侍著下了車,由行宮內早已守候著的宮人們請入各自的居所。

來迎夏雲姒的是位三十出頭的宦官,穿著繡紋繁覆的官衣。他身材微微發福,堆起笑來倒是喜慶。朝夏雲姒一揖,他道:“下奴吳慶,特來迎娘子。娘子住玉竹軒,離皇上的清涼殿很近。”

行宮避暑的門道夏雲姒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這裏不像宮中有那許多規矩,住所安排上也有頗多斡旋餘地。

這些事皇帝自己不太過問,昭妃或許為自己人安排一二,餘下的就都交給尚宮局去辦。

是以宮中嬪妃們——尤其是頭次來此、從前在行宮之中未有過住處的嬪妃,多會在來前托人到尚宮局使一使銀子,勞煩安排住所的女官選一處好住處給她們。

所謂的“好”,離皇帝的清涼殿近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她從不曾在這樣的事上費過心思,能住來這樣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底下人循聖意辦事。

夏雲姒心下盤算得明白,面上卻不表露什麽,只銜著笑與吳慶搭話:“公公瞧著官位不低,勞煩公公親自來迎我了。”

在前引路的吳慶躬著身回了下頭:“娘子折煞下奴了。”說著笑意更深,“下奴分內之事,哪兒當得起娘子這樣的話。況且下奴從前侍奉過皇後娘娘,自當來向娘子問個安。”

說話間朝天拱手,以向皇後在天之靈一表恭敬。

夏雲姒淺怔:“原是侍奉過姐姐的人?”旋即抿起笑意,“倒是緣分。小祿子,一會兒你請吳公公喝茶,取皇上新賞的明前龍井去。”

吳慶忙連連拱手道謝,一番輕松談笑間便到了玉竹軒。玉竹軒地如其名,滿院翠竹如玉,望一眼都教人心覺清涼。

夏雲姒定神望了眼,回思從前,愈發清楚了那一位的心思,深深一笑:“乍一瞧,倒讓我想起宮中禦書房後的竹林了。”

吳慶自不知個中意味,只回說:“是。皇上與皇後娘娘都喜歡竹林,想來娘子或也喜歡?”

夏雲姒輕哂:“我自然喜歡。”說著步入月門,幾個宮女宦官都上前見禮。

她從宮中過來身邊的人沒法個個隨侍。除了含玉,便只挑了鶯時、燕時、鶯歌、燕舞四個跟著,行宮這邊自要再另撥幾人填上空缺。

夏雲姒瞧瞧他們,和善地頷了頷首:“都免禮了。天熱,多勞你們在此等候多時。都跟小祿子喝茶去,今兒個不必侍奉了。”

這話一說,瞧著便是個好相與的主子。幾人便都露出欣喜,謝恩告退,與吳慶一並隨著小祿子往後院去。

夏雲姒目送他們離開,才覆又提步,緩緩地進了屋。

房中早已布置妥當,只有些從宮中帶來的日常所需之物還需臨時收拾。鶯歌、燕舞當即手腳麻利地拾掇起來,燕時守去了門外,鶯時與含玉在她跟前候著。

夏雲姒坐到案邊,接過茶來抿了一口:“記得去查清底細。”

鶯時欠身:“娘子放心,奴婢心裏有數。這幾日也不會叫他們到跟前侍奉。”

百餘丈外,清涼殿中。

清風徐徐吹進寬闊的大殿,珠簾搖曳,叮鈴碰撞出一派涼爽。

這寧靜祥和的氣氛中,皇帝卻顯然心神不寧。

他已在殿中踱了半晌步子,不快,似只是隨意散步,卻眉心擰著,端是在斟酌什麽。

樊應德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般的心神不寧近來常有。樊應德在其位謀其政,為主子仔細思量——很快便憶起,這情形是從那日給夏宣儀送去燒藍首飾後開始的。

但給嬪妃添些首飾又實在不是什麽大事,樊應德再做細想,估摸著是因為夏宣儀婉拒了皇上要她一並去皇陵的要求。

在樊應德看來,夏宣儀那般做法實在是不上道。

——皇上那是只想去祭拜皇後嗎?

就算是——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只想去祭拜皇後,那也終究是為她添了一個在宮外伴駕的機會。

而且時日還不短,一天一夜,時刻為伴。

這樣的機會如是給了旁人,指不定要如何欣喜。

這夏宣儀明明看上去也不是個蠢人,怎的就不識趣呢?

樊應德心中扼腕,卻又不好說什麽。思來想去,倒在心下為她尋了個由頭,覺著大約是親姐姐在她心裏的分量到底比皇上更重些。

這也情有可原,姐妹情深嘛,應當的。

可他自己暗自尋了這由頭讓自己想通了不頂用,皇上明擺著是讓她給噎著了。

也是。他是九五之尊,對誰動了心都能直接說,偏偏這夏宣儀中間隔了層發妻的緣故,不好直接表露心跡。

隱忍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尋了個由頭可與她一並在外相處,她卻又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這換了誰不覺得懊惱?

除卻懊惱,大抵還有幾許患得患失。

宮裏的女人,誰也不需皇上費盡心神的揣摩心思去討好,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拿捏不住的,難免無措。

他現下大概是想去見夏宣儀的,只是剛被她拒絕過,便覺得再見她便要謹慎、免得惹她不快吧。

皇上可真是上心了。

樊應德心下既覺得好笑,又覺得自己此時必得幫皇上鋪個路搭個橋才是。

任憑皇上這樣心煩意亂就是他的失職。

是以思量片刻,樊應德上前開了口:“皇上。”

皇帝腳下一頓。

樊應德蘊起笑:“顛簸了一路,皇上今兒大概也沒心思看折子,不如請皇子公主們過來玩一會兒?這一路下來,皇子公主們大概也累得很,不知今晚有沒有胃口好好用膳,與皇上在一塊兒心情總能好些。”

賀玄時想想,摒開心裏那些煩亂,喟嘆著點頭:“去吧。”

樊應德就順理成章地又添了一句:“那下奴將夏宣儀一並請來?皇長子殿下與宣儀娘子親近,卻也有些日子不曾見過了。”

話音落定,他就盯住了地面,一聲都不再多出,只等著皇帝的反應。

面前安靜了一會兒,安靜到不太正常。

樊應德心裏打起了鼓,後脊也開始禁不住地滲了涼汗。而且他還能感覺到不止是他自己在滲涼汗,殿中他的那些徒弟們定也都覺出了氣氛不對,一個個都在一起滲汗。

須臾,終又聽見皇帝籲了口氣。

“你這人。”皇帝聲音冷硬,“活得太精。”

說罷搖一搖頭,舉步路過他身前,徑直向外走去。

樊應德不敢再貿然作聲,低眉順眼地跟上。

皇帝邁過殿門,卻說:“不必跟著了,朕去看看夏宣儀。”

樊應德忙剎住腳,一躬身,麻利地退回殿裏。

賀玄時心下五味雜陳,邊朝玉竹軒的方向走著,邊無奈搖頭。

他自以為按捺得住,他自以為至少在旁人眼裏他沒表露什麽。

如今卻連樊應德都瞧出來了。

樊應德雖然精明,但無風不起浪,若他當真毫無顯露,樊應德自然不會那樣想。

他著實愈發地按捺不住了。

夏雲姒與眾不同。

她或許不像旁的嬪妃那樣處處乖順、讓他事事順心,卻就是讓他魂牽夢縈。

後宮裏的人那麽多,從前的皇後像出水芙蓉,貴妃似枝上海棠,個個都清麗動人。但她……

賀玄時思來想去,覺得她像只漂亮的小白狐貍。

不像她們那樣端莊賢惠,但更加靈動。

她好似也不在意他是否欣賞她,可以高高興興地自己玩樂,有時是自顧自地彈琵琶、有時是自顧自地看書,每每都是他撞上她美艷的影子,但她從不主動祈求他的陪伴。雖說時時到紫宸殿給他讀折子,卻也是循著自己的性子。愛來時來,不愛來時就不來了,並不見幾分殷勤。

他卻已被她的狐尾搔得一分分魂不守舍。

他初時也以為自己只拿她當個小妹妹看,幡然驚悟時,早已為她漸漸失了魂。

怨不得自古文人都愛寫狐妖,狐貍這種東西瞧著便是精怪。

人似狐貍,更加惹人憐愛。

賀玄時一壁回味著她的一舉一動,一壁已踱到了玉竹軒前。

那片如玉的翠竹映入眼簾,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她在竹屋中彈琵琶的模樣。

真是個妖精。

他愈加思量,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服了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