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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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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無情道之後還敢動情的,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玉襄醒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掌門萬通真人,而自己身上蓋著一條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織就的毛毯。

他坐在床沿註視著她,神色似笑非笑, 語氣帶著一絲感嘆。

就像她曾經感慨自家師尊頭夠鐵一樣,掌門現在也一定覺得她很莽——但她不介意別人怎麽想。

玉襄現在只想和伏淩把話說清楚。

可她沒有感應到伏淩的存在,只能眨了眨眼睛,發出了無聲的詢問。察覺到了她的想法, 萬通真人嘆了口氣, “看你因他重傷至此,他哪裏還敢留下?”

聞言, 玉襄立刻掙紮著想要起身, 但才剛剛坐起,就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的頭暈目眩, 視野一陣模糊發白。

萬通真人也沒扶她。他淡淡道:“你重傷至此,還敢去找他?”

玉襄揪緊了胸口的衣襟,用力的壓住心臟, 以此緩解內臟那仿佛瀕臨破裂的痛苦。她艱難道:“我還有事要跟他說……”

萬通真人沒說話。

玉襄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他擔心她沒修幾天無情道,就作死非要動情,把自己動死了。

“是正事。”她蒼白著臉, 認真的說。

因為無情道, 她的神態無比的篤定正直, 要不是知道她剛因為伏淩動情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萬通真人一定相信她。

他拿出了掌門的威儀, 蹙眉道:“不行。”

玉襄看了他一會兒,發現他的確不打算讓步以後,便直接準備下床。她腳下一軟跌倒在地,好半天沒能爬起,氣喘籲籲的坐在地上,眼前一陣發昏。

還來不及感覺狼狽,玉襄的第一反應,竟覺得這種感覺十分新鮮。

萬通真人坐在床沿,看著她跌坐在地,卻覺得很難看。

他皺緊了眉頭道:“你這又是何必?若是你當初要與伏淩在一起,直說就是,雖然你是玄陰之體,門派也不至於要你強行入道。如今已入無情道,為何又非要弄成這般模樣?”

玉襄道:“這不是一回事。”

萬通真人冷聲道:“如何不是一回事?”

“掌門……”玉襄決定換個方向說服他:“我如果……不能見他,肯定通過不了問心。到最後,也還是一樣要死的。”

“你若是見了他,難不成就有把握通過問心了?”

“嗯。”

她回答的如此有信心,反倒叫萬通真人楞了一下。

他認真的看了她一眼,分辨了一下究竟是她的確有此信心,還是無情道讓她看起來如此篤定。

……他看不出。

萬通真人沈吟了片刻,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同意了。

玉襄又想到,伏淩如果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到她,恐怕會刻意避開她。她想站起來,卻又實在沒有力氣,只得拽住了萬通真人的袖子,拉了拉:“勞煩掌門……幫我找一下他。”

萬通真人沒說話。他彎腰將自己的衣袖拽了回來,終於站了起來,扶住了她的胳膊。

“身體弱就躺好休息。”他並不高大健壯,甚至顯得有些單薄瘦弱,之前和長老們走在一起的時候,看不出年紀的修行,加上那張娃娃臉,讓他更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少年。

可他的力氣並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纖細。

萬通真人毫不費力的將玉襄扶了起來,按在了床上。

修行之人雖然已經水火不浸,寒暑不侵,但重傷出現了天人五衰的癥狀時,也會如凡人一般,感到寒冷或者燥熱。

他將那床輕盈如煙,柔軟如雲,溫暖如被人擁在懷中的被子拉上來蓋在玉襄身上,還細心的為她掖了掖被角。

看著她乖乖躺好,不再掙紮著要下地的模樣。萬通真人頓了頓,說道:“無情道……你若是實在不想修了……也可以。只是我需廢了你的修為,你再重頭修起……我想,伏淩會願意等你的。”

玉襄下意識的問道:“那,誰來修無情道?”

萬通真人垂著眼眸:“總會有人的。”

“……那還是算了。”她帶著一種安慰的口吻道:“就我吧。換來換去,怪麻煩的。”

……

事實證明,玉襄的猜測是對的。

若不是掌門親自傳話,伏淩絕不敢再出現在玉襄面前。

她難得見他如此眉頭深鎖的樣子,身姿筆挺的站在她面前,卻像是隨時準備立刻逃跑。

——他原本可是個跟逃跑這個詞完全不搭邊的人啊。

“你嫌棄我了。”玉襄頓時委屈道:“我受傷了,你居然沒有陪著我,甚至都不來看我。”

“……”

“好啊,我看透你了。”玉襄露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沒追到手之前寫‘心有所屬’,追到手了就變了。沒想到你也是個始亂終棄的渣男。”

伏淩終於開口了:“……你才始亂終棄。”

見他接了話,玉襄頓時心頭一松。

她佯裝百思不得其解的苦笑道:“是我受了重傷啊,師兄。為什麽反而是你一臉苦大仇深,還要我來哄你呢?”

伏淩又不說話了。

玉襄只能長長的嘆了口氣,“你知道無情道,一旦動情必受重傷,所以不敢再靠近我了?那你和我之前,又有什麽不同?”

“你說我一次次的拋下你很過分,縱然我有千百種理由,覺得這是為了我們好,卻還是讓你那麽難過。所以我來找你了,我覺得我做錯了。因為你難過,我也不會高興,終究是兩敗俱傷而已。”

“可是現在,你也要自以為‘為我好’,而遠離我,讓我難過嗎?”

伏淩看著她,烏黑的眼眸裏有某種沈沈的情緒,:“……也許你會死。”

玉襄看著他,“所以?”

“所以……”伏淩慢慢道:“難道你要當第一個,又修無情道,又要有道侶的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卻要如此貪心?”

玉襄想了想,本來想說她沒準備找道侶,但轉念一想,這是伏淩自己說的,她便理直氣壯道:“對。”

她說:“我修無情道,是為了護佑門派,可是我也喜歡你。”

玉襄沒有說“我是為了你”這種話,那仿佛會參雜進些許道德綁架的嫌疑。她也不想讓他覺得虧欠,或者有所壓力。

少女坦坦蕩蕩道:“若是我們兩情相悅,你一定不會忍心見我孤獨寂寥,獨守廣寒的,對不對?”

聞言,伏淩慢慢的笑了起來。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定定的瞧著人的時候,有一種尖銳的寒意,叫人下意識的便感覺不舒服,想要避開。

可當那雙眼眸染上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眸就像是月色下月光粼粼的湖面,晃的人心蕩神搖。

他輕輕道:“對。”

“可是,”伏淩又道,“我不想再看見你吐血第二次。”

“我會註意的。”玉襄認真道:“之前動情到什麽程度吐的血,我已經記住了。以後若是感覺不好,我就立刻離開你平覆心情,怎麽樣?”

伏淩再三確認:“……你真的要這麽做?”

玉襄卻拋開了所有的顧慮,堅定道:“我不想放棄你。”

“好。”伏淩又笑了。

他想,她若是死都不怕,他又有什麽好怕的?

若是結成道侶,那最多也不過是,同生共死罷了。

“那你現在覺得……我可以抱你嗎?”

玉襄感受了一下自己現在的心情,然後點了點頭。

伏淩這才慢慢的走了過來,他站定在她的床邊,和她平靜的對視了好幾秒,像是在評估她的狀態。然後坐了下來,朝著她傾過身子,克制的環住了她的肩膀。

玉襄卻並不滿足他這矜持的距離,她伸出手環住了他的後背,穩穩抱住,借力貼緊了彼此的身體。

她感覺自己脖頸處的皮膚,似乎貼上了他的臉頰,有一陣溫暖、柔軟的觸感。

伏淩似乎在她的耳邊發出了一聲輕笑,很溫順的被她抱緊了。

“但無情道畢竟是無情道,我們還是和別的情侶不大一樣……我們得保持距離。”玉襄喃喃道,“要給彼此充分的空間。”

“嗯。”伏淩發覺她的長發發質潤澤柔順,散發著絲綢般的光彩,忽然來了興趣,擡手輕輕撫摸起來。“你修了無情道,你說了算。”

“無情道的職責所在,我不能經常見你,畢竟一千年裏,起碼總要有那麽九百五十年的時間保持修為在線,可以護住門派。”

伏淩頓住了:“……你要九百五十年不見我?”

玉襄心虛的親了親他的臉頰,“四百七十五年?”

伏淩轉過臉來,瞇起眼睛看著她:“四百七十五年?”

“兩百……五十年?”

“兩百年。”

“……兩百年太短了,兩百三十年?”

伏淩盯著她:“你忍得住?”

“我覺得我可以……試試。”玉襄估算了一下,“我會努力忍耐的。”

聞言,伏淩淡淡道:“那就兩百三十年吧。”

這下輪到玉襄有些不服氣了:“你呢?你忍得住?”

“我忍了很多年了。”伏淩壓著她的腦袋,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似笑非笑:“經驗很豐富。”

想起自己那些年動不動就跑去外面的歲月,玉襄一時語塞。

她乖巧的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額頭抵在他的肩窩,生怕他開始翻舊賬道:“你知道嗎,修煉了無情道以後,萬事萬物好像都留在了冬天,再熱烈的焰火,看起來都冷冷淡淡的。”

“但是只有冷冷淡淡的你,卻和別人不同。”

“哪裏不同?”

“你感覺起來,有一層暖意。”

伏淩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故意問道:“那燕和真人呢?”

他是春天那麽暖。玉襄心中誠實的回答道,但你有夏天那麽熱烈。

不過,這種時候當然不適合說實話。

她哄道:“你是不同的。”

“那麽你一開始,說我‘也’是個始亂終棄的渣男,是什麽意思?你哪裏來的‘也’?”

“……我亂說的。”

伏淩輕哼了一聲,暫時放棄了追究。但他的問題本就很多,此刻更是一個接著一個:“還有,魔教教主為什麽會叫你師尊?”

“我和燕和真人……”他剛才自己明明也提到了這個名字,可她說出口來,他還是一陣不悅的攥緊了她的一縷長發。玉襄只好飛快的一筆代過:“外出游歷的時候,碰見了他。機緣巧合之下,有了一段師徒之誼。不過我沒有教他上陽門的法術,都是傳授在別的地方學到的術法。”

中原此前對魔教其實知之甚少,正因為如此,伏淩沒有發現時間難以對上,只能以為這位魔教教主崛起極快。

聽聞他們有過一段師徒之誼,他突然來了一句:“……你還準備收徒嗎?”

玉襄楞了一下,“無情道我才剛剛入道,哪還有時間收徒?”

伏淩不動神色的“哦”了一聲,但看起來,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你修煉無情道,又身為廣寒峰峰主,掌門說你以後都要待在門派裏,主持大局。我若是也跟著留下來,怕是與你修行無益。”

“嗯。”

“約好了,兩百三十年。我外出游歷,兩百三十年回來一次。我會告訴你我到的每一個地方,遇見的每一個人,我的每一次出劍……給你帶很多禮物,很多很多禮物,好不好?”

玉襄忽然想起之前她總央求下山的師兄弟們帶東西回來,還被師尊訓斥“貪戀紅塵俗物”,她忍不住笑道:“好啊。”

話音剛落,她便對上了他擡起的眼眸,在那雙寒星般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倒影。

一瞬間,玉襄的心怦然一動,然後感到一陣心悸梗塞。

她立刻捂住了胸口,艱難道:“……你得走了。”

伏淩立刻放開了她。

他說:“兩百三十年後見。”

玉襄忍著胸口的絞痛,卻仍然露出了一個笑容道:“兩百三十年後見。”

她閉上了眼睛,雖然與伏淩分了開來,可心神卻格外安定滿足。

閉關沒多久,她就迎來了“問心”。

說起來那麽可怕的問心,其實更像是一種自我質疑的心魔——何為無情,為何無情?既然無情,又為何仍被紅塵所縛,不得超脫?

值得嗎?

踏入此道,是否仍有飛升的希望?還是一種不見盡頭的犧牲?

無情道的所作所為究竟有何意義?

這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所選擇的道?

萬千雜念蜂擁而起,此起彼伏的質疑著道心,若對自己所循之道不夠堅定,自然很容易身死道消。

但玉襄想著伏淩,這理論上明明不符合無情道立道信念的信念,卻讓她安安穩穩的在狂風暴雨之中,平穩抵達了新的彼岸。

她想起風夕瞳曾經告訴過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一瞬間,竟然讓玉襄覺得,我沒問題,有問題的明明就是無情道!

而二百三十年在閉關中幾乎瞬息之間便過了一半,又過了一半以後,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她想見的人。

伏淩盤腿坐在她的面前,就像是曾經的玉襄在入定的師尊面前冥想,等他睜開眼睛一樣。

他閉著眼睛時,因為這些年劍道的磨礪,眉眼間盡是肅殺的冷意,但察覺到她的視線,伏淩睜開眼睛望過來的時候,神態卻突然變得像是最久之前,他還不通人情,宛若野獸一般,會把鼻子湊上來輕嗅的自然親昵。

他說:“這兩百年間的門派大比,我都是第一。”

玉襄一開始有些忘記了如何露出表情,只是安靜的聽著。

“因為總是有人跑過來跟我說些有的沒的,所以我在心石上一直寫著‘心有所屬’。它放在大門口也有兩百多年了。”

玉襄的唇角有些軟化了。

最後,伏淩又道,“我在外游歷,遇見了一家和你同姓的家族。有個孩子,我覺得頗有慧根,說不定跟你還是本家,正適合與你做個徒弟。”

他說:“他叫樊香君。”

一聽這名字,玉襄原本軟化的嘴角忽然又僵住了。

作者有話說:

這章卡了好幾天,因為一直拿捏不準伏淩的反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反反覆覆磨了幾遍,總算磨出來了。

伏淩:你修的無情道,你說了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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