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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宿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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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瑣事,皆是庸人自擾。

而我,我信奉安享樂活。

所以我和大青,在昨夜喝到了快天亮才結束。

喝的是二十年的善釀,入口微苦,後味醇香,進腹便頭暈目眩,樂的自在非凡。

這杜康之物,實在是紅塵裏最好的東西,而這最好的東西裏,我獨喜善釀。

善釀和人一樣,溫吞、糾結、難入口卻極順喉。

就像許仙。

我揉了揉太陽穴,與許仙隔著一道布簾。

保安堂今天的生意竟是異常的好,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鏘——啷。”抓藥的老侯一個不小心,將那藥秤的銅砣失手掉下,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金黃的秤盤內,金屬交擊的響聲震得我眉心驟然一疼。

“大青——我要喝水——”我拖著嗓子,有氣無力的擺弄著手中的藥方,對著後堂喊道。

想來我二人昨夜裏確實是喝了不少,就連一向彪悍的大青,今日也是垂頭搭腦,有氣無力,將茶盞放在桌前,對我有些欲言又止,一張大臉神情詭異,我飲了口茶,心中難免惴惴,莫非我昨夜又耍酒瘋了?

“大青,前堂的門板被李公子弄倒了,夥計們搬不起來,正好你在,麻煩去幫幫忙。”掀簾入內的許仙樂看著被逮個正著的大青,薄薄的雙唇忽然上揚,樂呵呵的開口向大青道。

這書呆子,也不知整天在開心什麽,我看了眼巋然不動的大青,拿手捅了捅她胳膊,勸道:“去吧,咱保安堂就你勁大。”

大青對我怒目以對,白了一眼許仙,掀簾子便出了房門,“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兩口子的。”

“相公,我昨夜……沒幹什麽壞事吧?”我回想起大青方才的詭異神情,正好許仙在這,於是便開口試探的詢問道。

“沒有啊,你與大青似乎是喝了個通宵,清晨時分你回來後倒頭便睡,並無什麽異常啊。”許仙也是早已習慣了自己這個酗酒的老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拿手指按摩著我的太陽穴回憶道。

我閉著眼,稍稍點了點頭,許仙不愧是醫生,按摩手法專業無比,本來頭疼欲裂的腦袋此時被他按上幾下,卻是緩解了不少。

“話說,你剛才說李公子,哪個李公子啊,這麽不長眼,推咱們家門板。”我舒服的隨著許仙的手指晃動,搖頭晃腦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

“不就是李員外家的少爺麽,前幾日還在咱家吃佛跳墻來著,他不是大青的朋友麽?”

聞言,我心下忽然一沈,這下可真是羊入虎口了!那日好歹是攔住了大青,今天二人再相見,又不知是何種局面,我騰的一下站起,卻覺得腦袋一陣眩暈,被嚇了一跳的許仙滿臉疑惑的看著我,問道:“這是怎麽了,你臉色怎麽這樣難看。”

“相公,你先去後堂,我不叫你你千萬不要出來!”我推著許仙穿過內堂,也不等他再問,便重重的將房門關上。

這會子紙鶴尋人也是徒勞無功了,法海那和尚不知道又雲游到天地何處,論法力,我是比大青好的多,但是論武力,我可遠遠不是大青的對手。

忍住了心中的一陣反胃,我疾步走向前堂,還未揭開門簾,便只覺得眼前一黑,來不及止步,便與來人硬生生的撞上。

這一堵墻一樣的觸感,“大青!”我忽然叫住來人,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小點聲。”大青嫌惡的看著我,將我從她面前撥開,“昨夜的酒勁未退,這會兒頭還疼著呢。”

“你……你沒有胡來吧?”我似乎也未聽到前堂有什麽慘呼尖叫,試探的問道。

“我胡來。”大青忽然冷笑了一聲,“你一個半夜裏抱著觀音菩薩問自己要不要減肥的人,有什麽立場說我胡來。”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哇的一聲,便將昨夜的飯食吐了出來。

那下酒的涼拌三絲,竟然還有幾根金針菇沒有消化。

菜難化,人卻易忘的多。

不管大青心中如何,但是表面上,她卻放下了。

初見光明,卻無故斷指的李公子,不管走到哪裏都顯出了十足的好奇心,這從未見過的世界,難免要自己親手東摸摸西摸摸,摸倒了門板,卻沒有摸到大青那墻一般的身形。

據抓藥的老候說,大青姑娘在前堂時身形那是從未有過的敏捷,還未等李公子好奇的摸上就轉身閃開。扶起了門板,便頭也不回的走回了內堂。

中午時分,宿醉稍退,我心驚膽戰的行至供奉觀音菩薩的佛堂內,恭恭敬敬的上了三柱高香,心中默念:“弟子放肆,請菩薩莫怪。”

大青說我抱著菩薩哭訴,也不知是抱著菩薩的法相,還是說我膽大包天的將菩薩請了過來,抱著菩薩金身耍酒瘋。

我偷偷的斜眼看了一下供奉的菩薩法相的神情,本來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此時臉上卻帶著幾分慍怒。

“菩薩莫怪,弟子真的是酒後失態。求菩薩寬恕啊!”我趕忙跪下,拜了三拜,苦著臉求饒道。

“白素貞!你還敢講!本尊一個月被你叫了三次,兩次說自己感情不順一次說自己吃太多變肥。你可顧及到本尊心情!”

菩薩的法相忽然佛光四起,跪在一旁的我聞得菩薩聲音,連頭都不敢擡,念及自己的無端行為,只能乖乖的低頭聽訓。

“無量善哉,還有前幾日錢塘之上的邪魅,是不是你搞出來的。”我忽然覺得頭頂一沈,想來是菩薩賜我腦瓜崩,我擡起頭摸了摸頭頂道:“那邪魅,我可是為了救人才搞出來這麽大的動靜的。”

“啪——”又一個腦瓜崩。

不是說佛家人戒嗔麽,法海不戒也就算了,怎麽菩薩也不戒起來。

“還敢狡辯,你搞出那麽大的動靜,若不是我命善財童子用錢通神之術將錢塘四面封鎖,玉帝早派人來逮你了。”

“菩薩慈悲。”我再次將頭埋在雙手之間,感恩戴德道。

“你說你一個半龍,不好好修行,非要淌這紅塵渾水也就算了,你還天天不知道安穩低調,五百年前搞出那麽大動靜,受了那麽多苦楚也不長記性,五百年後竟然也不知收斂,看哪一天惹急了我,才懶得幫你兜這些冤債孽事。”

聽來菩薩的教誨已經到了細數前事這一步,想來菩薩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於是我腆著臉擡起頭,將腦袋在菩薩的大腿上磨蹭磨蹭道:“我就知道三界六道,只有菩薩最疼我了。”

菩薩無奈的低頭看了看我,知道我從以前便耍賴慣了的,也是打心底寵愛我,這種種荒唐事,就此便作罷不提。

“無量善哉,我這次來,除了教訓一下你之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和你商量。”菩薩唱了聲佛偈,將手中凈瓶重新換到敲我腦瓜崩的右手上。

“嗨,有什麽好商量的,萬事菩薩做主便是了。”我繼續腆著臉坐起身,看著菩薩笑道。

“沒個正經樣子,這是正事,事關峨眉山紫薇洞那一位。”菩薩臉上笑意收起,嚴肅的開口道。

峨眉山——紫薇洞。一晃眼便又是五百年,如來佛祖給定的期限聽起來挺長,但過起來卻真是一閃即逝,我聞得菩薩話語,臉上卻也難免凝重起來。

“他——你還要繼續困著麽?”菩薩問我。

是啊,他,我還要繼續困住麽。我早已不想再禁錮他,但是放他自由,又該當如何呢。

三界六道都容不下他,就連紫薇洞的一方洞天也是我付出龍形才從佛祖那裏辛苦求得,如今又怎麽能放他自由。

唉,冤孽啊。

“求菩薩借力,再困他五百年。”我凝了凝神,心中拿定主意,向菩薩請願。

“無量善哉,真是冤孽啊。”菩薩將手中凈瓶托起,“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再抽你半身血脈,此一舉,你便與龍族徹底無關,再想龍遨九天,就只能是癡心妄想了。”

我苦笑了下,龍遨九天,五百年前我便自己斷了這個念想,五百年後,我又哪裏還有這般不切實際的奢求呢。

“請菩薩施法。”我重新跪起,恭敬的低頭道。

羊脂玉凈瓶瓶口微斜,我只覺得周身的生命力似被那完美無瑕的瓶子盡數吸走一般,只是這失力的感覺過不多時,便停了下來。

菩薩心念慈悲,本想安慰我幾句,卻忽然察覺到億萬年純潔神聖的羊脂玉凈瓶傳來異狀。

我偷笑的看著滿臉嫌棄的菩薩,見菩薩正要責難,我便搶先開口道:“吶,菩薩可是知道我昨晚上喝了一個通宵,血脈中帶著酒氣也是自然之事,菩薩可不能見怪。”

說來觀音大士的羊脂玉凈瓶也真是神奇,雖被再次抽走了一半的血脈,我卻覺得宿醉緩輕了不少,比起早上的精神,現在卻要好上許多。

就這樣我活蹦亂跳的恭送走了帶著一身酒氣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也送走了我回歸龍族的最後一絲希望。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那震驚三界的災劫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此時正悶悶不樂的坐在飯桌前喝著小酒。

“難道你身體變壯了之後,酒量也變好了麽。”我鄰著大青坐下,“我可是宿醉還未徹底消去,你便已能繼續喝了,不愧是壯士啊。”知道大青看到李公子心煩,我不由得與她調笑道。

大青瞥了我一眼,將自己的杯子遞給我,一聲不響的倒了一杯,自己則就著小小的酒壇喝了起來。

“借酒消愁,哪裏澆的息呢。”我拖著下巴,有一口沒一口的品著善釀,勸慰大青道。

見大青只是悶頭喝酒並不回我,我便再自言自語的感嘆道:“光有酒沒有菜,喝起來又有什麽意思。”

話音剛落,許仙便端著幾盤小菜從廚房走了出來,見我也坐在了桌前,不由得笑道:“原本是怕大青自己喝酒沒意思,我便隨手做了幾道下酒菜來,沒想到娘子也在,那我們三人正好吃一個早午飯。”

“早……午飯。”我看著許仙手中那幾個油膩膩的盤子,不由得皺眉笑道:“這不晌不午的開飯,你說是早午飯還真是應景的緊呢。不過……咱家藥堂那裏……。”

“放心吧,這會兒沒什麽病人,老候自己就可以了。”許仙將飯菜放下,在我面前坐下,笑呵呵的看著我道。

陽光灑下,這不大不小的庭院裏,忽然就暖了起來。

我看了看許仙,再看了看菜。

今天的菜,可是出奇的油膩。

油酥豆腐,糖腌香芋,東坡肉,油果椒糊子。一樣比一樣重口,一盤比一盤油大。

但是對於這宿醉的人來說,這些大油大膩之物卻分外的讓人有食欲,我伸筷夾了一塊豆腐,放入口中……

被善釀搞的渾渾噩噩的身子,就在豆腐入口的一刻,忽然全部活了起來,豆腐表皮的油腥在第一時間喚醒了所有的味覺,入口即化的豆腐在破皮之後,滑嫩的豆腐心帶著海鹽腌漬過的微腥與淡鹹,恰如其分的融在了口中,將要咽下之時卻忽然驚覺,那炸過豆腐的油酥,竟然混有紅糖在內,最後的一絲甜味極為順暢的入喉落腹,帶出了一路的清甜。

我的拳頭不由得握緊——真的是不論吃多少次,都忍不住打心底折服於許仙的廚藝高超,開心之餘,不由得舉起酒杯,將杯中善釀一飲而盡。

舊酒未退,新酒卻已入喉,只一杯,便有微醺之感,醉眼惺忪之間,我看著眼前變為重影的許仙問道:“相公,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倒黴,娶回家了一個又酗酒又貪吃的老婆。”

許仙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寵溺的看著我,拿手摸了摸我的頭道:“傻瓜,有你我便已知足,哪會覺得自己倒黴呢。”

那雙眼睛,帶著柔情,帶著溺愛,但是即便是醉眼惺忪的我,卻也看得出來,那滿目的柔情,卻還是缺少了一些什麽。

但我還能奢求什麽呢,一世一世的輪回之中,我還能遇到他們,便已是萬幸,對於這弄人的造化,我真不知該是感謝還是抱怨。

大青似乎也是醉了,寡言少語的她忽然抓住許仙的肩膀開口道:“你若不愛她,為何還要娶她,你心中若沒有她又為何終年陪她在這小小的錢塘縣,那雲游滄海的人……那滄海之中,不才是你的心之所屬麽!為什麽?!”

我心下觸動,深恐大青觸碰那一層一捅即破的假象,我和大青已心甘情願的被困在錢塘五百寒暑,此時若真的點破了,除了平添一位牢飯,便再無半點好處。

“大青!”我出言喝止,生怕許仙察覺到一絲一毫的異狀,但是許仙卻依舊是笑呵呵的看了看大青,也不理會大青的無端言語,只是伸手幫我盛了一碗椒糊子放在了我的面前,便再無言語。

“這徽北的名菜,最是暖胃,我在上面撒了少許苦菊花碎,解酒是最好的了。”

我低頭啜著碗裏的濃羹,大青已是醉的倒在了桌上,許仙傻乎乎的看著一口一口的喝著椒糊子,氣氛一時間倒也沈默了起來。

苦菊入口,竟是甜的,是我宿醉之後味覺混亂,還是因為比之心底之苦悶,這苦菊的苦實在是完全不夠看。

心中的苦與不苦,就在五百年前的那天一分為二,那一日,佛祖降世,釘龍尾,鎮海劫,阻虛妄之將,困魔道教主,端的是行雲流水一般,一氣呵成。

記憶裏的那一顆金黃色的佛釘釘住我的尾巴之時,我並未感覺到疼痛,只是感到一股血腥從空氣中彌漫開來,咂咂嘴,便忽然有一股苦澀湧上喉嚨,爬滿了舌頭。

那苦味實在太過深沈,苦的我幾乎有一百年都無法將任何食物下咽,一百年的食色無味,對於我這種吃貨來說,實在是比佛祖釘尾,比永困錢塘都要更加殘忍的折磨。

幸好來了許仙。

另一個許仙。

不會負心,不會誤信讒言,不會優柔寡斷,又會做飯的許仙。

天知道他墮入輪回時,在輪回盤上將自己做飯的技能點了多高,我只知道再見他時,他雖依舊不愛我,卻帶著我最愛的廚藝歸來。

我看看看著我的他,心裏再一次告訴自己,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便仰頭將一碗椒糊子一飲而盡。

一碗羹的醍醐三味!盡得大成!

“許仙,我好想你。”

正端著空盤準備去刷碗的許仙突然被大青醉夢中的一聲咕噥喊住,他背靠著我,看不清臉色如何,只是仿佛知曉了什麽一般,在腳步停下的一瞬,便再次向前。

他知道!

我忽然驚覺,是不是……他什麽都知道了!

五百年後的今天,紫薇洞的佛門禁制正是最孱弱的時候,以他的法力,沖破佛家囹圄也是不無可能。

亂了,若真是如此,那真的亂了。

廚房的門扉在他進去後便緊緊閉起,我看著醉的不省人事的小青,念著分不清虛實的許仙,環顧四圍。

天地間,忽然仿佛只我一人醒著。

只是醒著的人,卻帶著宿醉,恨不得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今天,到底哪一天是端午,好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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