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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拇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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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還不就是這樣,應劫而生,消劫而去,萬物輪轉,生生不息,即便是方才那幾乎要貫穿紅塵的災劫,在消弭了之後,人們還是一樣吃飯睡覺,一如往常。

只是我家保安堂之上的烏雲,此刻卻終於散去,露出皎潔的一輪滿月,讓人看之神清氣爽。

餐桌之上,我看著大汗褪去,一臉如釋重負神情的法海,不由得打趣道:“高僧辦完正事也不走,還厚臉皮在我這保安堂蹭飯,難道你也不怕我們平日裏吃的葷食玷汙了自己經年茹素的佛心?”

法海聞言,臉色稍變,依他那又臭又硬的脾氣,若是平常的飯局,估計早就翻臉走人了,奈何今日掌廚的是廚藝驚天動地的許仙,和尚思忖半晌,卻終於是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坐在那裏,不發一言。

“念完經打和尚。”大青雖然對法海沒什麽好感,卻還是極為不忿的冷冷開口,端起一碗八寶粥,便離開了氣氛尷尬的飯桌。

許仙眼見飯局未開便要不歡而散,連忙站起身圍事,“今日我做的都是素菜,你……大師無需擔心,我……我竈上還有一道素的佛跳墻,你們先吃,我去端來。”

許仙起身的那刻,法海才將筷子拿起,宣了聲佛號後,便再也不理我,埋頭吃了起來。

我也懶得自討沒趣,活動了下手指,舉起了手中竹筷——

百合豆腐、幹煸青豆、草堂八件、白玉羅漢……許仙當真沒做一道葷食,早知道就不告訴他法海要來了,好心辦事,卻難為了自己要吃這無味的素齋。

雙箸輕點,白玉羅漢裏的一條青絲被我夾起,放入口中,我空著的左手不由得握緊,天殺的許仙,破蘿蔔絲都能做的如鐘乳清流般美味,入口清爽脆滑,沁人心脾的清涼從舌尖直墜腹部,錢塘的甜醋又恰如其分的將味道提升至奧妙境界,我瞪了一眼正在吃不停的和尚,手中竹筷加速——我吃的決不能比他少!

風卷殘雲一般,許仙端著佛跳墻回來時,桌上的飯菜已被掃清,許仙似習以為常一般,將桌上的碗盤收起一些,接著便打開了這一甕從方才抓妖起便燉煮多時的佛跳墻。

若說這一甕的香味直沖霄漢,那也確實誇張了一點,但是揭甕的瞬間,我清楚的看到一向鎮定的法海都忍不住吞了好幾口口水,飯桌之上一時香氣四溢,就連那緊閉的門扉都關不住這浮沈的美味,我和法海還未起筷,那飯堂的大門便應聲而開。

“真是不好意思,實在是太香了,我才請青兒扶我來討一口飯吃。”門外一個俊逸少年笑得溫潤如玉,語氣不卑不亢的沖著屋內道,少年左手被大青扶著,二人就這樣並排的站在了飯堂門外。

口中雖是說著“討飯”,但這少年的神情卻帶著幾分無法抑制的驕傲,在這世間,也唯有從小便被金錢堆起的無憂人生,才能帶出這不論何時何地都能帶著高人一等的安然淡定,這李公子……雖謙和有理,但不知怎的,我看他那講話姿態,心中卻總是帶著幾分厭惡。

“沒事沒事,就是多副碗筷而已,既然是大青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快來坐。”心大的許仙倒是完全不以為意,也不管這陌生人是哪裏冒出來的,便轉身沖去廚房,尋碗筷去了。

他已沒有邪魅侵體,怎麽不趕緊送走了,還讓許仙看到,少不得等下又是一通解釋——我拿眼色示意大青,皺眉疑問。

大青倒是機靈,直接不甩我,徑直扶著眼盲的李公子坐在了我的對面,拿手帕擦了擦李公子嘴邊的幾顆八寶飯粒,然後再溫柔的幫李公子凈了凈雙手。

原來方才大青提前離席,竟是為了端著八寶粥去餵李公子,而李公子口中又喚大青為“青兒”,言語親昵,二人絕不似近日才見,這兩人,到底有什麽貓膩。

吃完了那絕味的佛跳墻,送走了傲嬌的法海和尚,哄睡了許仙,深夜,我便縱身跳上房頂,看了眼皎潔無暇的月亮,隨即向保安堂外飛去。

深夜的錢塘,白日裏殘留的各方味道隨著更深露重而漸漸淡薄,只是空氣中那一絲曾夾帶著邪魅的陰冷氣息卻在這夜色中更加清晰起來,即便是十幾日的光景,李公子剛被送來時的萬千邪氣卻還是清晰可聞,我循著那冰冷的氣息,步步向前,竟是走的越發熱鬧起來。

已是深夜光景,錢塘的大部分居民早已沈沈睡去,只是唯這一條街,一段巷還是燈紅酒綠,熱鬧非凡,我擡頭四顧,擦愛發現自己只顧低頭循著邪氣,卻不知何時竟跟著邪氣步入了這一條錢塘有名的花柳巷之中。

身為一個女人家,逛聲色場所確實是不很方便,但是老娘有一千七百年的修為,變一個小XX又有什麽難的,躲在無人暗處,口訣默念,三兩下,便生成了一個翩翩少年郎,我循著氣味,直直的走入了一間規模頗大的妓院當中。

“風月樓”,名字雖俗氣,但是裏面的生意確實絡繹不絕,剛一進門,便有龜公賤笑著迎來——李公子,您這有半月時光沒來了吧,小翠、嫣紅和杏兒她們可都常念叨您吶。

也沒有個鏡子,想來我倉促之間變作的男身,竟然是近日裏見多了的李公子的模樣,不過這樣也好,正好幫大青查查這李公子的底細如何,我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十五日前,我曾遺落了一個柳池醉鴛鴦的荷包,荷包內的銀錢雖然不值一哂,但是荷包卻是我心愛女子所贈,想來想去,也只有我在風月樓喝醉,被父親他們擡出來的那夜,才有可能遺落這貴重之物,你們是否拾到卻私藏入懷,快快從實招來,不然我告上縣衙,可有你們好果子吃!”

“唉喲我的祖宗,你可別說笑了。”龜公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斥責嚇到,一時也不敢搭腔,只是那滿臉厚粉的老鴇卻揮著手絹迎了過來,抓住我的手便不撒開,邊流淚邊哭訴道:“十五日前,您哪是喝醉啊……小祖宗,您那是急病發作了!”

我被手中突然間傳來的黏膩觸感惹的心內一陣反胃,想來這老鴇竟然和李員外一個調性,見人就抓手,也不管人家樂意不樂意。

老鴇見我臉色難看,掂量下心神,抹了把眼淚再次開口道:“那日夜裏,您正和翠兒兩相繾綣,可是哪想到風月樓忽然妖風大作,翠兒的碧玉間房門驟然敞開,門窗盡碎,接著您便口吐銀沫,在地上抽抽起來。也虧得你郭媽媽我機靈,當下便遣人去叫了李員外大爺,還囑咐令尊一定要將您送到錢塘第一名醫——許仙大夫的保安堂那診治,您被擡走了後,我可是日日掛心啊,若不是令尊囑咐我千萬不可將此事聲張,我可早就想親自登門看望了啊。”

不得不說,這老鴇演技真是好,淚珠大顆,源源不絕,我若不裝出笑臉以表示理解,估計她那鼻聽泡能抹我一身,好不容易在老鴇熱情的推銷新人的攻勢下走出了風月樓,我心中懷疑更甚,這李公子的風流債,到底惹到何種厲害人物,竟能催生出三只連我都感到棘手的邪魅來。

回到保安堂,我直接降落到了大青的屋門外,推門入屋便要找大青問個明白,卻不料大青的閨房卻空空如也,連人影都沒有一個。

莫非大青竟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夜會李公子麽?我想了想大青那敦實的身形,覺得也沒啥好詫異的,在黑夜中辯了下方向,便向李公子所在的客房走去。

“青兒,若不是你近日來的悉心照顧,恐怕我早就命喪黃泉了。”還未走近,便聽到李公子那溫柔謙和的聲音從後窗處傳來,我聽下腳步,準備看一看情景再做下一步打算。

窗帷內,大青一臉羞澀的坐在李公子的床邊,也不顧李公子只穿著褻衣,二人毫不避嫌的秉燭夜話,一時竟是春光旖旎,繾綣非凡。

“李郎,你我既早已私定終身,你又何須講這生分的話。”大青語氣與往日截然不同,這溫婉柔情的聲音我恐怕已有幾百年未曾聽過了,今日乍聽起來,配合大青現在的長相,還真是有些惡心。

“青兒,我打心底感激你非但不曾嫌棄我目不能視,更對我一片癡情不殆,在我生命垂為之時不離不棄,我李某真的感恩如沫,恐怕此生此世都無法報答你的情意。”李公子語氣誠懇,臉色慎重,但隔窗聽來,卻莫名的讓人反感。

“李郎,我不要你的報答,我只要你真心對我好,那便足夠了。”

“我李某發誓,不論此生在何種境地,只會對青兒一人好,只願與青兒一人結伴終老,若李某辜負此誓,寧願天打……”

“不!李郎,我不許你這樣詛咒自己。”

我在窗外聽的實在是快吐了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準備拔腿閃人,摸了摸渾身泛起的雞皮疙瘩,心下決定不論發生任何事都等到明天我緩過來這惡心勁兒了再另作他算,只是剛要閃人的時候,卻驀然感到了一陣殺氣傳來。

“李郎,你真的不論發生什麽,都對我始終如一麽?”小青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期待詢問道。

“傻青兒,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對你的承諾?那夜你我相會,我便應承過你,若我辜負了你,喏,我便自願斷指相賠,負你一次,便斷指一根,若負的多了,我便將自己全身都大卸八塊,送與你賠罪便罷了。”李公子的聲音從認真變作調笑,過度還真是自然無比,我還真有種立馬沖進屋中,撕破這花花公子的真面目給大青看的沖動,只是五百年前那事之後,大青便心冷如冰,此時若是騙她能讓她開心的話,那便……唉,騙就騙吧。

“真的麽,到時候血淋淋的,可要嚇死人了。”大青的聲音也漾著笑意,

“唉呀,壞青兒,沒想到你也這麽調皮。”

老娘發誓,等到這殺氣消失,我一定要好好的洗個熱水澡安撫一下我備受煎熬的雞皮疙瘩,不管是哪個道上的朋友,要殺人的請你抓緊時間行麽!

“李郎,其實,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使你重見光明。”大青的聲音再次響起時,笑意盡是,想必態度極是正經,不容調笑一般。

“好啊好啊,若青兒能將我這從娘胎裏帶來的先天眼疾治好的話,等我能親眼看到青兒了,便和你立即成婚。”李公子的笑意未退,想來是以為大青沒這個本事一般。

那李公子的眼睛我倒也查看過,雖是先天惡癥,卻也不是沒有治好的可能,只是修補人的先天缺陷太費法力,動輒甲子盡失,這代價太大,實在是沒必要為了這讓人惡心的花花公子費這般力氣。

我還來不及沖進屋阻止大青,大青卻已用訊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手從李公子的雙眼上拿下。

“嘶——”似乎被從未見過的光亮刺到,李公子還未反應過來口中便已不由自主的發出嘆氣,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後,李公子才一臉驚喜的發現大青所言非虛。

自己盲了近二十年的眼睛,竟然真的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妖……妖怪!”屋內忽然一陣驚恐的大吼,一時間殺氣更甚,“救!救命啊!!”

我恐怕大青出了什麽事,再也顧不得隱匿身形,閃身便破門而入。

“救……救救我啊!妖怪啊!”李公子見我到來,竟似看到了救星一般,滿目驚恐的指著一旁的大青,飛快的從床上掉下,也顧不得站起,便從地上向我爬來。

一股熟悉的讓人膽寒的氣息忽然泛起,夾帶著殺氣更讓小小的客房冷風肅肅,這白日裏差點貫穿紅塵的邪魅之氣,其來源——竟然是大青!

“大青!你近千年的修行,不可因為這區區的爛人而盡數廢了啊!”我看著殺氣盡放,臉色愴然的大青,一腳將爬至跟前的李公子踹飛,出言警示。

本擬沖上前去阻止大青,卻不料那陰邪的氣息實在太過濃厚,就連我也無法近身,“大青!你莫要忘了!峨眉山紫薇洞,還有一個人等著你去救,現在殺人,便前功盡棄啊!”

大青不發一言,只是一步步的朝被嚇得趴地不起的李公子走近,當行至李公子身前時,大青才冷笑著開口,“李郎,你莫要忘了,負我,便要將自己大卸八塊的。”

地上的李公子聞言,本就被嚇破膽的慫樣更是顯得窩囊無比,還未開口,便有穢物從雙腿間滲下,張開嘴,上牙不停碰著下牙,哆哆嗦嗦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方才的油口滑舌,花言巧語,此刻竟都付與了一灘穢物之中。

“翠兒——你與她兩廂茍且之時,可曾想到過自己的賭咒誓言!”大青語氣早已淒厲無比,但是臉上的冷笑卻始終未退,眼見邪魅之氣更勝,若不阻止,且不說再催生三只白日裏幾乎貫穿紅塵的邪魅,單單是如此凜冽的殺氣肆意,將其付諸行動的話,大青恐怕便要從此脫身妖途,墮為魔道!

此時以法海的腳程,恐怕早已在三百裏以外,我在這世上除了大青和法海外,就只識得一個除了做飯以外便毫無用處的許仙,此刻我孤身一人,到底該如何是好!

“你可……還記得,你我……初次盟約……之時。”趴在地上的李公子此時才算稍稍恢覆了一些神智,口齒不清的哆哆嗦嗦說道,“你那時……講……講……的還……算話麽……”

大青的殺氣忽然少了一些,臉上的冷笑也有所收斂,地上的李公子顫巍的伸出右手,張開手掌,只見那手掌的小指根部,竟有著一個淡淡的齒痕,但齒痕淺淺,此刻卻是物是人非。

大青看著齒痕有些微微的發呆,也不等大青反應,李公子便忽然將手送進嘴裏,用力一咬,將小拇指自根部齊齊咬斷,吞進了腹中。

空氣中一陣讓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泛開,小青渾身的殺氣卻隨著這濃厚的血腥味而消失殆盡。

邪氣盡失,冷笑凝結,人去屋空,轉眼一夜。

快要淩晨的時分,我與大青對臥而眠,仿佛又回到了在峨眉山躲著的時候,兩條蛇互相交纏,相擁而眠的夜晚。

“大青,你不後悔麽?”我知道她還未睡,沈默了許久,才開口問道。

“後悔什麽。”大青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淡定鎮靜。

“好多事。”我念及前塵,又回想今晚,嘆氣道。

“路是自己選的,何必後悔。”大青就是這樣,不在局中之時,便是天下最睿智的妖精,說著我想不明白又需要明白的答案。

“那小拇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心中實在好奇,對著無形中便消弭了一場大禍的小拇指實在是有著極大的困惑,那李公子已被我用法力洗去前塵,與大青之事,他直到輪回轉世也不會再記起,而知道這答案的,世間恐怕就只有大青一人了。

只是知道答案的人,卻讓我平白等待了許久,也沒有接話。

我討了個沒趣,只能換個問題問道:“你和法海,是怎麽讓燭陰那個小氣鬼打開魔道幽泉的?”

“呃。”大青這次的回應倒挺快,“我本來要用金錢買通燭陰,但是燭陰卻說幽泉乃魔道聖物,不能說開就開。後來法海和尚來了,他說……”

我聽小青停住,追問道:“法海說什麽了?”

“他說——若不開幽泉,便要在幽泉的開口處撒泡尿,還要拉……那什麽。燭陰怕魔君發現了不好交代,又打不過法海,便只能打開幽泉……”

…………這傲嬌和尚,也虧他想得出來,還說自己是雲游滄海的高僧呢!

我一時好笑,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姐,他說此生若負我,便將自己千刀萬剮。但是我聽到他說起負我之事,卻只能狠心咬了他一下小指,告誡他若是負我,我便親口將他的小指咬下,但是就連咬他…… 我卻也沒有忍心用力。”

齒痕深淺,人事全非……

我沈默了許久,直到天色熹微之時,也還是不知該如何安慰大青。

人啊,哪有個個都像許仙一樣呢。

我躊躇良多,終於鼓起勇氣向大青訴出往事,卻不料一陣呼聲傳來。

她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粽子果然是肉粽子才好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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