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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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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暇時候,張瀟問老神仙:“您為什麽不出山看看這個世界呢?”老神仙搖頭道:“外面的人都是壞人,我可對付不了。”張瀟忍住笑道:“那我也是壞人了。”老神仙笑道:“不小心漏進來的一個兩個我還能應付得過來,到外面可難說了。若是天下人一齊暗算你、迫害你,你能不能撐得住?”張瀟猜想老神仙年輕時候大概是遭受了什麽冤屈苦難,方出此言,也不再追問下去,順口問道:“以前漏進來的還有什麽人?”

老神仙想了想,道:“我只記得幾個。楊俊達,你曉得麽?”張瀟吃了一驚,楊俊達!這是本朝開國第一功臣,上應東方青龍宮將星,三十餘歲始追隨太祖皇帝,十年內助其掃平天下,大小百餘戰從無敗績,有“天下第一儒將”之稱。那是因為這位楊大帥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雖然用兵如神,自己卻是手無縛雞之力。楊俊達功勳累累,享壽卻不長久,四十多歲便崩隕了。據說他去世的那一天,恰好距離他初見太祖皇帝整整十年——這也被後世當做是君臣相得的一個經典範例。

老神仙看張瀟驚訝的神色,便知道了幾分,道:“小楊那時眼見活不成了,家人不忍看他離世,便將他送入深山中任其自生自滅,恰好被我見到。他先天積弱,不能習武,我便只是和他論論道、談談玄罷了。你聽說過蔡伯歧嗎?”張瀟心道:“你只是論論道、談談玄,便談出了一個天下第一儒將!”嘆服不已,搖搖頭道:“小子孤陋寡聞,並未識得此人。”老神仙驚訝道:“他沒有闖出名頭?那可真奇了,我可是把燒烙之法完完整整地傳授給他了!”張瀟初聽“燒烙之法”,還以為是廚藝,接著腦中猛地一省,想起一個人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這燒烙之法,可是把燒紅的小石子敷在身上……”老神仙點頭道:“對對對!你看,我就說伯歧一定能出人頭地嘛!”

蔡伯歧張瀟沒聽說過,可是要說起蔡江偉,那保準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太宗年間首屈一指的大國手,號稱有起死回生之力,行醫的全部工具只是一袋小石子和一只火盆。小石子燒紅之後,在人身上一烙,當真是百病頓消。各種的奧秘全在燒烙的部位上——什麽樣的體質對應什麽樣的穴道,石子要燒幾分熱,是用文火還是用猛火,裏面的學問大了去了。這蔡江偉借著行醫的機會游歷天下,到處不收分文,只求一餐一寢,真是萬民稱羨。只可惜醫不自醫,這位蔡神醫在南方山林中染了瘴癘,也是早早過世了。

張瀟難以置信地看著老神仙,他微言調教出來的人都是成了天下之大才,那麽這位前輩又是何等的高人?老神仙目光銳利,道:“你可不要以為我是什麽世外高人,他們有今天的聲名,還是跟自己的努力有關。從我這裏出去,籍籍無名的人更多。”張瀟點頭稱是,老神仙又道:“我還記得一個名叫鄭遠山的,這人是京北鄭家槍的傳人。”張瀟“啊”了一聲,道:“這人我認得他。”

老神仙笑道:“那麽說來咱倆也算有緣。鄭遠山那時才二十多歲,被人使了絆子,心中氣憤不過,又決意不使其他兵刃。我便把劍招偷偷地變化到槍招裏,讓他出人頭地了一回。”張瀟想起鄭遠山槍法精奇,可和自己初見之後不過兩個時辰便身死他鄉,自己甚至還來不及對他之前做一了解,不由一陣黯然。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事,顫抖著聲音問道:“老神仙,您可認得一位名叫張玉霆的?他也是使劍。”老神仙不假思索,搖頭道:“不認得,不過我聽說過這個名字。鄭遠山受了冤屈,是被他救出來的。”

張瀟大失所望。他想起在滄州時,聽師公延說過張玉霆每隔幾年便要到北京看訪一位高人前輩,適才他還以為是眼前的老神仙,不想卻猜錯了。老神仙道:“這幾十年來,使劍的人除了你,還有一個叫做司熠辰的。”

張瀟大叫一聲,跳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什……什麽?司熠辰?”老神仙道:“是啊,你認得他?他爹爹是北京鷹爪派的掌門,他卻不願學那粗淺的鷹爪功夫,賭氣之下離家出走,跑到深山裏來。他爹爹來尋過幾次,見是我照管著,也沒多說廢話,只是一月來看望一次。”張瀟道:“那時他多大?”老神仙道:“十多歲的樣子。他的資質其實一般,只是學的專心刻苦,進境倒也不慢。後來他做了官,只許用刀不許用劍,我便從劍法中變化了一路刀法出來……你這麽瞧著我做什麽?”

張瀟長長嘆了口氣,道:“這位司大哥,我是和他認識的,他的武功,當真是天下一流。”心中這才明白司熠辰為什麽到了谷口不敢追來,原來是心中發虛,怕見自己師父;又明白了他的刀法中為什麽包含了那麽多的劍招,原來是從劍法化來的。

老神仙看了失魂落魄的張瀟一會兒,忽然笑了出來。張瀟道:“老神仙為何發笑?”老神仙道:“我猜啊,你是敗在了他手下,對不對?不妨事,你的資質勝他十倍,何必拘於一時成敗?”張瀟只是苦笑。他只知道司熠辰做了官,具體什麽事務卻是一無所知,大概是司熠辰刻意瞞了過去。

老神仙回到房中繼續熬制丹藥,張瀟繼續呆呆坐著。一連幾日他醉心於這世外桃源,剛才說起了司熠辰,才想起張隨、趙巨炎等人。自己萬險逃脫了追殺,兩個師兄和朋友們可還好嗎?幾位兄長雖然遮擋住了他的自由,可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張瀟還是止不住地牽腸掛肚。

忐忑不安地推門進屋,老神仙眼角餘光一掃便知張瀟心中所想,只是不說話,等著張瀟主動發言。張瀟嚅囁道:“前輩,我……”老神仙喝道:“什麽我?誰是我?”張瀟心中一跳,順口接道:“我是我!”老神仙疾聲道:“我是誰?”張瀟堅定道:“我是我!”老神仙又高聲道:“我是誰?”張瀟嘴唇打顫,汗出如漿,伏地不能作答。

老神仙哈哈笑道:“你說你是你,我卻說我是你呢!去!去!”沖張瀟揮揮手,盤腿坐在爐前,似已入定。張瀟屏聲靜氣,悄悄從架子上拿起銹古劍,掩好門小步走向谷口。邊走邊想:“老神仙看出我有離開之意,是以臨行前一通棒喝呈露禪機,助我打通玄關。這天和地也曾混統一體,世人何苦要明辨你我?莊周於蝶也能混沌一氣,還有什麽對立不能分解呢?這俗世中人,當真可笑的緊。”

不知不覺出了谷去,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張瀟仔細一想,自己出身不低,基礎紮實,出生入死之後又得高人指點,武功大進,眼看著就要走上歷史上無數絕代名俠的道路,心中一陣歡喜,舉起銹古劍憑空一刺!

他此時內力大有增益,那混實厚重的鐵劍如同拈花拂葉一般運轉隨意,頗有幾分高手的意境。張瀟當然也看出了自己這一劍之中的妙處,又驚又喜,哈哈大笑了幾聲,闊步向前走去。自從他第一眼見到這柄古劍,便有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把劍跟自己早已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走了幾步,張瀟腳下一絆,向前趔趄了幾步,腦袋猛地清醒過來:“不對,我差點被他騙了!老神仙說的盡是玄理,一萬種人便有一萬種理解方式,俱是一孔之見。男兒立世,怎可被旁人同化?當然要卓然不群,有獨立的意識和能力才對!”

出了那個奇異的山谷,張瀟腦中不知為何忽然對老神仙的遁世隱逸的觀點懷疑起來,忍不住往回奔去,要和他說個明白。說來此刻他距離谷口不過半裏之遙,可他再度回到山谷中去的時候,景象卻是大變:入目之處,滿地都是敗花衰草,陰冷的無根之風來回搖蕩。張瀟驚訝萬分,一步步往裏走去,哪裏還有片刻之前的繁花如錦、綠草如綿、樹蔭如水、白發如仙?

這時張瀟不知為何又不覺得奇怪了,只是莫名地陣陣失落,仿佛失去了一個要好的夥伴,再也見不到面了似的。前幾日的奇幻生活如同一場夢一般歷歷在目——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可丹田裏的充沛、劍招裏的神妙又是如此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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