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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腿、小五子和生煎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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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成天躺在病床上哪兒也不去,八卦新聞聽來得倒不少,什麽“小護士講,四條腿這個人很怪,做事情很準時。人家是從來不遲到,但是他是從來不遲到,也不早到。不管開會,上班,做手術,都是踩著點進門。不管春夏秋冬,天天只洗冷水澡。”

曉芙好笑:“你怎麽知道人家洗熱水澡冷水澡?”

外婆說:“我聽小護士們說的。”

“她們怎麽知道的?她們看見啦?”

這個外婆也回答不上來,便哼哼哈哈地把話題岔過去。

小護士們都很喜歡這個老太太,因為她出手很大方,比如,那天曉芙買回來的櫻桃,就讓她給小護士們拿去護士站分了。

人也好玩。給她抽血化驗,她就把一只細得蘆柴棒一樣的胳膊伸到人家面前:“你還要抽啊?你看我老太婆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再抽就沒我了!不給你抽!”

護士就忍不住笑:“劉奶奶,我們只抽一小點點。”

有一回,老太太瞥見外孫女兒手裏翻閱的雜志封面上有個穿三點式的女郎,等外孫女兒出去溜達的時候,她也拿過來翻了翻。

一個小護士故意湊過來說:“劉奶奶,您看什麽呢?這麽入神?讓我也瞅瞅!”

老太太趕緊把雜志往身後一藏:“別搗亂!這上面都是英語,你看不懂,我看著都吃力。”

又有一次,一個小護士來給她送藥,老太太並沒有立刻放入嘴裏,而是戴上老花鏡,對著陽光掰起了小藥丸,小護士問:“劉奶奶,您這又是幹嘛?”

老太太說:“馬主任說了,這藥我一天吃三次,一次一粒半。”

“我給您的這不就是一粒半嗎?”

“你這半粒太大,我得掰勻了!馬主任說,藥不能過量吃!”

曉芙寸她:“馬主任說的話是聖旨是吧?”

一天,曉芙聽見外婆和她媽在悄聲嘀咕:“四條腿可憐哦,一出國,老婆就跟個德國老頭子跑掉了,兒子也搞過去讀小學了,小小年紀,會講三國語言。四條腿當時跟這個女的講‘你要離婚可以,以後我們就一刀兩斷。’老婆不聽。現在給德國老頭子蹬掉了,後悔了,想回來找他,四條腿倒蠻棍氣,說‘噢,你要分就分,要合就合?你以為你是上帝啊’?”

曉芙媽聽完後好像害牙病一樣,一個勁地直嘬牙花子:“哦喲喲,這麽優秀的一個人,可惜了呀!那個女的真是傻!”

曉芙當時正在吃她媽帶來的清蒸桂魚,雖然明知女人們之間傳遞的八卦真實性要打個折扣,但聽了這一席話,心裏也還是有種隱隱的難受。不知道是為馬主任殘缺的婚史,還是為他已經有了一個上小學的兒子。

外婆忽然神秘地往曉芙媽面前一湊:“你說,把我們小五子介紹給他好不好?”

小五子就是曉芙的那位超大齡剩女小姨。

曉芙媽還未及回答,女兒的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胳膊上,發出一種半窒息的聲音:“媽,魚

刺!我喉嚨讓魚刺卡住了!”

“趕緊的,咽口飯!咽口飯就好了!哪有吃桂魚還讓魚刺給卡住的?”曉芙媽忙說。

看著女兒咽了一大口飯團,喝了一大口水,說魚刺下去了。曉芙媽這才轉過臉去對老太太小聲說:“媽,我看你是糊塗了,這些開刀醫生,跟小護士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有時候手術臺子上就野合到一塊兒了!”

“我看四條腿不像這樣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偷麩吃的都是悶頭驢!再說了,就算四條腿為人正派,你也保不住小護士不勾搭他,你看看這些小姑娘,跟醫生講話油腔滑調,沒大沒小的樣子。況且,你也不能讓我們小五子給人當後媽去呀!”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唉,我們小五子也就只能給人當後媽了!人家都說把閨女藏老了,我這閨女都快讓我藏成古董了!”

曉芙忍不住插話:“外婆,人都說我小姨花癡,七竅少一竅,您可別給人四條腿添堵,到時候把藥給您下錯了!”

老太太立刻把眼一瞪,有張桌子她就拍案而起了:“胡說!他們才少一竅!”

曉芙媽也罵道:“大人說話沒你事!讓你聽聽就不錯了!生怕你不接嘴,話就掉到地上打碎了是吧?”

曉芙現在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著馬主任來查房,他每回來,都會當著眾人面兒,不開笑臉只開玩笑地問一句:“小小張今天好嗎?”

這就夠曉芙暈乎一個上午。

第一次這麽問的時候,外婆大大地驚訝了一下。等他走後,曉芙才紅著臉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說爸以前給馬主任當過家教。

外婆很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曉芙還算急中生智:“噢,我還以為我爸已經和您說過了。”

他舉著外婆的片子給實習醫生們講解的時候,曉芙看得都迷了。她最愛看他一陣風似的走路的樣子,那一身微微撩開的白大褂在他身上就像風衣在李察基爾身上似的。在過道裏,走廊裏,電梯間看到他風馳電掣的身影,曉芙的眼神總要停留一會兒。他似乎永遠都那麽忙,往往連和她站下來多寒暄兩句的功夫都沒有,身邊永遠跟著一個或一群下屬。但曉芙沒事兒就在醫院裏各處走走,在他辦公室門口打個晃晃,跟黃鼠狼盯雞似的盯著他,瞅空兒就撲過去。

她發現了她還挺能裝,老能裝作是無意中碰上他的。

有一天,她又在過道裏“撞”上他,是午休的時間,他好像不太忙,還站下來和她閑聊了兩句:“你們家現在住哪個院兒啊?”

這“院兒”指的自然是信息工程大學的家屬院,這所大學裏頭有東西南北四個家屬院,在那兒長大的孩子一聽就明白了。曉芙立刻答:“一直住東院兒。前年剛搬進八號樓。”

他沈吟了一下,說:“八號樓離絮園不遠。”

“絮園”是家屬院最裏面一片曲徑通幽的所在,住的都是軍級幹部,也是歷屆大院孩子們的樂土。

曉芙想起爸說過馬主任的姥爺是以前的院長,還是個少將,便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就住那裏頭啊?”

“嗯。我父母那會兒老下部隊,我就跟著我姥姥姥爺一塊兒住,一住就住到高中畢業。”

“以前那裏頭有顆無花果樹,我們小時候常上去掏鳥窩,摘果子。沒少讓人罵!”

“那棵樹是我姥爺親手栽的,就在我們家前院。”

曉芙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了一幢奶黃色的小洋樓,驚喜道:“敢情你以前就住那‘黃鶴樓’啊?”

馬主任楞了一下,待領悟了這個形象的比喻後,不由笑了。

曉芙發現,她隨便說點什麽,就能把他招笑,他一笑,倆眼就成了倆小括弧,剛毅的面部線條也柔和起來。他告訴她:“當年你爸輔導我的時候,非讓我背那些半文不白的東西。我不肯,就和他打賭,他要能把樹頂上那幾顆無花果給我摘咯,從此他讓我背啥我就背啥。”他的笑容裏仿佛又有了當年調皮搗蛋的快樂。

“後來呢?”曉芙追問。

“後來你爸二話沒說,跟松鼠似的,兩三下就爬上去給我摘下來了。也怪我低估了他,別看他當年瘦得跟劈柴似的,站在地上是個不太結實的晾衣桿兒,一上樹他就成孫悟空了。”

曉芙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爸當年給這匹找不著方向的千裏馬“傳道授業解惑”的“兩把刷子”。

她笑道:“嗨,跳鋼管舞的都是瘦子!再說我爸在鄉下長大,爬山上樹,小菜一碟。”

“那棵樹還結果呢?”他問。

“想結也結不成了。有一回‘黃鶴樓’裏那老頭的孫子從樹上摔下來了,腦門上縫了好幾針,老頭就讓警衛員把樹給砍了。”曉芙想到這兒忽然幸災樂禍起來,“摔也就摔了,那傻小子還把蜂窩當鳥窩給掏了,蜇一臉包,腦袋腫得跟豬八戒似的。”

他又笑,問:“其實,你知道大院裏頭最讓我難忘的是什麽嗎?”

曉芙搖搖頭。

“我上中學那會兒,食堂來了個安徽師傅,就好做生煎包子,這輩子沒吃過那麽香的生煎包子。估計他也早告老還鄉了。”

馬主任憶完包子不久,就把這事給拋到腦後了。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他剛開完會回辦公室,就發現桌上多了一飯盒熱乎乎的生煎包子。飯盒下面壓了一張字條,上書:

安徽師傅已經老眼昏花,希望他手裏捏出的包子還是當年的味道。

小小張

他笑將起來。後來再在過道裏撞見她,因為身邊有人,他只沖她微笑著點了一下頭,意思是:謝謝你的包子。

她先是迷瞪了一下,待領悟過來,回給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然後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他領著一群人走過了半條走廊,倆手對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擺出倆“V”字,喜滋滋地說了句:“Yes!”

生煎包子事件就像讓開水燙著的雞似的到處飛。沒兩天,曉芙的司馬昭之心就路人皆知了,原始的傳播者不是別人,是小劉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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