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恰逢周末，事務所難得工作不多。

這邊距家不遠，也出於聯絡家人情感的考量，右京決定中午回家就餐，一小時前他就跟繪麻發過郵件通知，也不算很倉促。

踏進門的瞬間右京長籲一口氣，一直全副武裝的精英模樣褪卻，此刻在熟悉的家中呈現出淡淡的疲態，但他很快便收拾幹凈，眼神算不上有多麽溫柔、卻也不見站上法庭時那麽銳利冷冽。

“我回來了。”

並沒有人出來迎接。

右京擡手松起領帶，往內走了幾步就見看家的那幾只正團團圍在沙發旁邊，透過人與人之間的間隙、若隱若現地露出幾縷艷麗又極長的紅發來。

——不是侑介。

但色澤如此紅艷又長到幾近誇張的頭發，總有股……似曾相識感。

右京楞了下，“你們在做什麽？”

“你回來了，右京哥。”繪麻首先打招呼，並自然地走過去結果右京手裏的西服外套掛到旁邊的架子上，其他人亦紛紛回頭。

一時間人群四散開去，僅留下還在幫晴什檢查過敏（……）的雅臣，和旁邊一直在安靜陪伴的金木——在繪麻說晴什剛剛跟自己的寵物接觸過可能小動物毛發過敏時，金木所有的無措和尷尬都跑到腦後、腦袋裏只能容下晴什的傷勢。

雖然如常的瓷白膚色，看上去似乎並不存在所謂的“過敏”。

“看起來應該沒有過敏。”雅臣擡頭沖晴什露出安撫性的笑，“但既然知道自己身體有這方面的問題，作為一個醫生還是有必要提醒你——平常稍微要更細心註意一些。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可一旦有什麽突發狀況……那就麻煩了啊。”

晴什將手收回，另一只的手指自然地搭上去在被觸碰過的地方溫柔地來回摩挲，笑容清淺地跟雅臣點頭致謝，“我會註意。這次真是勞煩你了，朝日奈……”

溫聲又熟悉的致謝語調，還有出色到極具侵略性的容貌，這位是……！

“赤司……小姐？”

右京明顯遲疑了一下，但聲音還是因過分詫異比平時拔高了些許。

晴什聞聲擡頭，見到右京是也楞了一秒，而後照例給出一個笑容，“你好，朝日奈先生——”視線又掃過眼前幾位[朝日奈]，既然都姓朝日奈的話……

“是這樣啊……”聲音裏帶著些細微悅耳的笑意，“的確不常見……早該想到的才對。”

從來都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的右京難得混亂了一次，但常年做律師積累下來的沈穩讓他很快冷靜了下來，就如律師談判時放慢語速試探，“赤司小姐……原來跟我的某位兄弟是朋友麽？”

說話時，他視線銳利地往晴什身旁站著的那一排兄弟掃去。

作為赤司家的私人律師，右京自然是認得赤司晴什的。

大約二十多日前，他突然被召喚到赤司宅邸。當時這位就跟現在一樣——安靜地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手規矩地疊放在纖細白皙的腿上，家教極好地耐心等待著。

右京見過赤司家的小公子，這位的容貌也確實和那位相似到了極點。臉上保持著辦公時一貫的冷峻淡漠，但心裏難免會有猜疑，右京很自然地望了過去。那位似乎馬上就感覺到了，稍稍回頭遞給他一個笑容，笑容淺淡得體，很漂亮也很和緩，襯得那頭張揚灼目的紅發都柔和了不少。

是要擬定一份“收養協定”。

但在起草過程中，這位疑似雙生子的女孩子卻幾乎放棄了所有正當的權利，僅僅是想要以“赤司晴什”這個名字繼續存活下去。即便是面對那麽強勢的赤司先生，都不見她有半點畏懼的唯唯諾諾。而且在她一次次柔聲說出放棄的時，表情始終都是恬靜溫柔的、眉目舒張間又透著股懶散倦怠，仿佛是隨手丟掉了無用的垃圾般，對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財寶視而不見。

反過來，就愈發能體會到她對“赤司”這個姓氏的那份執著到扭曲的堅持。

整個過程進行下來，她的平靜和沈著被完全凸顯，幾乎完備的成年人氣質出現在一個國中生少女身上……就變得可怕起來了啊。

右京半點都不希望自己的兄弟給這種心機城府過深的女孩子接觸，只要對方有心絕對會被蠶食到骨頭都不剩！

於是，右京看晴什的視線不自覺銳利了起來。

真的是誰的朋友麽？

可那麽出色的朋友，他居然一次都沒有從他們嘴裏聽說過，是有所隱瞞還是……關系還沒有好到可以拜訪家裏的程度？那今天的突然造訪又是為了什麽，好不容易擁有身份想出來露個臉麽？

別開玩笑了。

還是說，是妹妹的朋友？……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那幾位弟弟感覺到了右京情緒的一樣，紛紛搖頭跟自己撇清關系同時去指最右邊的雅臣。而作為長男的雅臣也頗為無奈地點頭承認。

“赤司小姐……”

金木也覺察到了，他身體自發地往晴什面前擋，卻被晴什按著手腕、固定在原地。晴什回頭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便轉身再次和右京視線交匯，唇角的笑容恰當得體，安靜卻不會沒有存在感。

“朋友的話……大概還擔當不起吧。之前我和這裏任何一位都不相識，只是發生了一些……意外，所以就剛好出現在這裏。這段時間以來，承蒙朝日奈先生一家關照了。”

“你過謙了、赤司桑。”雅臣敏銳地註意到右京戒備、不算友好的態度——知道右京不是亂來的人，但這樣對恩人實在太失禮了。於是他站出來試著緩和氣氛，摸了摸旁邊彌的腦袋，“都是彌太頑皮了，被關照的應該是我們這邊才對。”

晴什又跟雅臣客套了幾句，餘光掃過墻壁上的鐘，“已經這麽晚了麽？”

繪麻張張嘴剛想說邀請的話就被晴什先一步打斷，“朝日奈桑，因為我和金木君還要別的事情要趕著去做，那個裙子……可以借我先穿走麽？大概要等我換下來才能還給你。”

“欸——這麽快就要走了麽？不再多……”

晴什搖搖頭，溫和卻堅決的拒絕，“一直打擾到現在，已經夠添麻煩的了，要是再……那就太過分了啊。”晴什說著回頭看了眼金木，笑容漸深、本就柔和的臉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層暖光。

“請允許我們先行離開。”故意放緩的聲調和牽起的手，暗示的意味相當明顯。

太、太大膽了吧，赤司桑她……

不止是金木，連繪麻都看紅了臉，“當、當然可以。衣服赤司桑帶回去就好，不、不用急著還給我……等一下——赤司桑原來的衣服還在我房間裏烘著，我去幫你拿下來。”

說著她逃一般地往樓上走，晴什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謝謝。”

“是故意把姐姐支開的吧……”一直懶洋洋窩在沙發裏的風鬥出聲，有些懶散地撐起自己的腦袋，嘴角的笑也有些漫不經心，但註視著晴什的眼睛卻十分得亮。

——他並沒有忘記先前晴什帶給他的那股不受控制的恐懼感。

風鬥嘴角的笑容驟然加深，甜膩中又透著些惡意，“居然能讓右京哥用到那種尊敬的稱謂，真的非常好奇。所以說……你到底是什麽來頭？方便透露一些麽？”

“你有些過分了哦，風鬥。”椿笑著伸手在風鬥頭上胡亂揉了幾下，但言辭輕浮地沒有半點真正譴責的意思，然後也看鎖定晴什，“不過我也有些想知道呢……這位‘客人’小姐。”

客人——這是晴什最初的自稱。

比起連名字都不肯告知的陌生少女，他們還是更願意相信自家兄長一些。

而且方才風鬥的異樣他全看在眼裏。

“椿！”

“風鬥！”

雅臣和梓齊齊出聲制止，就連金木都有些按耐不住了——明明是他們好意出手救人才變成現在這幅樣子，為什麽這些人可以……

但面前的赤司小姐，神色平和緩，仿佛並未受到任何影響。下一秒微涼的指尖就撘在他手腕的脈搏上，示意他不要亂動。

“我的話……”晴什視線掃過這群[朝日奈]，反正右京清楚地知道她的底細、估計等她走後也會跟他們詳細說明……晴什聲調平靜地闡述，“我姓赤司，全名是赤司晴什，‘赤司’就是你們現在所想的那個‘赤司’。雖然只是“養女”，但應該勉強還是能夠被稱為——‘大小姐’吧。”

“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最近才被收養的。也是在擬定協議的過程中認識的朝日奈先生。”晴什說著擡頭看看右京，示意她所說的[朝日奈]正是眼前這位，通情達理地說，“包括朝日奈先生的態度我都可以理解，畢竟我現在……呵——”

畢竟我現在身份和位置都非常微妙。

晴什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半句伴隨著那聲自嘲滯留在喉嚨中，僅餘下嘴角柔和的笑。而隨著她的噤聲，氣氛亦陷入沈寂。最初跟晴什嗆聲的風鬥還有椿此刻半點聲音都沒有，反而默默的低下了頭。身旁的金木默默反握住了晴什的手，溫暖的體溫隨之傳來，給她一種無聲的力量傳遞。

強者收獲榮耀，弱者得到同情。

——很公平。

還是作為長男的雅臣最先開口，“對不起。”

一直到後面繪麻收好衣服下樓、跟晴什交換聯系方式、再到送他們出門，這種沈寂的氣氛也一直持續了下來。

“赤司小姐，你……還好吧？”金木深皺沒有，擔心到了極點。

“金木君會因此覺得我很可憐麽？”

晴什聲音柔軟，配合著言辭有種可憐兮兮的感覺，金木立馬不暇思索地回答，“那怎麽會？！對我來說赤司小姐是就是赤司小姐，我認識的赤司小姐就是這樣的，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不同！”

“況且赤司小姐也……”

……也從來都沒不起這樣的我。

並且“養女”，還是“赤司家”的這種身份，完全可以驕傲起來，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嗯，我也那麽認為。”

晴什說著轉頭，對上金木大義凜然、正直到極點的臉輕笑出聲，“不過已經第三次了吶，金木君。”見金木面露茫然，晴什笑得愈發輕快流暢，“都說不要隨便相信我的話了——”

金木腦子轉了好幾個彎，而後不可思議地看著晴什，“那那、那個……赤司小姐難道又又又、又在……”又在騙人麽？

結果因為太震驚磕磕巴巴地連話都說不好。

晴什頗為愉快地點了下頭。

金木細細去瞧晴什的神色，發現她的確沒有半絲的難過，秀麗的眉微微揚起、和勾著的嘴角相互映襯，確實心情極好的模樣。

雖說再次被耍有些無奈，但見晴什沒有被影響到心情，金木還是挺開心的。

“但那個人為什麽不歡迎赤司小姐呢……”這點讓金木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赤司小姐是個很好的人啊……

金木在原地停了停，但晴什卻一直在往前走著，“誰知道呢？”她的聲音輕柔至極卻又似乎並不在意，但那只金眸卻徐徐睜開，乍現出些許冷冽的色澤，“但喜好這種東西本就因人而異。誰都說不準的，不是麽？”

但是我知道啊。

朝日奈先生排斥我的理由——我也能理解你想竭盡所能地保護家人的這份心情，你作為被排擠、被誤傷的我……

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在保護令弟的前提下收取一點點名譽上的補償……不也理所當然麽？

這個交易很合算。

說完，晴什回頭按下被風卷起的絲絲長發，那雙異色的瞳孔內發絲拂過，若隱若現地給人一種溫柔繾綣的錯覺。

只不過，比起那些心機深沈的、生性多疑的、理智過頭的人……甚至比起“我本身”——

“我果然……”晴什朝金木露出柔軟又漂亮的笑，“我果然還是喜歡金木君更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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