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約在市中心一家咖啡廳。

長安到的時候，張夢玥坐在角落，正重新叫了一杯咖啡，看樣子已經等候多時。長安一看時間，剛剛好，沒有遲到。

她在她對面坐下，微微一點頭。

張夢玥盯了她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道：“你知道我為什麽約你出來嗎？”

長安不答反問：“你知道我為什麽答應出來嗎？”

她臉上明明掛著溫柔禮貌的笑，張夢玥沒料到她不正面回答，準備好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

長安繼續說：“因為我擋了你的路，而你不甘心。既然昨天已經說開了，我就出來陪你聊聊。”

“你陪我？”張夢玥冷笑道：“你一個住在山裏、胸無大志，成天就知道吃吃喝喝的女人，要不是李少游，你以為自己還能在博主界做下去？”

她說得難聽，長安卻不見生氣，依然是笑盈盈的樣子：“要不是李少游，你又怎麽會有機會膈應到我？哦，說膈應也不對，畢竟我每天就知道吃吃喝喝，無關的人和事，我也懶得去在意許多。”

張夢玥說：“你不在意，也不就會出來了。”

長安說：“好歹你也為我花費了些心思，我要是一點都不在意，豈不是辜負了你？”

張夢玥是真的沒想到，蘇長安這人看著一點都不能打，懟起人來倒還像模像樣的，她原本準備好的盛氣淩人的長篇大論此時派不上用場了，只好完全放下偽裝，昂起下巴看著她說：“難怪能把李家少爺吃得死死的，看來你也不是什麽善茬兒，說是聊聊，實際上不過是來炫耀勝利成果吧，怎麽，李家承認你這個兒媳了？”

“你這麽說也沒錯，”長安只感覺自己跟她都不在一個頻道上：“但我說過了，我不想炫耀什麽，出來是因為，覺得你可憐。”

她總是這副溫溫柔柔的樣子，什麽都不痛不癢，什麽都無法讓她失控。張夢玥簡直恨極，聲音大了不少：“我可憐？！我現在、未來將擁有的東西，你一輩子都沒辦法企及！你說我可憐？”

旁邊桌已經有人看過來，長安不緊不慢接過服務員遞來的咖啡，招手讓她離開，才繼續說：“那為什麽你覺得，我會稀罕？”

張夢玥眼眶發紅，卻突然笑了：“嘴上說說誰不會呢？我也可以說我不稀罕李家少夫人的位置，不稀罕豪宅奢侈品名譽權勢，不稀罕那些人成天在網上誇我多聰明漂亮又努力，但如果你真的不稀罕，你何必費盡心思攀上李少游？”

長安不笑了，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他很優秀，但我也不差，我跟他在一起，沒有誰高攀誰。我們之間又有什麽輸贏？不過你一廂情願……”

話音未落，就被微熱的咖啡潑了一臉。

“家裏人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支持我讀太多書，連大學學費都是我自己打工掙來的。為了做得更好，我每天堅持健身，為了保持身材，半年喝不了一杯奶茶吃不了一口蛋糕，辛辛苦苦維持的人設，那麽多人喜歡我，那麽多人說我非常優秀。你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的普通女生，我到底哪裏輸給你？

什麽叫一廂情願？明明我先遇到他的，明明我花了那麽多時間精力走到現在，我遇到他的時候，我就已經可以站在他身邊了，我每天為了見他提前三四個小時起床打理自己，我知道他所有喜好厭惡，甚至查清楚了他媽媽是怎麽死的，我連他大學曾經上過幾門課都一清二楚！我明明還可以繼續走下去的，直到能正大光明牽住他的手。但你算什麽？你不過一個小小的美食博主，突然就來了，突然就搶走他了！”

張夢玥眼圈發紅，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鼻翼快速翕張著，聲音都有些沙啞：“到底為什麽啊！你憑什麽啊！”

長安放下嘴角，盯著她嫵媚的眼睛，緩緩開口：“那我就告訴你為什麽。”

“你說我目光短淺，一生只配在那破山度過跳不出方寸的生活。你努力了這麽多年，做了這麽多，跳出方寸之外，也許有一天甚至能夠觸摸到權勢名譽的頂端。”

長安拿紙巾擦掉臉上的水漬，慢慢喝了一口咖啡。

“但那又能有多大的不同呢？你還是要跟我一樣，一日三餐，穿衣睡覺，跟枕邊人互道晚安。

其實我很佩服你，能不斷找到自己的目標並且努力實現它們。可能我確實胸無大志，也沒什麽成功可言，但我認為，我活得比你明白。

你張夢玥，現在擁有的那麽多東西，是你自己每天努力學習考上頂尖學府，也是你自己幾年如一日戒糖健身維持外貌優勢，都是你自己拿到手的。

可你還不明白，你來這世上走一遭，不是為了別的誰，也從沒有輸給過誰，你只是輸給了你自己。”

說罷，她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溫柔地潑向張夢玥的臉。

長安離開很久以後，張夢玥還坐在桌前，涼透的咖啡順著柔美的下頜滑下去，滴落在艷麗的紅裙。

餐廳另一邊的角落裏，聶遠在看到長安被潑咖啡時就忍不住站起身，想去為自家嫂子討一個公道，卻被李少游眼風一掃：“坐下。”

李少游臉色是冷的，但靠坐在椅子上的姿態分明很閑適，聶遠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變態。

直到那邊，長安反手也回敬給張夢玥一杯咖啡，聶遠才放下心。

她不需要他們為她出頭，她自己就能為自己討回公道。

不知何時長安已經走到了他們這桌，姑娘臉上沒了笑意，居高臨下地拿眼睛撇李少游。

李少游笑瞇瞇起身，把外套披上她的肩頭，修長手指輕輕蹭她狼狽的臉，在她頭發上一吻，“回家啰。”

——

張夢玥從日頭西斜坐到街燈亮起，夜幕降臨，直到服務員來提醒她即將打烊，才猛然驚醒般擡起頭，一看時間，竟已是半夜了。

她走出咖啡廳，夢游般走了很久，看見街邊拐角一家便利店，去買了啤酒和煙。

她慢慢走著，慢慢想長安說的話，也想當時看到角落裏李少游為她披上外套，親昵在她頭頂落下一吻。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已經是小有名氣的主播了，那人一身挺闊的白西裝，推開三層大門，長腿邁開的瞬間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手裏拿著她的資料，端詳她很久，說：“不錯，安排單獨直播間。”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像是把天上所有星子都揉碎了盛進目光，閃耀專註地讓人心悸。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自己在想什麽呢？那個時候，還是滿腦子家裏人從小到大囑咐過的聲音嗎？

聽說他家就是上海那個李家，第一次見到人，好像也會想起媽媽苦口婆心勸誡的話。但她又常常想起，那次在酒吧，她喝了酒，大著膽子蹭了上去，他低下頭的時候，就像要親昵吻上她的頭頂。

她能聞到他身上的烏木沈香，潔凈幹燥。

他說她只是喜歡李家的名和利，她說對。

張夢玥坐上長凳，很涼，她生疏地扯開煙盒包裝，拿出一根才發現，沒有買打火機。

灌了一大口啤酒，隱約看見斜前方甜品店的燈光終於熄滅。

這條街上最後一家店也關門了。

她脫掉高跟鞋，不顧儀態地蜷起腿，聽到有女聲說：“雖然不知道你遇到什麽事，但是實在太晚了，你快點回家吧。”

面前是個少女，溫柔笑著，遞給她一個包裝精致的蛋糕盒。

“這是我悄悄給自己留的，很甜哦，希望你吃完可以心情好一點，哭完就回家吧。”

少女離開後，她餘光看見她頻頻擔憂回頭，但身影終於還是消失在拐角不見了。

她打開包裝，盒子裏躺著一只小小的芝士蛋糕，嫩黃的表面上用番茄醬畫了一個醜醜的笑臉。

以前與趙萌萌要好的時候，她們也曾經一起在下課後用攢了很久的錢去學校後街共享一塊芝士蛋糕，趙萌萌會說芝士不夠甜，去前臺要一瓶番茄醬，擠一大坨上去，吃得嘴邊沾滿醬汁。

她們一起去上大學，趙萌萌在她過生日時終於有錢買了一整塊芝士蛋糕，上面用番茄醬寫了生日快樂，歪歪扭扭，醜得要命。

她一口也沒動，轉頭自己花錢預定了精致的冰淇淋慕斯，趙萌萌也不生氣，只是笑著說“哦對，要拍照的”，然後合照，給沒有她自己照片的微博點讚，說祝月牙兒生日快樂，笑口常開。

少女貼心地準備了勺子和叉子，張夢玥把它們丟到一邊，用手拿起來，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濃郁的奶味芝士，是鹹的。

街上沒人了，車也沒有一輛，只剩路燈投下團團光暈，太安靜了，連風聲都舍不得來陪她。

但是有什麽辦法呢，她自己選的路，自己推開的人，自己想要的生活。

以為……自己想要的生活。

蘇長安說得沒錯，她活得明白，於是活得幸福。

她想起唐朝詩人盧緯卿（字）的一句詩。

浮名知何用，歲晏不成歡。

古人早就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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